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沮渠蒙逊用药后还需修养数日，曹莫门陀的商队也就不急着启程往河西。
　　这数日里，尹川日日早出晚归，忙碌得很。
　　曹莫门陀奇怪，询问索英。
　　索英告诉曹莫门陀，尹川正在为李暠祖父李弇的药费神，扞泥城商旅云集，她要出去碰碰运气。
　　河西公子李暠这数日也甚少露面，曹莫门陀还听说李暠去见了鄯善国王子。
　　鄯善王子数年前曾跟随鄯善国王过河西，入长安，朝觐大秦皇帝苻坚，与李暠是旧识。
　　扞泥城的掌灯时分，城里依旧笙歌酒气，西域的宴乐漂浮在绿洲的上空。
　　面目沉雅的河西公子李暠与索英、曹莫门陀相向而坐，李暠将他出玉门关后的遭遇一一告知索英和曹莫门陀。
　　“柔然人生性强悍贪婪，且睚眦必报，此番返回河西，恐怕免不了有一场恶战。”
　　气氛霎时沉滞了下来。
　　柔然人崛起的时间不长，但这东胡人的后裔，如鸟雀一样扑腾，如洪水一般席卷，如闪电一般来去。眼下，他们正准备在河西与西域间刮起一阵阵飓风，将西北的广袤土地囊括入怀。
　　没有人能劝阻在恶劣环境中突围的草原民族的扩张，他们对财富和土地异乎寻常的渴求将是河西与西域的噩梦，这场噩梦，非刀兵难以结束。
　　曹莫门陀苦笑，拍了拍凸出的便便大腹，“我这块肥肉，他们怕是早就盯上咯。”
　　众人见曹莫门陀自嘲为“一块肥肉”，不由得笑了起来。
　　“看来，要回到河西，想必是要闯过柔然人这一关，公子有什么对策？”索英单刀直入。
　　“萨宝是生意人，靠萨宝吃饭的人不在少数，所以我打算带着我侯府部曲先行一步，就算遭遇柔然人，也可先挡一挡，萨宝到时候再见机行事。好歹先让萨宝的商队安全回到河西。”
　　这十数年来，曹莫门陀在河西无往不利，都是因为他长袖善舞，替河西望族挣了不少钱财。他商队里的货物财帛，其中就有好一部分是河西望族如敦煌索氏、张氏、宋氏、段氏、令狐氏等豪族的私物，此番若是丢了货物财帛，损了河西望族的利益，曹莫门陀今后在河西，怕是艰难。
　　“李先生的好意，曹某心领了！”曹莫门陀大笑，“生意上的事，没有光挣不赔的道理，这次回河西，如果真的被劫了财物，河西的大老爷们想必比我更恨柔然人，他们的刀，会磨得比我曹某的更锋利。何况，我曹莫门陀也不是好惹的，我商队雇佣的一百多号刀客，这几年也太清闲了，他们的手正痒痒的，这回拿柔然人祭祭刀、过过瘾也不错……”
　　李暠淡然一笑，河西看似平静，但暗里风云涌动，前凉王张氏一直寻求复辟的良机，河西门阀对苻氏建立的大秦王朝也一直在观望，门阀士族之间的明争暗斗从来没有停止过，在这风雨如晦的暗夜，哪个门阀士族会因为一点财物的损失而在玉门关外损耗实力？指望河西门阀整合力量出击柔然人的劫掠简直就是妄想。河西广袤的绿洲，雪水灌溉的草场，成群的牛羊，一眼望不到边的桑林、果林，使唤不尽的奴婢部曲，足以让河西门阀过上豪奢的日子。
　　曹莫门陀虽然是生意人，但对河西门阀的认识也是通透的，他是在赌，用河西门阀的财物做赌注，让门阀放一次血，让他们感觉到痛，以换取粟特人商队在西域商路的畅通。
　　商人有时候也是赌徒。好在他手头还有一丁点筹码。何况，此番东去，还有侯府公子、河西李暠为他保驾护航？
　　李暠深知曹莫门陀的盘算，他心性通达，不再规劝,他转头向索英，微笑，“索先生，那日在扞泥城外，尹川兄弟奇袭匈奴人，让李暠眼界大开!”
　　索英低低咳了几声，心领神会，“老朽明白李公子的意思，这就命人去办!”
　　柔然人素善用兵，倏忽来去，机动灵敏，若不能一举击溃，则如顽疾缠身，不死不休。
　　若要一举击溃柔然人，只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正谈论间，尹川回来了。
　　伊川依旧一身域外远行客的装扮，宽大厚实的粗实大氅裹着身子。兜帽下的一双眼睛水润清灵。
　　让刀客将购买的物品安置好，尹川一脸凝重地来找索英与曹莫门陀。
　　索英见尹川一脸凝肃，皱眉问：“发生了什么事？”
　　“匈奴人和柔然人！”
　　索英眉头略挑，浑浊的独眼乍的一亮，“匈奴人冲着沮渠蒙逊来，柔然人又为了什么？”
　　曹莫门陀大笑，朝尹川眨了眨眼，“尹川，先生考问功课了，李公子在座，你可不能给先生丢脸啊！”
　　尹川脸上一热，双眼一眯，故意讥讽曹莫门陀，“还不是冲着曹叔叔这块‘肥肉’来的？”
　　听到“肥肉”二字，众人皆笑了起来。
　　曹莫门陀更是笑得下巴都在颤动，故意叹了一口气，“唉，难怪曹某与小尹川投缘，这是英雄所见略同的缘故啊。”
　　尹川突觉“肥肉”二字不雅，不由得脸上辣辣发烫，眼角偷偷瞄了李暠一眼。
　　李暠端坐一旁，笑容优雅，神情从容，似是不觉“肥肉”二字突兀不雅。
　　曹莫门陀是个人精，生怕尹川尴尬，“这柔然人突然将手伸得这么长，尹川，说说你的看法。”
　　尹川低眉看了索英一眼，低了声音，“柔然人原在阴山以北的苦寒之地放牧度日，人口不多牲畜稀少，可每年得向鲜卑拓跋部贡献牲畜皮毛，这被逼急了，自然得另寻出路。这些年中原虽然一统，大秦皇帝威加海内，但这不过是将一把散沙装在了一个盘子里，看着是聚拢的，实则是散沙一盘。所以，这河西局势不稳，各望族也在观望着中原局势的变幻，谁顾得上玉门关外的驼铃声何时响起何时静默？当年匈奴人掌控西域大地，收刮西域的毛、皮、谷物、布匹、矿产、人口，乃至商贸往来的利润，匈奴人才有了与大汉王朝相抗衡的底气，所以当年匈奴人拼死也要控制西域，就是要保住西域这座物资补给站罢了。柔然人现今在玉门关外横行，不过是依样画葫芦，没什么新鲜的。”
　　寥寥数语，竟将中原局势与河西现状、匈奴帝国与大汉王朝的历史相勾连了起来，索英不禁欣慰。
　　李暠吃惊，数百年史书的沉阔，中原与西域的广袤，在尹川眼里，竟明晰如镜。
　　他禁不住发问：“尹川兄弟见识深广，让人叹服，依你看，萨宝怎样才能安然回到河西，避开当下的困局？”
　　尹川双眸一亮，“柔然人来去如风，善于吃小放大、避重就轻，所以这回想要安然回到河西，一来是要借助李先生的臂助，与李先生结伴而行；二来是要打柔然人一个出其不意。所以，先生，川儿这两日让人赶制了一批土色外袍，一旦与柔然人遭遇上，也好派上用场，就像那日在扞泥城外一样。您觉得呢？”
　　曹莫门陀看了看尹川，再看了看李暠，对索英笑，“跟曹某的‘肥肉’比起来，这才是真正的英雄所见略同啊！”
　　尹川被笑得莫名其妙，索英则不置可否。
　　李暠笑，对尹川说：“萨宝是说，尹川兄弟和李暠的看法不谋而合，方才，我就在与索先生、萨宝商议此事。只是，这一回柔然人恐怕不仅仅是为财物而来。”
　　他三言两语地将在玉门关外与柔然人的交锋和盘托出。
　　尹川吃惊，苦笑，“原来柔然人不禁要财，还要命，看来这一回是怎么也躲不过的了，李先生，伊川该谢谢柔然人给了一个报答李先生的机会，到时候刀山火海，尹川一定冲杀在前，以报答李先生的赠药之恩！”
　　索英低声叱喝：“川儿！你要真这么做，倒辜负李公子的赠药之恩了！”
　　李暠洒脱一笑，朝索英作揖，“索先生知李暠！”
　　尹川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只能讪讪一笑。
　　曹莫门陀见尹川难堪，忙问：“出去了这数日，就只干了这件事？”
　　尹川张了张口，最后只闷闷地应了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