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开始于次日午后。旋羽来报信时，曼殊这边刚刚把湿衣裳晾干，咬着发梢儿就匆匆往北山跑。
　　  南明离岛的北岸是一带绝壁，锋刃直插入海，崖壁上礁石嶙峋，杂树丛生，其间掩藏了成千上万的洞窟，洞窟之间又有廊桥与栈道勾连，层叠繁复有如白蚁的巢穴。
　　  鬼影宗的八百弟子就散居在这些洞窟里。低阶弟子的洞窟接近海面，宗主们的洞窟则在高处，分别占据十三个山峰。而赤炎兰若——鬼影宗的宗庙，则位于主峰紫阳峰的脚下。这是岛上唯一的一座建筑，搭建在一块玄武岩巨石上。入了山门，便是足足一千层台阶。台阶两侧塑像如林，大体都是古修罗国历代王族的传说。少年时，师尊曾经带着他们几个，一边散步，一边讲述修罗的历史。一行人登到台阶顶端，月台浮于云海之上，一览海天空阔。俯首回望来路上曈曈形影，始觉沧海桑田，昨昔今非。
　　  此时曼殊在正殿的月台上等着。宗主们一一到了，才有人唤她进去。
　　  鬼影宗十三个宗主，除了大宗主玄谟和碧瞳夫人之外，四宗主孤竹空，七宗主陵游也来了。其他几位宗主如今不在岛上，连十三宗主隐雷也缺席。
　　  已经十多天过去了，隐雷护送他那几个来路不明的朋友，总应该回来了。他不出现，曼殊就预感到事情不妙。
　　  玄谟穿着白袍，端坐于上首，指间捏着一柄麈尾。不知什么时候起，曼殊就有这样的本事，只要轻轻扫一眼师尊的袍角，就能知道他的情绪。这时候的师尊静得像一块石头，仿佛非常疲倦，也不想说话。
　　  问话的是碧瞳夫人：“曼殊，你们在天阙京的勾阑，是叫什么名字？”
　　  “原来没有名字，只是个戏园子。”虽然碧瞳夫人是明知故问，曼殊还是一一道来，“后来唱出了名气，有贵人赏了金锦铺地，就叫了布地金园。”
　　  “你那园中伶人，到底有多少个？”
　　  “连我在内，计有二十一人。七年前，我从岛上带走了二十个影刹，前往中州。当年就在海上走失了苹婆儿与金铃子。我们十九人到达天阙王城，组建布地金园，联络各地天命者，传送消息，到三年前青鸾案发，死去了降真、洛如、迦南等七位影刹，损失惨重。为了补足伶人数目，我选了七个机敏可靠的夜樱加入布地金园。”
　　  “损失了七个影刹，你却选了七个夜樱？”碧瞳似乎冷笑了一声。
　　  “回禀夫人，自从在天阙王城站稳脚跟，我便留意寻访各部后人。彼时我已经在天阙京内外，访得十来位夜樱，并按本宗的规矩严加调教，作为布地金园诸位影刹的副手，随时听候调遣。三年前七位影刹师妹意外身故，来不及临时从本宗调人，所以我选了七位夜樱补入园中。这件事，当时已经禀报过了。”
　　  当时没有否决，现在就不该再来责问。 
　　  “当时你是先斩后奏。”碧瞳夫人低声说了一句。
　　  布地金园是鬼影宗安排在天阙京里的重要组织，本就应当以影刹为主。曼殊这个夜樱出任掌班，以碧瞳夫人为首的几个宗主是很不高兴的。补入了七个夜樱，碧瞳夫人更是耿耿于怀。
　　  就是那个时候，十三宗主隐雷来到天阙城，加入了布地金园，名义上是保护这些女孩子，其实也有监视的意思。
　　  师尊一直没有说话，其他两位宗主也沉默着。
　　  “也罢。那七个夜樱……”碧瞳夫人似乎诡秘地笑了一下，“她们如今都在哪里啊？”
　　  “布地金园被抄查之前，我让大家撤退了。我们在王城中有几处秘密避难舍。大家约定好，一旦出现危险，就分头撤退，可以去避难舍，也可以直接离开王城，然后用各人的随身灵兽和本宗联系。十二位影刹各有蝙蝠跟随，七位夜樱也各有灵鹤。我教过她们如何用灵鹤找到海上的招魂塔。算起来，此时她们都应该传回消息了。”
　　  宗主们似乎彼此对望了一眼，并没有人接她的话。
　　  “不对啊。”碧瞳夫人忽然又问，“你说十二个影刹，七个夜樱，连同你，也就二十个人。你们布地金园不是二十一个伶人吗？”
　　  “多出来的那一位，是凡人。”曼殊只好又解释沈丁娘子的来历。“我们在前往天阙京的路上，就折损了一位影刹。后来得到一位秘书省少监的帮助，进宫为天阙皇帝的万寿节献艺，从此才渐渐打开局面。后来这位少监就将一个出宫的伶人放到我们这里。”
　　  “摩诃出云？”
　　  “对，就是出云少监。这位伶人是他的旧相识，一向在教坊司中供奉。因为遭宫中贵人嫉妒，多年不得出头，只落得在云韶院中养养沈丁花，人称沈丁娘子。出云少监不忍她埋没，就将她偷放出宫。此人歌技甚高，来我们园中给大家做教习，教了我们不少新曲。”
　　  “教习？你们在天阙城中收罗情报，有美色就行了，唱曲只是个幌子，需要唱得很好吗？又要什么教习？”
　　  曼殊想要争辩一下。碧瞳夫人忽然笑了起来，“这个出云少监，他跟你合作了六七年，你奉承他伺候他，他呢，就给你递送消息，帮你抹平纠纷。可是他虽然护着你，也未必放心你，所以才塞了一个心腹进来，说是教你们唱曲，为的是要盯着你们。曼殊啊，你是大宗主的高足，连这都想不到吗？”
　　  “夫人见教的是。”曼殊说，“我们也小心提防，不让她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在做什么事。”
　　  “刺杀出云少监的时候，”碧瞳夫人忽然提高声音，“她也什么都不知道吗？”
　　  曼殊犹豫了。沈丁娘子一定什么都知道，但她不说，她也绝不戳破。这是多年的默契。只是沈丁娘子忽然出手刺杀出云少监，确实令她乱了阵脚。
　　  “出云少监那天是带着明光卫来的，指明要抓隐雷，可是隐雷不在。”曼殊说，“因为他跟我们有交情，才把明光卫拦在外面等了一个时辰。如果隐雷始终不回来，他大概得把我们所有人都抓走，布地金园也就完了。沈丁娘子一时心急，才出手杀他。”
　　  “等一等，曼殊，你这话不对啊？”七宗主陵游忽然插话了：“出云少监不是跟你交情好吗？怎么又要抓你们？”
　　  “他只是奉命而来，却没说为什么抓。我猜是隐雷做了什么事，而宫里那个人知道了消息。”曼殊解释道。
　　  “那好吧，就算是如此。”陵游说，“那个沈丁娘子，既然是出云少监放在你们那里的人，怎么说反水就反水，刺杀起自己的恩人来了？”
　　  “这个……”曼殊沉默了片刻，“沈丁娘子这么做，是为了隐雷。”
　　  “怎么还能扯上隐雷？”
　　  “因为……”曼殊说，“因为沈丁娘子一直在教隐雷唱曲。”
　　  “是么？”陵游又问，“他们两个唱什么？”
　　  “目连救母变文……”
　　  “到这时候了，你还在胡扯！”碧瞳夫人忽然暴怒，“他为什么要唱目连救母，难道你是说他的母亲该下地狱？你敢污蔑故太子妃？”
　　  曼殊吃了一吓，完全没想到这一层。她不由得望向大宗主的座位。师尊一直半闭着眼睛，只有微微摇晃的麈尾，表示他没有睡着，依然在听着这些对话。
　　  师尊不开口，她只能先认错告饶。
　　  “弟子知错。”曼殊诚惶诚恐，“无论如何，布地金园的事情，是弟子办砸了。等姐妹们都回来之后，弟子会带着她们重返天阙王城……”
　　  七宗主听到此处，皱眉叹了叹气。曼殊疑惑着停下来。
　　  大宗主玄谟忽然站起来，转身走向殿外。四宗主孤竹空一直不曾说什么，此时亦步亦趋跟上：“宗主，还是我去吧。”
　　  玄谟停下来，摇摇头，却望向曼殊这边：“曼殊，借你的扇子一用。” 
　　  这大概是回来以后，师尊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曼殊懵懵懂懂地，递上了流金檀木扇。玄谟接过扇子，徐徐飘升，消失在紫阳峰顶的云雾里。
　　  大宗主很快就回来了，手中托着曼殊的扇子。扇子上流淌着蓝绿色的液体，一望而知是化生池的池水。扇子上的人脸齿白唇红，容貌娇媚，却被恐惧所生生扭曲。曼殊凑近一瞧，心中大骇，不禁双膝一软跪在地上。
　　  ——那是椿松的脸！那个永远言笑晏晏的琵琶女，骄傲的影刹，她最好的助手，竟然已经死了？
　　  死去的影刹们会葬入暗月山谷。但重伤者若还有一线生机，就会被送入化生池，有人可以凭借神力而痊愈，有人则终究不治，她们的尸身沉入水底，被岩浆溶解，唯有一张面皮会保留完好，浮上水面。
　　  “其他人呢？”曼殊抓着师尊的袍子，“其他的人还活着没有？”
　　  玄谟没有回答。
　　  “椿松是最后一个走的，她可能没来得及撤离。其他人……我们有六个避难所……不对，只是明光卫而已，明光卫都是凡人。哪怕是小荼蘼，也不会被明光卫轻易拿下……她们……她们……”曼殊拽着玄谟，连声不停的说，仿佛害怕听到师尊的回答。
　　  从师尊的眼神里，她已经猜到了那个最坏的结果。
　　  四宗主孤竹空的声音就显得非常遥远：“椿松受了重伤，她的蝙蝠还活着，第一个赶回来报信。我们收到消息就赶了过去，把那六个据点搜索了一遍，可惜无一生还。”
　　  曼殊的脑子已经空了，一时品不出无一生还意味着什么，下意识地又问：“灵鹤们呢？”
　　  “嗤。”碧瞳夫人忽然崩出一声冷笑。
　　  孤竹空瞧着曼殊，语气里有些怜悯：“曼殊，有人出卖了你们，是不是？”
　　  曼殊点点头。她们一向掩藏得很好，不曾引起那个人的注意。她一直以为明光卫来找，只是普通的搜查，是因为隐雷卷入了天阙京贵族们的斗争。直到妖兽出现，她才意识到不对。 
　　  “是出云少监。是了，沈丁娘子说过，就是他出卖我们。”曼殊垂着头说，“我养的线人，还是坑了我们。”
　　  “看看。”碧瞳夫人冷笑道，“到现在她还在装，想把责任推给一个死人。”
　　  “我没有——”曼殊忍不住争辩。
　　  “曼殊啊，”孤竹空却也摇着头，“最不可能出卖你们的，就是出云少监了。”
　　  “为何？”出云少监贪财好色，斤斤计较，全无德操可言。若非他实在有用，曼殊都不愿意勾搭他。 
　　  “出云少监太可惜了。”孤竹空看了看玄谟，叹口气，又说，“本宗门下，唯一一个圣修，他伪装成凡人，考学入仕，花了二十年时间，才潜伏到那个人身边。结果呢，大事未成，竟然莫名其妙地死在自己人的地盘上。”
　　  “四宗主？”曼殊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您说出云少监是我们的人？他是个圣修？”
　　  “不然呢？”碧瞳夫人说，“你们一群人，凭什么就能站稳脚跟？天阙京的高官，皇帝面前说得上话的人，为什么就要帮着你？为什么要掩护你七年？就因为你生得美吗？”
　　  曼殊被这几句话，炸得头脑里嗡嗡作响。“师尊，这是真的吗？”
　　  玄谟无言地点点头。
　　  那你们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曼殊张了张嘴，却问不出口。答案是那么清楚——因为出云少监比她更重要，他们怕她万一变节，出卖出云少监。因为一直以来，影刹们并不那么信任她。
　　  现在出云少监死了，而她还舍命救下了罪魁祸首沈丁娘子，并且还一直为沈丁娘子说话。
　　  曼殊脑子里一团乱麻。“隐雷知道吗？”
　　  没有人回答她。
　　  她艰难地继续辩解：“沈丁娘子杀出云少监，是为了隐雷。所以，隐雷知道吗？”
　　  碧瞳夫人冷笑。
　　  还是孤竹空叹气：“隐雷知不知道出云少监的身份，有什么关系呢。沈丁娘子是出云少监的人，又怎么可能为了隐雷杀出云少监。” 
　　  “怎么不会？她和他——” 
　　  “够了！”碧瞳夫人呵斥着，“难道你想说，隐雷才是那个叛徒？你是说，太子唯一的后人，在背叛自己的部族？曼殊，你胆子也太大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曼殊有些委屈，“只是，我们布地金园——只剩我和隐雷活着了。如果隐雷的事不能追问……“她停了一下，忽然明白过来——
　　  “难道您是想说，我才是叛徒吗？”
　　  她以为会有人否认。没想到，并没有人接她的话。
　　  曼殊的心渐渐下坠，望向大宗主：“师尊，当年是您派我去天阙京的。
　　  玄谟点点头，但却不置一词。
　　  她忽然有些绝望。她忽然意识到，自从走进这间大殿，师尊一直没有为她说过一句话，这和他一贯的作风完全不同。事实上，碧瞳夫人每一句盘问，都像是做好了局在等着她。
　　  “派你去天阙京，也没想到你私自去找这个东西啊。”像是忍了很久，碧瞳夫人终于甩出一个纸筒，骨碌碌滚到曼殊面前。
　　  《十三非天图卷》。
　　  曼殊一身冷汗，忽然醒悟过来，为什么刚才师尊找她要扇子！
　　  “这个手卷，原件毁于战火，世间只有一个副本，存在天阙皇宫里。本来，也不是什么要紧的秘密。”碧瞳夫人冷冷说，“只是你一个夜樱，你又不是影刹，为什么一门心思要找这个？找到了还藏起来？你能说说吗？”
　　  她要怎么说？说她想窥视师尊的秘密？她怎么说得出口？
　　  出云少监早就说过很多次，“那个东西，不是你能要的。”她以为那是推诿，没想到是警告。
　　  “这个东西，是隐雷给我的。”她无力地辩解着，知道他们不可能再信她了。
　　  “嗤。”碧瞳夫人轻轻说了一句，“非我族类。”
　　  曼殊脊背一凛，转向玄谟：“师尊，我虽然不是影刹，可从来没有过异心！”
　　  “好了好了，不必如此，曼殊一向是可靠的。”还是孤竹空出来打圆场，“我来说两句，此事没有那么复杂。最大的疑点在那个教曲娘子身上，若不是她杀死出云少监，事情到不了这一步。圣修带着明光卫去找你们的时候，事情还在他的控制范围内，圣修一死，全乱套了。既然你说，教曲娘子本来出自宫中，会不会……她其实早就投靠那个人了？”
　　  “她没有那么大能耐。”曼殊想了想，说：“即便她会背叛出云少监，也不会背叛隐雷。”
　　  “说来说去，你就是不放过隐雷是吗？”碧瞳夫人质问，“你自己惹的事，一定要他来替你承担后果？”
　　  曼殊明白了，只要她再提一次隐雷，碧瞳夫人就会没完没了。
　　  “我愿意受罚，我愿意以死谢罪。”她咬牙道，“但是师尊……我不是那个叛徒。”
　　  这场审问漫长而无趣，曼殊死不松口，也就不会有什么结果。椿松的脸搁在地上，像水一样渐渐化掉。孤竹空便说，要将椿松送去安葬了，陵游应和着，两人便捧着椿松的脸离开。
　　  碧瞳夫人揉了揉额角，敛裙起身，跟着他们离去，并未再说一言。
　　  这些人走后，曼殊忽然松了一口气，跪坐在地上。她跌倒的地方，还有一道暗红。那是椿松的血。影刹性冷，但是死后，血也是红色的。
　　  她想起姐妹们惨死，终于哭了出来。终归还是她指挥不力，带累了众人。而她还以为不会有大事，竟然没心没肺地休养了半个月。偌大一个噩耗，一直都没人告诉她，她竟然是最后一个才知道的。
　　  眼泪一出来就停不住。不知哭了多久，忽然眼前出现了一片袍角。她才意识到，师尊还没有走。她擦了擦眼泪，依然低着头，不愿意再看他一眼。
　　  四下无人，玄谟终于说了句话：“你辛苦了。”
　　  泪水又冲了出来。师尊也费了很大力气去营救椿松她们。结果却这么惨烈，师尊大概也很生气吧。
　　  她从地上拾起《十三非天图卷》，卷好，双手捧给玄谟：“师尊，我不该私藏这卷画，但我只是一点……一点好奇心，并没有想去害谁。”
　　  “好奇心。”玄谟接过图卷，撂在桌上，“你在好奇什么啊？”
　　  曼殊含泪瞪着他，无言以对。
　　  当然是在好奇幽瞳和师尊的事。她要招认吗？
　　  出云少监就是他们的人，她在天阙京的一举一动，出云少监大概都会告诉师尊，包括讨要《十三非天图卷》的事。她努力回忆了一下，有没有跟出云少监说过她为什么要找这图卷。不过，说了和没说有什么两样？她在师尊眼皮子底下长大。她也就藏得住这一点点小秘密，倒头来还是叫师尊看穿了。
　　  师尊不知道她在好奇什么吗？如果是别的什么人问她，她大概可以很轻松地调笑过去。但是在师尊面前，她所有的机智都无用武之地。  
　　  “以后不要做这样的事，”玄谟叹着气，终于不再追问。“你毕竟不是影刹。”
　　  她高悬的心暂时落了下来，一时又有些失落。
　　  “师尊，您要是也怀疑我，我只有无地自容了。”她喃喃道。
　　  “我不怀疑你。”玄谟说，“只是你这样和碧瞳夫人顶嘴，我也没法帮你。”  
　　  曼殊有些恍惚，大概师尊一个人留下来，是想劝她承认什么。鬼影宗是师尊一手重建的，师尊可以在岛上说一不二，唯独会让着碧瞳夫人。如果是碧瞳夫人批评她，师尊就不怎么为她撑腰。以前她以为是因为碧瞳夫人抚养了隐雷，现在她知道了，还有别的原因。
　　  她禁不住望了望桌上的《十三非天图卷》，心想：如果幽瞳——那个有紫色眼眸的前代宗主还活着，她会像碧瞳夫人这样专横吗？
　　  “师尊要我顺着碧瞳夫人的意思，可我做不到。”
　　  “嗯？”
　　  “我知道夫人想要听到什么答案。”曼殊一字一顿地说，“出了这么大的事，总得有人顶罪。不是我，就是沈丁娘子。但是，我也实在没法说，就是她出卖了我们。”
　　  “为什么就不能是她啊？”玄谟悠悠地问，“她是凡人，跟你不一样。你就了解她吗？”
　　  曼殊低着头，慢慢说：“我不了解她。她一来，我就和姐妹们说了，全都远着她。她心里也明白，一直安安静静的。反正她以往在宫里，大概也是寂寞惯了。直到隐雷去找她学那出《目连救母》，她忽然就像变了个人一样。
　　  “他们时常在一起，名义上算是师徒。可是，只要不是瞎子，谁都能看出她对他的心意。不管他要她做什么，别说叫她去杀个恩人了，就是刀山火海，只怕她也愿意去。就算隐雷只是利用她，只怕她也甘之如饴。”
　　  玄谟有些诧异，他从不习惯于和弟子谈论这样的事情，能回避就回避。听见她滔滔不绝说到这里，不由得退了半步。
　　  “我是不了解她，可她的心思我全明白。”曼殊说，“不过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玄谟再退开半步，厉声问：“你胡说些什么？”
　　  曼殊有些意外，看见师尊莫名就变了脸色。
　　  七宗主陵游回来了，说椿松的面皮已经碎掉了，大家决定即刻就安葬她，连同其余在天阙王城中丧命的影刹，全都送回英魂殿。
　　  “你在此地不要走动。”玄谟起身离去。
　　  “师尊，我也要去。”曼殊慌忙站起来，“这是我的姐妹，我该去送送她们。”
　　  “说了多少次，你不是影刹，不能去暗月山谷。”
　　  “我就悄悄下去看看。反正早就去过——”
　　  “你还没胡闹够吗？”玄谟明显恼了。
　　  他将麈尾一扔，她面前忽然竖起了一道琉璃墙，她使劲儿推了几把，便知道是徒劳。师尊也隔着琉璃墙在看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只撂下一句：“你在这里好生想想，我等你一个答复。”
　　  玄谟的背影很快融入海上霞光中。殿堂里只剩曼殊一个人，她倚着琉璃墙坐下，师尊到底还想要什么答复？
　　  曼殊并非影刹，但她很早就知道暗月山谷的存在。隐雷他们会不经意的提起，她暗中留意过一阵子，发现了海底涵洞的存在。
　　  那些年她表面乖顺，内心一万种不服气，精力又旺盛。别人不让她知道的事，她越发要查得清清楚楚。暗月山谷里的阿修罗群像深深震撼了她，她发现了南极星运行的规律，发现了被星光点亮的盲女，也发现师尊会在每一个暗月之夜，独自一人，沿着栈道从山顶走下来。远远看着，就好像流星或者雪片从天顶滑落。
　　  后来有一次，她终于忍受不了好奇心的引诱，奓着胆子，沿着山壁走上去，窥视那个石窟的秘密。
　　  洞窟很大，里面开满紫阳花。她不是很明白，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如何开出花来，何况整个南明离岛上也不曾栽种花卉。不过走近一看就明白了，那都是虚花，由冰晶结成，被星光映成浅紫色，一旦伸手去碰，就会化为流水。
　　  透过层层冰晶，下面隐隐有一具石棺。不知怎么的，她心里立刻明白，石棺中就躺着那个盲女。
　　  曼殊心里千回百转，不知是何滋味，索性坐在花丛下发呆，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忽然一暗。
　　  南极星从天顶移开了。师尊出现在洞窟口，看着她，一脸惊讶和痛惜。
　　  英魂殿只能是修罗的英魂殿，外人进入格杀勿论。这是上古之战以前就有的规矩。何况她不仅进了英魂殿，还窥视到了师尊藏在石窟里的秘密。
　　  如果还有其他影刹在场，大概她没有活下去的机会了。然而这里只有她和师尊两个人。她苦苦求饶。她是师尊亲自找来的天命者，身有金鳞，她跟着他学艺，一直都那么努力，又那么出色。岛上三千弟子中，无论影刹还是夜狩，她曼殊总能排进前十。师尊难道真舍得杀了她？看起来师尊比她还手足无措。
　　  “只有一个办法，”玄谟想了半天，叹息着说，“你再进一遍化生池。”
　　  师尊领着她从山顶出去，说那样路途近一点。从洞中出来的时候，迎面刮来一阵罡风，若不是师尊扶了她一把，险些就被吹下山去。
　　  这是她第一次登上紫阳峰顶，南明离岛的最高处，举头一天星斗，四下唯有风声。夜幕与深海融为一体，不分上下。水面星河浅浅，随海波起伏摇曳。夜仿佛长得没有尽头。
　　  她不自觉地拽进师尊的袖子，嘀嘀咕咕着：“我不要进化生池。”
　　  玄谟没有搭理她，径直把她拽到温泉边上，一把推下去。
　　  她不肯就范，刚落水就飞速地爬出来，仰面大声说：“我不要进化生池！”
　　  玄谟无奈道：“只有进去泡个三天，你之前的记忆才能洗掉。”
　　  “不想被洗掉！”她目光盈盈，“师尊有不愿意忘记的事，我也有。”
　　  “你小小年纪，有什么舍不得忘掉的？”玄谟皱眉。
　　  “遇见师尊之后的每一天，我都不想忘掉。”
　　  年少时她曾经那样大胆，那时她还不是布地金园的掌班，心里想什么，嘴上就说什么。她花了那么多心思，终于窥见师尊真正的秘密，豁出命去，她也不能忘掉。
　　  “师尊若定要我忘了，还不如这就处死我。”她说。
　　  玄谟有点恼了，当真举起了手，悬在她的天灵盖上。她脖子一挺，闭上了眼，不信他真会杀了自己。
　　  良久，他的手终于徐徐落下。
　　  她知道她赌赢了。 
　　  “你可以不死，也不进化生池。”玄谟说，“但从此之后，终你一生，都是鬼影宗的人，不许回凛冬谷，不许背叛我。”
　　  曼殊连连点头，这算惩罚吗？这简直是奖励。就算其他影刹当她是外人，就算碧瞳夫人时时挑她的错儿，她也喜欢南明离岛胜过世间所有地方。她本来就愿意一直追随师尊左右，刀山火海在所不惜。
　　  忍着心里的雀跃，给他磕了一个头。谁知这一低头却昏了过去。化生池的水到底厉害，只沾湿了一下衣裳，她就如同酊酩大醉。那天夜里后来的事，她都不记得了，大约还是师尊把她拎回前山去的。
　　  那时他们彼此是信任的，信任到师尊可以为她私下里破例，不仅让她触犯禁条，还让她享有一个秘密。两个人共享了秘密，关系就与以往不同，在惜才和袒护之外，师尊开始视她为真正的心腹。
　　  后来鬼影宗决定在天阙王城建立消息点，也是师尊坚持让她主事。她是岛上武力最强的天命者之一，况且美而机智，本来也是不二人选。只是碧瞳夫人颇有微词，最后是师尊说了：“曼殊如今和影刹也没什么两样。”
　　  临行前她又悄悄潜入暗月山谷，还想再看一眼盲女和紫阳花。刚从水面浮起，又撞见了师尊。
　　  玄谟倒是很淡定，像是特意在那里等着她似的。这一回他带着她从山顶出去，一直走到紫阳峰顶，穿过空荡荡的赤炎兰若，又下到海边。
　　  海边停着一只大船，船帆收卷。第二天她就要和二十个影刹一起，乘船去中州大陆了。玄谟坐在船舷上，慢慢跟她讲中州的风俗制度、人物掌故和帮派势力，推测她会遇见的麻烦，分析应对敌人的办法。中州是她渡过童年的地方，现在想起来已经有些陌生。她忽然记起，刚来鬼影宗的时候，玄谟曾经提过她本来的名字是什么，那时她没听清。
　　  她想问一问，又收住了。都答应过师尊永远不离开鬼影宗了，还问早前的夜狩名字做什么。
　　  “其实我不太放心让你去，”大约因为夜色深浓，玄谟的语气也显得比以往柔软，“不过出去历练一段时间也好。你要长留在鬼影宗，就得在赤炎兰若给自己挣一个位置。”
　　  师尊的意思，大约是希望她将来也能成为宗主之一。当时她只见师尊对她坦诚相待又托付大任，以为来日可期，只顾着暗中欢喜，却也没料到师尊仍有保留，比如并没告诉她圣修的事。
　　  她更不会想到，七年之后她输个一败涂地，回到师尊身边，却是这样尴尬又失望的情形。 
　　  大约因为她毕竟不是影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