日子往下不足半个月，楼下主任换职称了，熟悉他的大人碰见都唤他一声陈总工，霸气得让人无法忽视他的权力，即便是我们这种不归他直属管辖的小孩，也渐渐地晓得忌讳他，不再像以前那样鲁莽了。我依旧看不惯他的嘴脸，如果不是偷听到他的升职与上次捉贼邀功有关，才不管他是升职还是升仙了，毕竟他权利再大也管不了我。但他升职直接影响到父亲的利益，我就不痛快了。母亲说，局长曾许诺谁要是把这项设计工程做好，必重用谁。结果工程顺利开展到了一半，曾许诺的局长升迁调走了，快到嘴边的大饼成了空口支票，父亲整个人都落了形。他眼巴着功劳被上级领导人层层瓜分，又无能为力。总算有几个好心人出头帮忙出谋划策，但无一不是叫父亲去巴结楼下的陈总工，一个连帮自己提鞋都不配的小人，父亲当时听了既愤怒却又无可奈何，一旦收尾工程圆满束，他便会丧失掉仅剩的那点谈判筹码，任人鱼肉。不能再错失良机了，父亲和几个同事一起组了个局，盛意邀请陈总工一起吃个便饭。
　　90年代餐桌上最盛行就是酒精考验，谁能把谁喝倒了是本事，是大哥，连带仕途都会因为那一声大哥变得顺畅许多。父亲在当天晚上喝了不少酒，照母亲的话说，父亲只要出去应酬就没少喝酒，她既害怕又厌恶喝得酩酊大醉半夜回来的父亲，因为那些散洒发着酒精的呕吐物足够她折腾一个晚上，而醉了酒的父亲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会发出来自身体不适带来的疼痛的呻吟。母亲甚至恐慌他会因此死去。
　　突然一个急匆电话铃声响了，半夜来电总带着一种不详的预兆，“喂？”
　　“喂你好，请问你是杨珀睿的家属吗？”
　　“是的。”听到家属两个字，母亲顿时浑身发冷，不由自主地倚靠在了沙发上。
　　“麻烦你到人民医院来一趟，你丈夫胃出血，必须立即进行手术。”
　　“好的，我马上到。”明明不是个好消息，母亲却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喃喃道他还活着。
　　母亲不愿耽误我明天的课程，叫留我下来看家，我没答应，我见不得她脆弱又故作坚强地独自面对即将到来的恐惧，我只想无论如何也要陪着她。说来也讽刺，大难临头了，我们才似乎感应到对方的爱。也只有在那一刻，我们才能够成为真正的母女。
　　打开房门，正好撞上王扬和她妈妈也在，原来王叔也参与了饭局。潘阿姨脸色很差，不像平日里一见我就忍不住想搂搂抱抱，王扬跟我冷战，同样没好脸色给我看。我们俩俩互相点了点头，便行色匆匆转身下楼了。行经三楼陈总工的房门，母亲急促的脚步没由来的一滞，我深知她干不出像孩子似去报复的蠢事，顶多站在门口用心怒骂几句，可这有什么用呢，再恶毒的咒语也传不到仇人的耳朵里，倒不如眼不看为净，速速离去。而就在我准备用力拽走她时，母亲突然做了一个惊人之举，她朝着陈总工的房门吐了一口口水。
　　“哼，真得恨不得他去死。”紧跟在后头的潘阿姨也学着母亲朝门口大大地吐口水。
　　我瞧着她们一个两个对比起我和王扬做的，根本不算什么，心底里甚至有点瞧不起她们。太憋屈了，连爱和恨都由不得自己，换作是我早就一脚踹破他家门，唤警察来捉他。大概被潘阿姨说话声唤回了神志，母亲下意识伸手拦住倾身向前我的，她惶恐燃起我复仇之心，而做出一些出格之事。那一刻我真的咧嘴笑了，她居然怕的是我。
　　几经波折来到医院急诊部，门口却连半个人影都没有。我们无法从送他们来医院的人口中得知事情发生的经过，我们怒骂饭桌上的人性情凉薄，我们像傻瓜一样，等待护士送来王叔的病危通知。王叔一向对红酒过敏，他知道的，打从试过一次全身发痒后就再没碰过了。谁能料到他会在餐桌上豁出宝贵的性命。父亲虽说暂时脱离了危险，但胃是必须要割掉一半了。
　　潘阿姨不受重击地疯掉了，又或者说她是此刻四人之中最清醒一个，她四处寻找送丈夫来医院的同事，她问医生，她问护士，她逢人都问，谁送她丈夫来的。
　　“我爸其实想升官的。”王扬冷不丁一句，似乎道尽事情发生的原因。
　　“不像啊，你看看我爸，我爸那样才像呢。”我不敢跟王扬面前说父亲在背后瞧不起王叔的不思进取，再说，王叔顾家是有目共睹的，他几乎不参与任何形式的应酬。
　　王扬悲戚戚的冷笑，“我倒宁愿他世俗点，但现在，我又喜欢他假清高了。“话说着王扬抬手从虚无中捏出一个酒杯，学着王叔日常三餐小酒怡情的模样，低头抿了一口，“郁郁不得志又如何，起码还活着。”
　　医院长廊的另一头是潘阿姨渐行渐远灰黑色的身影，我几次努力鼓起劲想追上去，却始终使唤不上瘫痪无力的四肢。王扬一样，他说随她去吧，别叫醒她。仿佛潘阿姨在梦游，梦里寻夫。
　　至于母亲，她比初来时候冷静多了，我想其中多少因为潘阿姨的悲伤冲淡了她内心的疼痛。她目光凝滞呆坐在捂不热长排铁椅子上，脸上无声无息地淌着泪。我不敢靠近与她说话，我怕她的情绪一旦找到宣泄的出口，便一发不可收拾变成竭斯底里的怪兽，再也平复不了。
　　之后一段时间我们都被定格了。直至手术室灯熄灭，医生走出来宣布王叔死亡，母亲哎呀一声惨叫站了起来，接连着王扬哐当跌坐在墙脚上失声喊爸爸，和潘阿姨失魂落魄扑倒在洁白的病床上，独独是我，安静地彻底难眠。
　　我们有苦无处说。
　　更令人寒心的是事后并没有人因此受到惩罚，所有人都置身事外，他们既不受法律追究，也不用承受道德谴责。照他们官方解释，父亲和王叔只是输掉一场游戏。之所以付出沉重的代价，是因为他们下注筹码太多了，超出了本身能够承受的范围。酒精考验在我市谁人不知谁不晓，为何别人还活着，你却死了，到底是量不如人，活该丧命。不管怎样，他们总有一套完美的说辞。
　　王叔头七过后第二个星期，公司总算派人来慰问，并带来实质性的赔偿方案，“公司承诺可以子承父业，不管我将来在哪所学校毕业，公司都愿意聘用我为正式员工。”王扬送客下楼后，特意前来找我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于是打趣他：“总算有点良心，帮你解决了将来就业问题，就差送你个老婆了。”
　　王扬直接越过我看向我身后的家问，“你是习惯了，还是喜欢？”
　　我装糊涂：“我是逃不掉。”
　　王扬这才深深看了我一眼：“我妈都随我，她说她就是太过于追求生活安稳，而误解了另辟蹊径会朝不保夕。”
　　我想潘阿姨不过顺从他的意思，说出他心底话哄哄他罢了，莫不是悲伤冲昏了头脑，王扬怎么会说出大逆不道的话。他难不成带着母亲去流浪，“离以后工作还早呢，我没想过那么多，你也别问我了，我不懂。”
　　“真是个牛皮灯笼！”王扬甩手恨恨地离去。
　　爸爸升职了。日以继夜努力将近一年半的时间，终于凭借一顿饭博得老板的青睐。只是设计室因为项目终结，必须关掉。团队解散了，爸爸调离原先熟悉工作范畴。而那些曾经为之耗尽心血的设计蓝图无以为继，终沦为废纸吞没在冰冷的碎纸机嘴里。如此一来，期盼已久的升职加薪都变味了，变成对爸爸工作一种补偿，失去了张灯结彩的快乐。
　　“来，开饭了，今晚加菜。”妈妈不懂男人的雄心抱负，拿着工资不干活就最好了。
　　“雅丽，我打算买个铺位开电脑培训班。”公司成立设计室以前，爸爸就专研搞设计，好不容易接管了项目有实战经验，就此束之高阁委实太过浪费了，他不甘心。
　　“开电脑班？买电脑需要很多钱的。”妈妈不喜欢冒险，“买个铺位出租就挺好的，干嘛自己做那么辛苦。”
　　爸爸瞧不起妇人之见：“以后工作肯定会普及电脑，用电脑打字是最基本项，我先开班教人打五笔字就好了，学练字对电脑的要求并不高，我可以购买几台二手电脑。”
　　妈妈很不可思议：“那你工作呢？你有时间教人打字吗？”
　　“星期六日开班，星期一到星期五，我还可以承包一些设计院的工作来做呢。”爸爸对未来似乎早有规划，台面上咨询妈妈的意见，只是走过程，“到时候我们一家搬到商铺的阁楼住。”
　　“爸，你不会把这里卖掉吧？”曾开玩笑般说提前适应没有王扬的日子，不想竟一语成谶，我真的要离开。
　　“这里有什么好的，后面是坟山，前面是楼。”听到将来可以搬家，妈妈敌对的态度立即缓和了不少，“再说楼下两套空置房前天已经换了新住户，以后杂七杂八的陌生人只会越来越多，继续留下去也不复从前了。”
　　【作者***】：走进社会工作以后，你会不会被练就出一身千杯不醉的本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