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流沙，驼铃声响。
　　粟特人的商队稍作休憩之后又再启程，背负货物的骆驼前后相牵，一头接着一头，缓慢有序地沿着流沙的曲线延绵东去。
　　日光剪着驼队的影子，形成一道优美的弧线。
　　一个半时辰之后，商队便可抵达鄯善扞泥城。
　　“尹川，别犯懒，该启程啦！”深眸高鼻的萨宝即商队首领曹莫门陀扯着大嗓门喊。
　　多年往来于西域与河西，曹莫门陀的汉话说得极其顺溜。
　　“知道了，曹叔叔，”尹川依然懒懒地躺在黄沙上，口里却不忘调侃那大胡子里兜了些许黄沙的西域胡商，“进城前记得抖一抖您胡子上的沙子，要不，您的相好艾丽莎瓦又该不给您开门了！”
　　“尽胡说！走啦！”曹莫门陀不自觉地伸手揪着大胡子抖了抖，惹得旁人一阵哄笑。
　　尹川眯着眼，细听耳际掠过的流沙声响，以及悠长绵密的驼铃声。
　　自大汉王朝倾灭，中原久乱，西域商路失去中原政权的军队庇护，这流沙的世界便清寂了许多。若非曹莫门陀这等实力雄厚的粟特人商队，旁人也不敢轻易踏上这小国林立、战乱频发的凶险长路。
　　粟特人是西域至中原商路上最勤快的“工蜂”，他们组成商团，翻越荒漠雪山，深入流沙戈壁，将各色珠宝、各类香料、金刚石、珊瑚、葡萄美酒、羊毛制精巧毛毯等织物从遥远的西域各国运往中原，再从中原贩买昂贵的丝织品、漆器、陶器、铁制品、贵金属等从长安或洛阳出发，穿过河西走廊，出玉门关、阳关，或经鄯善国一直西行至莎车，翻过葱岭出大月氏、安息；或经车师前国西行至疏勒，越过葱岭出大宛、康居等国。
　　自永嘉之乱后，中原动荡，粟特人进河西，经敦煌、酒泉、张掖，最后止步于姑臧③。
　　尹川仰卧在黄沙之上，身侧是一泓蓝绸般明澈的深湖。微漾的湖水轻推着湖岸的丛生芦荻。
　　芦荻随着荡漾的湖水微微弯腰，扬起流沙深处难得一见的温柔。
　　不远处的一丛丛多枝怪柳摇曳着枝头的粉红，近秋了，粗硬的枝条连骆驼都厌弃。
　　高大骏伟的马匹在一旁摇着尾巴，温柔地注视着主人。
　　随手折了一根芦苇咬在唇间，尹川眯着双眸望着天际出神。此番过鄯善，再行千里便可入玉门关，入了玉门关，今后想见这茫无际涯的流沙就难了。
　　商队渐渐去远，但尹川丝毫没有动身追赶的意思。
　　只要天黑之前赶到鄯善王都扞泥城就是了。
　　天穹湛蓝如深海。
　　慢慢的，尹川发现“深海”似在晃动，在晃动中变幻着色彩。
　　尹川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
　　天穹上，骤然黄沙铺陈，延绵不止知所止。
　　黄沙！尹川猛然坐起。
　　可眼前不止是黄沙，还有一座被黄沙围拢的四方亭。
　　四方亭底宽上窄，近2丈高。
　　这亭尹川见过，她曾出敦煌入西域，敦煌外约200里处便有这等汉代遗筑—烽火亭。
　　如珍珠般散落在西域广袤土地上的烽火亭。
　　烽火亭白日放烟、夜间举火，是当年大汉王朝建筑在西域的军事防御工事，后人曰汉长城的最小部件。
　　可烽火亭上没有燃起烽烟示警，朗朗晴空下，亭前却有一人一马卓然而立。
　　天穹，黄沙，烽火亭，一人一马。
　　这景象遥远，幽邃，开阔，荒凉，似穿越时空而来，如幕布一般在尹川面前豁然拉开。
　　海市蜃楼！尹川恍觉心跳骤止。
　　古书上说，海市蜃楼是蜃龙嘘气而幻化的景象。
　　真的是海市蜃楼吗？
　　荒漠烽燧，黄沙烈马，是边地寻常景象。
　　那马上之人是谁？
　　尹川屏住呼吸，凝神细看。
　　铁马扬蹄，沙尘滚滚。
　　马上之人身着黑色大氅，是汉人装束。
　　大氅被风鼓起，映衬着身后烽燧，勾勒出一幅边地的铁血苍茫。
　　马上之人身姿挺拔，面容虽不清晰，但天光却剪出了那人坚毅挺秀的面部线条。
　　那一定是一个年轻俊秀的汉族青年男子！
　　他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海市蜃楼里？
　　他的身后是烽燧，是数百年沧桑包裹的大汉雄风。
　　他的身前是黄沙莽莽，那一人一马，去路茫茫。
　　尹川突然咬住了唇，抑制住内心乍然翻涌而起的苍凉。
　　过了好一会，尹川稳住心绪，侧头唤声“先生……”
　　就在尹川正凝神瞩目海市蜃楼间，有人从湖岸茂密的芦荻处钻出，悄悄朝尹川靠近，并抡起拳头迅即朝尹川头部挥去。
　　马匹见有人袭击尹川，突的发声长嘶，前蹄踢起，刨沙扬尘，向尹川示警。
　　尹川惊觉，偏头侧身，右脚朝黄沙上一勾一扬。
　　沙尘顿时扬起，罩了偷袭者一脸。
　　偷袭者猝不及防，忙回手护眼。
　　可沙子已入眼，偷袭者顿成了瞎子。
　　尹川冷笑，起身伸腿，用劲将那人揣进湖水里。
　　“扑通”一声，湖面炸开，芦荻倒了一片，水花也溅了尹川一身。
　　尹川无暇理会那湖里扑腾挣扎的偷袭者，可经来人一番偷袭后，海市蜃楼竟迅速淡化，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尹川极力瞠目，眼睛瞪得连眼仁都要发酸发疼。
　　天穹恢复了平静的湛蓝色，仿佛方才的一切皆是尹川的幻想。
　　尹川怅然若失，继而恼怒不已，转身怒视那尚在湖里的偷袭者。
　　湖岸边的水虽不深，但湖水又咸又涩，偷袭者突然跌落湖里，湖水进眼，虽冲去了眼里的部分细沙，但也刺得他双眼疼痛难忍。
　　见偷袭者眯着眼从湖里站了起来，尹川张目细看，那人竟是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男孩，看其穿着长相，不像西域人。但他一身狼狈倦怠，像极天涯亡命之徒。
　　亡命之徒身体紧绷，双眼欲睁难睁，面目狰狞。
　　他的一双拳头骨节泛白，似有千钧之力。
　　尹川心下一寒，无端想起曾经猎获的一头受伤的豹子和豹子嘴里的森森白牙。
　　无谓招惹困兽，尹川摇了摇头，翻身上马，准备离开。
　　“带我离开这鬼地方!”男孩突然开口，声音嘶哑，竟是一口带着河西口音的汉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