扞泥城外三十里，热风翻卷，黄沙漠漠。
　　数面半塌的土墙、几根朽木横亘在黄沙上。
　　一条若隐若现的沙道蜿蜒伸展，爬向近处一座突然耸起的沙丘。
　　沙丘的背面，就是楼兰废城的方向，过了楼兰废城，便是玉门关。
　　匈奴人选择了这个地方与曹莫门陀见面，分明是想将沮渠蒙逊就地杀害之后即可登程返回河西卢水复命。
　　四个匈奴人骑着高头大马，眺望着扞泥城的方向。
　　艾丽沙瓦和她的弟弟被捆绑着，跪倒在黄沙上，匈奴人将弯刀架在他俩的颈脖上。
　　曹莫门陀骑着马，缓步而来。
　　他的身后，仅有两个抬着担架的粟特人。
　　在距离匈奴人一丈远处，曹莫门陀缓缓勒住马匹。
　　艾丽沙瓦又哭又笑，跪着的双膝用力朝曹莫门陀的方向挪。匈奴人毫不留情地揪着艾丽沙瓦的发辫，将她往回扯。
　　曹莫门陀圆润的脸部挤成了一团，“住手，你们要的人我已经带来了，你快放人！”
　　领头的匈奴人策马过来，马匹朝着担架打转。
　　沮渠蒙逊已经瘦成一根被抽尽水分的树枝，但卢水匈奴，有谁不识沮渠蒙逊？
　　匈奴人得意，马鞭朝沮渠蒙逊的脸上一甩。
　　沮渠蒙逊的脸部泛起一道深深的血痕。
　　沮渠蒙逊咬着牙，双目充血，却无力咆哮。
　　愤怒和屈辱扭曲了他的面部。
　　匈奴人得意大笑，“沮渠蒙逊，虽然你曾经是高高在上的少主君，但如今须卜阏氏要除掉你，你就连一条狗都不如！”
　　曹莫门陀用马鞭卷住匈奴人甩向沮渠蒙逊的羞辱，“放人，放了人，他就是你们的！”
　　领头的匈奴人示意另三人放人。
　　曹莫门陀将艾丽沙瓦和幻人扶上马，一甩马鞭，让马匹驮着二人离开。
　　四个匈奴人策马上来，将曹莫门陀和另两个粟特人围住。
　　曹莫门陀气定神闲，索性往沙地上一坐。
　　见曹莫门陀举止反常，匈奴人忽觉脊背发凉，领头的匈奴人张目环视，却又未能察觉任何异常。
　　驮着艾丽沙瓦的马匹已经走远，四野茫茫，只有风吹流沙的声音。
　　气氛霎时凝固，匈奴人莫名慌张起来。
　　领头的匈奴人生怕夜长梦多，他一挥弯刀，朝沮渠蒙逊的头部砍去。
　　“嗖！”一声尖利的啸声刺破众人的耳膜，一支小巧的钢箭直穿匈奴人的脑颅。
　　钢箭穿脑，匈奴人从马背上跌下，瞬息毙命。
　　钢箭射来的方向是那数面几近坍塌的土墙。
　　为防曹莫门陀埋伏，匈奴人不知仔细查看了多少遍。
　　在他们眼里，土墙仅仅就是土墙，黄沙仅仅是黄沙。
　　匈奴人想起土墙后埋着的数付白骨，突感肝胆俱裂。
　　但当他们回过神来，死神已经降临，土墙后黄沙上遽然站起的数人举着小巧的弓弩。
　　弓弩所指，均是匈奴人的要害。
　　匈奴人惊慌四逃，两人中箭落马，还有一人拼命鼠窜，驾着马匹遽然冲上沙丘。
　　沙丘尘沙起，匈奴人霍然从马匹上翻落，马匹长嘶逃去。
　　落马的人滚落沙丘下，头部插着一直纯黑小钢箭和一支白羽箭。
　　沙丘上，一人一马卓然而立。
　　他手中的弓弦犹自发颤。
　　一身土黄色伪装的尹川睁大双眼，注视着沙丘上如神骤降的那个人。
　　沁黑飞扬的眉，双眸清润明澈，静若深渊。
　　他长身立于马上，俯首下望，大荒宛若在他襟怀。
　　分明是温润如玉的公子，却有涵括天地的气概。
　　尹川喉间一滞，想说话，却发不出声来。
　　蜃景里的河西公子，敦煌李暠，是他来了！
　　曹莫门陀拍拍屁股从地上起来，扬声对李暠道：“李先生来得好快！”
　　李暠将手中长弓抛给身后跟上的成岳，温言一笑，“萨宝怎么知道我会来？”
　　曹莫门陀哈哈大笑，意味深长地看了尹川一眼，“海市蜃楼!”
　　尹川不知为何，听了曹莫门陀的话，连耳根都烫得惊人。
　　李暠下了沙丘，目光被匈奴人头部的纯黑钢箭吸引了去。
　　“这钢箭非中土出产，且这一箭穿颅，射击精准，力道惊人，不知是何人所为？”
　　曹莫门陀上前与李暠见礼，并将尹川扯到李暠跟前，“不就是眼前这个么？”
　　尹川素日里伶牙俐齿，此刻却拙嘴笨舌起来。
　　李暠见她一身土黄色装扮，沙尘覆身，浑身上下，除了一双清澈不见世故的眉眼，便是手里钢弩可以让人窥见，不由笑了起来，“小兄弟这身装扮妙得很，伏在黄沙里，确实是很难察觉的。”
　　李暠的一声“小兄弟”让尹川红了脸。
　　曹莫门陀大笑，“是啊，今日救人的计策，都是这‘小兄弟’的筹划。”
　　李暠注目尹川，微微一笑，“小兄弟才智过人。”
　　尹川见李暠举止从容旷远，气质清逸超脱，分明该是啸傲山涧的逸士，但他偏又天生一股让人无法不仰望的气韵。而他方才那一箭，直穿匈奴人眉心，不论是精准度和力道，没有十数年的勤苦演练难以企及。
　　尹川想起海市蜃楼中苍阔雄逸、寂寥静穆的景象，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传的滋味。
　　曹莫门陀问李暠，“李先生怎么恰巧在这个时候赶到，替我除了那匈奴人？”
　　李暠笑，“萨宝为李暠寻药，李暠为萨宝做些小事，哪里值得一提？这些日子，匈奴人在扞泥城四处活动，不会是好事。”
　　尹川一听“寻药”二字，悚然一惊，跑到沮渠蒙逊身边，伸手抚着沮渠蒙逊脸上的血痕，仰头对李暠恳求：“李先生，请救救他！”
　　索英倚着土墙，远远的望着李暠，再看看央求李暠的尹川，神情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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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对紫金神蝤伏在紫金盒里，泛着淡淡的金光。
　　李暠望着通铺大炕上生命垂危的沮渠蒙逊，内心万分煎熬。
　　曹莫门陀说，紫金神蝤近年几近绝迹，想再得，怕是不可能了。
　　尹川建议用一只紫金神蝤给沮渠蒙逊解毒，但沮渠蒙逊中毒已深，非重药难以痊愈。
　　但李暠伺亲至孝，若此番无功而返，祖父李弇一旦有半点差池，他定然遗憾终身。
　　夜深，冷月照绮窗。
　　下榻曹莫门陀居所的李暠犹在灯下徘徊。
　　“属下不赞同用这一对紫金神蝤去救一个匈奴人！”成岳发怒，“这些年公子花了多少心血和钱财，好不容易找到这能救治老侯爷的神药，怎么能就这么轻易给了别人？”
　　李暠眉头紧蹙，发声阻止：“成岳，救与不救，与他是个匈奴人无关，何况，他还是个孩子……只是……祖父久病，这药……”
　　成岳态度坚决，“管他是谁，事关老侯爷的安危，属下断断不能看着这神药落入他人手中！”
　　成岳是老侯爷李弇养在府中的弃儿，以年岁论，是李暠的长辈。
　　“笃笃”，部曲敲门进房。
　　“怎么样？”李暠日间命部曲调查北河毒蜱的事情。
　　“……虽然沮渠蒙逊身上的毒被萨宝用药压制了，但熬不了多久再拖延下去，就算有神药，这人也怕是要废了。”
　　李暠揉了揉眉心，起身走到绮窗前，推开窗户。
　　一颗流星划过天际，拖着一线光芒，堕入浩浩穹宇。
　　流月已过中天。
　　“罢了，成岳，救人要紧！祖父的病……总有其他的办法。”
　　李暠有些倦怠无力。
　　昏灯剪着他的侧脸，在他的眼睫下投下淡淡的暗影。
　　成岳激动起来，“公子，若有其他法子可想，公子也无须亲到这扞泥城接药，公子，这么多年，但凡能想的法子，公子都想了，这回好不容易得到的神药……”
　　李暠艰难地打断成岳，指着苍穹残月，“成岳，这月儿沉了，明晚还会升起来，可人呢？若是祖父在此，他会怎么做？”
　　成岳默然。
　　李暠闭了窗，望着成岳手中的锦盒，脑海中浮起卧榻多年的祖父，闭了眼，掩住眸中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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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着院子中央的榆树和杨树，尹川倚着彩漆几何花窗，望着李暠房里的微光出神。
　　一颗心在胸腔里跳动得有些激烈。
　　她期待李暠让药，却又不忍心他让药。
　　连尹川自己都讶异哪里来的这些纠结。
　　回望通铺大炕上生命垂危的沮渠蒙逊，曹莫门陀在一旁摇头叹息。
　　尹川心一酸，蹲下身子去握沮渠蒙逊冰凉的手，眼泪落在沮渠蒙逊的脸颊上，“你放心，你一定会好起来的，我再去求他，他一定会救你的！”
　　渠蒙逊双目微睁，眼角沁湿。
　　他想发声，却说不出话来，想伸手去拉尹川，却无能为力。
　　尹川放开沮渠蒙逊的手，推开房门冲向李暠下榻的屋子。
　　到了房门前，尹川却止住了脚步。
　　屋子里的人似被惊动了，成岳豁然打开了房门。
　　李暠转身，借着微光，见尹川站在门口，“你……”
　　尹川有些狼狈，忙退了几步，望着李暠，双目似有火光在燃烧。
　　“我……”尹川咬着下唇，“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相信，你一定会救他！”
　　“激将法对我李暠没用，小兄弟！”李暠面色清冷，一身月白色长袍泛着淡淡的冷光。
　　尹川着急，“我不是激将，我就是信你！”
　　李暠深深看了尹川一眼，发出一声叹息。
　　面带怒色的成岳将装着紫金神蝤的金盒递给尹川：“其实你不用激将，公子也已经打算将紫金神蝤送给你们！”
　　李暠深吸了一口气，对尹川微微一颌首，“快拿去救人吧！”
　　尹川先是惊喜，接着却是难过。
　　“虽然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可终究让你为难了！”
　　李暠怅然一叹，“祖父仁慈，断不肯绝了别人的生路。只是你……为什么会笃信我一定会让药？”
　　尹川笑了起来，伸手擦去眼角一点微湿，取过成岳手中的金盒，扬声笑了起来，“我知道，我就是知道！”
　　尹川的一双眼睛又大又亮，被一点水雾润着，越发显得灵动。
　　“你放心，老侯爷的病我会跟你一起想办法，一定会有别的法子的。”
　　李暠见伊川神情欢悦，言语真挚，不由笑了一笑，“他是你什么人？你竟这样帮他？”
　　尹川摇头，“什么人也不是，陌路相逢而已。他还差点要了我的命！”
　　成岳冷哼一声：“什么人都不是，还这么费心费力？”
　　李暠淡淡地横了成岳一眼，“哦？你就这么想救一个差点要了你性命的匈奴人？”
　　尹川颜色一正，“当春有一草，绿花复垂枝，春草且期待有一春，何况是人？在我眼里，他只是一个亟需救助的孩子，这跟他的身份没有关系，汉人也好，匈奴人也罢，难道李先生在乎吗？如果李先生在乎，就不会让药了。”
　　李暠一楞，料不到此夜此时，一个乍然相逢的陌路人，竟对他信任如斯。
　　看尹川拿着金盒一阵小跑，李暠沉郁的心情略略有所和缓，他缓步出了房门。
　　月色笼着树梢，索英站在榆树下，一只眇目似有清光。
　　“索先生，”李暠深深施了一礼。
　　“李公子，我的小徒儿尹川，给公子添乱了。”
　　“尹川，不，”李暠脑海中浮起尹川眼角弯起的弧度，“索先生，您的徒儿尹川……”李暠突然词穷，“……人如其名！”
　　川者，河流也。
　　尹川，是一条带着暖意的川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