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伊吾回到玉门关附近烽燧，兴许是过度悲伤与疲累的缘故，尹川昏昏沉沉地病了数日。
　　待尹川挣开眼睛，出现在眼帘的，竟是一名眉端蕴笑的俊美少女。
　　“你醒了？”少女给尹川取来水囊，“来，喝点水!”
　　尹川惊奇，挣扎着坐起来，这一动，才发现自己头昏脑胀，身子发软。
　　“你是谁？”尹川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烽燧小营舍里。
　　“我叫辛琰，是玄盛哥哥让我来照顾你的!”少女温柔地将尹川身上滑落的大氅扯了扯，给尹川盖好。
　　尹川低头一看，身上的大氅竟是李暠的，想起离开伊吾那晚两人同坐一马的情景，脸上霎时热辣辣的。
　　“玄盛哥哥?”
　　辛琰将水囊递给尹川，“玄盛哥哥，李暠!”
　　尹川一怔，“他？他人在哪?对了，斛律的脑袋呢？我还没用它来祭奠先生呢?快，我要起来!”
　　“哎呀，你别急，等身子好些再说吧!”辛琰轻声细语地摁住尹川，“你啊，好不容易醒了，喝点水，缓一缓!”
　　辛琰的声音轻柔温曼，让人无法拒绝。
　　尹川只好由她。
　　辛琰见尹川喝了水，精神了些许，又端来一碗肉粥，“吃点东西吧，是野鸡肉粥呢，进了食，你才有力气做你想做的事。”
　　尹川惊奇，在这荒芜域外，竟有一碗热腾腾的肉粥。
　　辛琰见尹川疑惑，嫣然一笑，“黍米是玄盛哥哥特地派人从玉门关快马加鞭送过来的，野鸡是他亲手猎杀的，这肉粥呢，自然是我做的，”她环看了一眼小营舍，“这里虽长久不住人了，但很多东西收拾收拾，还是可以派上用场的。”
　　尹川感动，将粗笨的青釉碗递到唇边。
　　肉粥香气扑鼻，极其诱人。
　　尹川一笑，“真香!谢谢你，辛姑娘!”
　　辛琰抿唇一笑，“这可是我家亲传技艺呢，你要是喜欢啊，我再做给你吃就是了。”
　　尹川见辛琰年纪虽不大，但举止端雅，俨然大家风范。
　　烹饪厨艺是贵族女子必须修习的妇功，但凡大家闺秀都擅长此道。
　　辛琰定然是出身河西辛氏无疑了。
　　河西辛氏地位显赫，与前凉国关系紧密，前凉开国君主张轨的母亲出自辛氏，前凉威王的正妻、王后亦出自辛氏。
　　辛琰见尹川将肉粥喝了个干净，她帮尹川将青釉碗拿开，又体贴地给尹川递了水漱口。
　　“好了，你再好好歇歇，等玄盛哥哥得空，你有什么事就问他吧!”
　　尹川见辛琰这样拿话来堵自己，只好再养养精神。
　　没等尹川躺下，沮渠蒙逊进来了。
　　辛琰见沮渠蒙逊有话要跟尹川说，便知情识趣地出了小营舍。
　　沮渠蒙逊虽是十三四岁的男孩，但他的身量比一般成年的男子都要高出许多。
　　沮渠蒙逊居高临下地定定看着尹川。
　　热孝中的尹川一身素洁，秀发半拢，苍白的唇瓣泛着淡淡的粉色。
　　沮渠蒙逊瞳孔骤缩，最后颓然叹了一口气，垂头丧气地在尹川身旁坐下。
　　尹川微笑着，拍了拍沮渠蒙逊的肩部，无声地安抚他。
　　经历了生死激荡，也失了尊位和亲族，尹川在失去先生之后，更能体谅他的凄惶无助。
　　沮渠蒙逊低头，将脸部藏在双手里。
　　“我没有想到，你竟是个女的!是个女的!”
　　尹川环抱着双臂，倦怠不堪，“这世上，我们想不到的事情太多，我想不到先生就这么离开了我，他跟我说，马上就回到河西了，回到了河西，他就再也不离开了。你也想不到，你沮渠蒙逊丢了狄地王的尊位，丢了亲族，甚至差点连命都丢了，这一切，你是不是做梦都想不到?”
　　沮渠蒙逊的眼泪渗出指缝，刚开始只是低低地抽泣，过了一会，便嚎啕大哭起来。
　　自打从流沙里救了沮渠蒙逊之后，尹川第一次见沮渠蒙逊哭得这样放肆。
　　或许是情绪积压了太久的缘故，沮渠蒙逊这一哭，便一发不可收拾。
　　“沮渠蒙逊，先生走了，我替他报仇，你丢了你应得的东西，你也该想办法拿回来!这才是我们应该做、也必须去做的事情!”
　　沮渠蒙逊哭了许久才缓过神来。
　　他胡乱抹了抹脸，“尹川，我来是打算告诉你，我要走了!你救命的恩情，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尹川吃惊，“你准备上哪里去?虽然追杀你的匈奴人全都死了，但只要他们知道你还活着，就免不了要继续追杀你!”
　　沮渠蒙逊抽出匕首，“你方才说得对，我要拿回我应有的东西，尊位，权力，亲族，须卜阏氏的命，我通通都要。所以，我打算给吕光大将军做一名西征的马前卒，只要他认为我这个毛头小子比须卜阏氏和沮渠京声容易掌控，我的机会就来了!”
　　尹川吃惊，沮渠蒙逊的想法与她殊途同归。
　　“好，既然你已经想明白了，那就去吧!不过你一定要记住，传闻吕光大将军生性多疑，你一到他帐前，最好跟他挑明身份。”
　　沮渠蒙逊冷冷一笑，“我知道，只要他认定，我是一个可以任由他摆布的小毛孩，一个可以鞍前马后替他出生入死的傀儡，他就迟早会将我狄地王的大位夺回来!尹川，我走了，等我拿回属于我的东西，我一定会再去找你!”
　　“等等，你不要忘了，真正救你性命的，其实是李先生李暠!”
　　沮渠蒙逊将尹川一把拉起来，一脸孩子气，也一脸郑重，“索先生救我，是因为你，曹莫门陀救我，也是因为你，李暠救我，更是因为你的苦苦哀求。所以，不管旁人做了什么，归根到底都不是自愿的，而你救我，纯粹就是想救我，别无他想!所以，真正救了我的，只有你，我会一直记得!”
　　尹川气结，瞪了沮渠蒙逊一眼，“你说得不错，但都是歪理!”
　　沮渠蒙逊“哈哈”一笑，转身出小营舍。
　　眼看着沮渠蒙逊出了小营舍，尹川终于放下了一件心事。
　　可没想到刚刚才离开的沮渠蒙逊又折了回来，说了一句让尹川脸红的话。
　　“尹川，我会记得，你第一次在我面前穿上女装的样子!”
　　尹川一愣，低了头去看自己的穿着。
　　她身上的素服洁净合体，想必是辛琰给她换上的。
　　这素服，也必定是李暠特地为她准备的。
　　黍米，野鸡，素服，还有斛律的人头，尹川有些恍惚，为她做这一切的人，是海市蜃楼里的李暠，河西公子李玄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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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尘扬起，沮渠蒙逊策马东去。
　　烽燧的东面是玉门关，吕光大将军估计很快就会通过河西门户古浪峡，进入河西地带。
　　宋繇望着沮渠蒙逊的背影，“大兄，沮渠蒙逊，他会到哪里去?”
　　李暠却有些心不在焉。
　　“大兄?”宋繇难得见到李暠魂不守舍的样子，“大兄？”
　　李暠回过神来，“他还能上哪去？吕光大将军的西征军，是他唯一的选择。二弟，放个消息出去，就说沮渠蒙逊已经死在依循城的混战里了。同行一路，同历艰险，就帮帮他吧！”
　　宋繇随意一坐，侧头咬了一根芦苇在手里把玩。
　　“大兄，你方才魂不附体，到底在想什么？”他也不给李暠回应的机会，语气有些怪异，“是辛家妹妹么？”
　　李暠沉默。
　　“大兄自己很明白，辛氏一门最重声名，此番却放任辛琰妹妹出来寻你，若不是得了老侯爷和辛氏宗长的默许，辛琰妹妹怕是出不来的！”
　　李暠冷笑，扯掉了宋繇手中的芦苇，“你这次出来，想必也是老侯爷让你来当说客的吧？”
　　宋繇甚是坦白，“大兄是再通透不过的人，眼下河西，情势不妙。河西望族都希望通过联姻来巩固和扩大在河西的影响力。辛氏与索氏是姻亲，宋氏与李氏关系密切，只要辛氏与李氏结亲，这四姓四族在河西的影响力，不管将来河西如何风雨飘摇，都不足为惧了。大兄，老侯爷的意思，你是了然于胸的，也必定逃脱不了。其他的，就不要多想了！”
　　李暠恼怒，“我想什么？我什么也没多想！”
　　宋繇看稀罕物一般看着李暠，许久，他才叹息了一声，“大兄，你素性淡定从容，怎么一句话就让你躁了？你还替自己辩解什么？”
　　李暠哑然。
　　宋繇看着李暠，眼神犀利。
　　此时，长空雁过，“呀”的一声，又飞远了。
　　李暠望着飞雁，眼神迷离起来，“二弟，我喜欢这飞过千山万水的雁儿……”
　　宋繇的双眸浮起一丝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称的悲悯。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看到辛琰朝他们走来，才敛了神色，恢复了惯常的温雅淡然。
　　“玄盛哥哥，那姑娘醒了，喝了些水，进了食，精神好多了！”
　　辛琰敛衽、微低头、轻蹲身，行了一个常礼。
　　无可挑剔的大家闺秀做派，不扭捏，不失礼数，让人如沐春风。
　　“辛苦你了，辛家妹妹！”
　　李暠朝辛琰深深作了一揖。
　　辛琰掩唇一笑，“辛苦倒说不上，但恰巧能帮上玄盛哥哥的忙，也算来得是时候！”
　　宋繇看了李暠一眼，朝辛琰一笑，“辛家妹妹这两日也累了，这塞外风沙也大，妹妹可不能伤了身体，不如早点回关内去吧，我今日恰巧就回关内，辛家妹妹与我同行可好？”
　　辛琰见宋繇开口，自然也知道是李暠的意思，笑了一笑，“也确实是累了，也好，就劳烦体业哥哥送我回去吧。对了，玄盛哥哥，我出关之前去看了老侯爷和老夫人，老侯爷说眼下河西动荡，望玄盛哥哥早点回去，有要事商量呢！我先去收拾收拾，顺便和尹姑娘道别，体业哥哥，一会咱就走吧！”
　　宋繇苦笑，辛琰进退得宜，话里软中带硬，果然是辛氏精心培养的大家闺秀。
　　河西望族，谁家不以得娶辛家姑娘为荣？
　　“大兄，我和辛家妹妹先回关内，大兄处理完这头事务，就尽早回敦煌吧！老侯爷在等着你呢！”
　　宋繇神情端肃，不忘再次提醒李暠。
　　说话间，尹川从烽燧小营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