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纠进了厨房。
　　但见天燃气灶火开着，上放一个大锑锅，老头儿正对着对楞。
　　“你来瞅瞅。”桐纠凑近，小半锅乌黑的水开着，里面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正热腾腾的翻着滚儿……桐纠看看老头儿：“这是什么？”
　　“汤圆呀。”
　　老头儿有些得意，也有些不解。
　　“老伴儿走时拿出来的，结果一煮，就成了这模样？”说着拿起筷子在里捞着：“噫，你说怪不怪，煮着煮着汤圆不见啦，长腿逃掉啦？”
　　桐纠眨巴着眼睛。
　　“不会哟，汤圆怎会自己逃掉？是不是，”
　　顺手接过对方筷子，在锅里捞捞：“噫，当真不见了？真奇怪，这是怎么回事？”他看着对方，老头儿明显不高兴了：“我以为你懂呢，结果和我一样。”
　　一下扭灭了天气。
　　“算了算了，不吃了。对付肚子，咱有秘方。对啦，你刚才是怎么回事？”
　　二老头一前一后回到屋子，桐纠自己在沙发上坐下，一怔，一座基本上己绝迹，只在电视电影和地摊上才出现白瓷小人像，正微笑地对着自己挥手。
　　桐纠定定的看看它。
　　厌恶且调侃地在它鼻子上敲敲。
　　“还神气个啥？糊涂！”老头儿则一探手，从抽屉里抓出一包包装精美的饼干，喳的撕开，扔在茶几上，一面端着二杯茶过来，放一杯在桐纠面前，自己端着一杯，一手抓起饼干。
　　“老弟，请。”
　　桐纠摇头，差点儿笑出来：原来也是和自己一样啊！
　　有好几次，老伴儿忘记上网购买，桐纠断了麦片红枣枸杞，弄得他早上就着饼干大嚼特嚼，勉强保持了二天。第三天早上，被老伴儿发现了。
　　老太太一声诧呼。
　　一步扑过来，抢下了他手中的饼干袋。
　　“死老头子，这经得住你吃呀？儿媳妇孝敬我的，145块钱一包的英国有机环保饼干，经得起你这样马嚼？你发疯啊？怎么不吃自己的麦片红枣枸杞啦？你一月关几千几大万块啊？”
　　当得知是自己忘记了上网购买，才导致该死的老头儿这样马嚼的，老伴儿当即后悔得连连跺脚：“怪我，都怪我。我马上买马上买。”
　　结果。
　　桐纠足足吃了半年的存麦片红枣和枸杞什么的。
　　其实，桐纠至令认为，那包什么儿媳妇孝敬老伴儿，花145块钱购买的什么英国有机环保饼干，拿中国话来说，根本就是假冒伪劣，吃到嘴里屁味儿也没有，还直掉饼渣。
　　而且。
　　吃了那么多加喝下一大盅白开水，却一点也没有饱感，不是假冒伪劣是什么？还英国哩？
　　看得出，老头儿是真饿了，一连马嚼了一大迭，松黄的饼渣掉得他满身皆是。然后，他咕嘟咕噜地喝下一杯热茶，这才对桐纠又邀请道：“请，尝尝！正宗的美国有机环保饼干，100美元一包呢，美国媳妇孝敬我家老太太的。”
　　桐纠吓一点跳。
　　又咧开了嘴巴。
　　我家老太太那包英国的145块钱一包，是英镑还是人民币我没问。这老兄这包美国的却是美元，按昨天的国际货币兑换，岂不是值692.36人民币？吃钱啊？
　　看来。
　　还是美国媳妇比英国媳妇有钱啊！
　　桐纠笑问：“饱没？”老头儿摇摇头：“糊涂！跟没吃一样，不过感觉上肚子没那么饿啦。没事儿，等老太太中午回来弄饭，早中晚一起吃算了。”
　　“中午？”
　　桐纠心有余悸地望望窗外。
　　“我看下午能回来就不错了。糊涂！”骂声一出，对方便心领神会的看一眼他，脸上浮起了真正的笑纹：“原来，你也是公仆？”
　　桐纠伸出最小一根指头晃晃。
　　还是不客气的探身，小心翼翼的拈起一块薄薄的美国有机环保饼干，喂进自己嘴巴。
　　不来也来了，不尝一块美国的试试，就无法知道自己家里那英国的真正味儿。没有对比，就没有结果么！没想到，对方伸出一根中指，还特地举得高高而近近地晃晃：“老弟，混得不错呀，像老哥混了一辈子，眼看要入土啦，才混了个厅局级，惭愧惭愧！”
　　桐纠堆起了假笑。
　　糊涂，厅局级有什么了不起？
　　瞧你那张狂的小样儿，当年在位，一准是个庸官贪官，我瞧着就有气儿，嘴上却凑着趣儿：“呵呵，不错呀。嫂夫子居然敢不给厅局级大人弄饭？小心严厉批评她，免她的职，减她的薪。”
　　老头儿更乐了。
　　“放心，饿不了咱的。读书吗？”
　　桐纠装没听见，心里暗骂，糊涂！你以为你是谁？我虽不读书，可我上网，这世上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儿。“我看那些狗屁文章论证，中国的老头儿都离不了老太太，如果离了老太太，嗬嗬！糊涂，这不是太武断太唯心了？拿我来说，老太太不煮饭，我自己煮汤圆。汤圆逃掉了，我嚼饼干总行了吧？老太太不给我泡茶，洗衣，我自己泡，大不了温开水泡，慢慢泡而己，至于洗衣，一个月内外全换下来，拿到外面洗衣店就行。对了还有外买呢？饿不死的。”
　　桐纠深有感触。
　　默默的点点头。
　　如果说这之前，他一直对厅局级没好感，现在却感到对方说到了自己心坎上。却原来，天下的老头儿们一样苦啊？桐纠还没答话，对方又拍拍他肩膀：“老弟，我跟你说哇，这还算不了什么？对了，你孩子在？”
　　“在皇城根儿墙下，刚结婚，还没第三代。”
　　桐纠知道，接下来的老头儿必问这些，早告诉他好，免得他又幸灾乐祸。
　　哼哼，把官场的章法弄到生活中来，这些套路，谁不懂呵？“哦哦，这样呵？”老头儿似乎也没料到，对方会先把自己的问话先堵住，呵呵几声继续，语气却徒然变得苦涩。
　　“那我先得恭喜你了，你还吃到人生的第二次酸辣苦甜。等你有了小孙子后，我们再聊吧。莫忙，还有个二胎等着你呢。”
　　关于带小孙子事儿。
　　桐纠多次听老伴儿忧心仲仲过。
　　听同事们或刻骨铭心或幸灾乐祸过，甚至于还在电视电影上鲜活生灵地看到过，总之一个字儿“累”。可到底多累？自然心中无底。
　　然而。
　　众口一词的听得多了，桐纠也就不由自主感到了恐怖。
　　毕竟，事情是明摆着的，儿子媳妇跨入婚姻殿堂后，可不是自顾自闹着玩儿的，勤苦耕耘，用心浇灌，那是要开花结果的。
　　届时，啊哈哈。
　　想想都不由得毛骨悚然，起一身鸡皮子疙瘩。
　　因此，尽管明白对方是欲擒故纵，桐纠还是追问道：“何必以后？早知道早准备嘛。”可是待老头儿加添油加醋，罗里罗嗦的说完，桐纠却感到自己像掉进了冰窟窿，眼前发黑，周身发冷，疑虑重重。
　　不是可爱的小孙子小孙女小精灵，横空出世，倍添晚年欢乐吗？
　　我虽读书不多，可也知道，生命如花，鲜艳短暂，到了人生暮年，儿孙绕膝，笑声不断，才是真正的頣养天年，越活越年轻，越活越有趣和越活越有成就感！
　　可是啊！
　　这帮助儿女带小孙儿，怎么就成了人间风险最大，最赔老本和最得不丧失的倒霉事情？
　　这世道到底怎么啦？真的有这么凶险可怕吗？一定是看出了对方的心思，老头儿咳嗽几下，又苦笑笑：“我知道你不信，可是祸躲不脱，躲脱不是祸，你很快就会知道。眼下，我们还是先对付老太太们吧。”
　　“那倒是！”
　　桐纠不由得也苦笑笑。
　　“还没到的事儿，想那么自我折腾啊？糊涂！说不定，情况有变呢。你我都是过来人，以前那整天吼得声嘶力竭，着力宣传和热情鼓吹的什么什么，结果怎么样？”
　　一下扬起了头。
　　有点大义凛然。
　　“天下苦秦久矣！楚虽三户能亡秦！所以说，我们老头儿要团结起来，合作互助才行。”他想，趁机切入要题，能和厅局级结成芳邻更好，不能，也得给他留个自己儒雅深沉的形象。
　　不料，厅局级惊愕的瞪起了双眼。
　　“啊唷！一直不显山不露水，老弟原本是大隐隐于滚滚红尘的高人啊？”
　　桐纠感到心里舒坦，信手又拈了块美国有机，津津有味的马嚼着。这二句颇有份量的古言，是他昨晚上看掌上电视剧时记下的。
　　其实。
　　他哪懂得这二句台词的真正意思。
　　只是觉得，台词加上扮演者灯光道具和闪闪发光的刀剑，有一种让自己很感动的感觉，台词呢，也有一种好像要举旗造反，哨啸江湖的雄气。
　　再说了。
　　自己一向对文件领会快，对领导指示记得牢。
　　要记下这二句台词，本是轻易而举的事儿。所以，刚才一联想到天下老头儿都一样，便调侃式的脱口而出了。可他很快发现不对，厅局级瞧自己的眼光有些不对，像是在嘲笑加鄙夷？
　　对此，侗纠并没放在心上。
　　因为在桐纠的印象里，厅局级就是这么种“有点阴”。
　　“老哥，你刚才说那群吵群殴，是怎么回事？”桐纠掏出手机看看，10点过啦，唉唉！一上午差点儿就这么过去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那么？”
　　厅局级抹抹自己嘴巴。
　　右手指一探，抓起一迭大约七八块美国有机环保，一面往自己嘴里塞，一面含含混混的回答：“就是二帮子老太太，为争地盘吵架，甚至打架。弄得街道办，110和公安派出所疲于奔命。”
　　桐纠有些提心吊胆的看着他。
　　这种吃法潇洒着呢。
　　100美元，700人民币，大约经不了他几折腾的。糊涂！敢于这么吃钱，不是贪官是什么？“争地盘？争什么地盘？”桐纠眨巴着眼：“这天下都是，咳！糊涂！七老八十的一群群，一堆堆，叽叽喳喳，张牙舞爪，也不怕让人笑掉大牙？”
　　“跳坝坝舞呀比赛吼歌呀老年有乐呀。”
　　厅局级停止了马嚼，又抹抹嘴巴。
　　“老太太们还嫌不热闹，没有成就感白活了呢。算了，说说我们自己。老弟，你刚才的提议很好。我们二家门对门的，以后有个事情，一定相互照料，彼此提携才行。”
　　这话切题。
　　直切到了桐纠心坎上。
　　桐纠欣然而笑，频频点头。来得早，不如赶得巧！多年的阴霾的担心一扫而光，小科长真想对厅局级晃晃大指姆。可那样，会让对方小看自己，会在他心里冷笑，如此一激就附合沉不住气没主见，到底是个小科长呵！
　　于是乎！
　　桐纠冷不防踢了厅局级一脚。
　　“可刚才？”厅局级楞楞，面不改色心不跳：“不好意思，刚才众人拿着家伙奔出来时，我正坐在马桶上……老弟，现在拿多少呀？”
　　厅局级人生经验丰富。
　　皮笑肉不笑转了话头。
　　“明年正退后呢，又估计拿得了多少？”虽然被对方瞅空子狠狠还了一脚，可这一脚也正踢到了桐纠的心坎上，这也正是他经常想到的。
　　“现在呢，也就三千出头。”
　　桐纠笑笑，同样面不改色心不跳。
　　“正退后能拿多少？不知道，你能帮我算算吗？”厅局级带着洞悉一切的微笑：“你那濒临破产的小水产，还能每月拿到三千出头，也算不错啦。正退后呢？”
　　老头儿果真掐起了手指头。
　　咕嘟咕噜一番，慢吞吞告诉。
　　“可能四千出头，这在全国工资水平不高的今天，算可以的啦。你想想，能达到我退休养老金的三分之一，真的是相当不错了，知足啦！知足啦！知足者常乐嘛。”
　　桐纠听得又有点火起。
　　糊涂！糊涂！
　　我问的是我，你急忙表明你的一万二，故意炫耀啊？可笑！然而，才结下了城下之盟，面子还是要维持的，逐点点头：“对，知足者常乐！”
　　话音没落。
　　手机响起，二老头儿同时查看。
　　厅局级看罢，对桐纠说：“是你手机在响。”早看清了的桐纠，有意等他抬头告诉自己后，一面继续作查看状，一面感激回应：“是我的呀？真看不起，你的眼睛还行，比我强多了。”
　　一面凑近自己耳朵听听。
　　忽然脸色大变。
　　“哎呀，真的，好好好，我马上到马上到。”手机也没关，一面慌里慌张地往自家屋里跑，一面回头对张口结舌的厅局级，跺脚叫道：“还楞着干什么？超市出事了，老太太们出事了，快！”于是，厅局级也抖索索的站起来穿衣服，掏钥匙，关窗子……
　　待二老头儿冲出自己屋。
　　那筒子楼早乱了套。
　　但见一溜儿的楼上楼下，砰砰砰！关门关窗的声音响成一片。衣着邋遢各式各样的老头儿们，夹杂着少数衣着不整的老太太，都往楼下涌。
　　其间。
　　还夹杂着孩子们惊慌失措的哭叫声，青壮年嘶哑的吼叫叫声，响彻云霄像到了世界未日。
　　二老头因为就住在三楼，抢先连蹦带跳的下了楼，朝百米之外的省省省就撒丫。一路上，从那些现代商品电梯房里，不断也泄下奔腾的人流。
　　有意思的是，和筒子楼一样。
　　基本上全是各式各样的老头儿。
　　少量扯着抱着孩子的老太太，还有极少张着双臂和嘴巴，在拦截和吼叫着什么的青壮年，大家汇入同一股人潮，一起往省省省超市涌去。
　　此时。
　　街道办，社区综合办和物业等都被惊动了。
　　平时在区政府统一协调组织下的，地区各级单位和部门合作演炼的效果出来了。不到几分钟，由各级领导，公务员，办事员和执勤公安组成的队伍，追了上来。
　　毕竟。
　　年轻身强体壮又训练有素。
　　他们很快就追上了惊慌的群众大军，按演炼时的分工，各自扶的扶，拦的拦，抱的抱和拉的拉，个个吼得声音嘶哑，人人说得口干舌燥，总算把人们安抚下来。惊慌失措的奔跑，变成了匆忙的脚步。
　　扬起彼落的哭叫。
　　也变成了嘈杂不休的询问追问。
　　跑最前面的桐纠和厅局级，没跑多远，就气喘如牛跑不动了。厅局级更是恐怖地瞪着眼睛，捂着自己胸口，铁青着脸孔踉踉跄跄地挣着向前挪动着……
　　这时。
　　桐纠感到自己身子一软，一个姑娘扶住了他胳膊。
　　“大爷大爷，停停，没事儿没事儿的。”桐纠站下，看看厅局级，也被一个姑娘扶着在劝慰：“大爷大爷，停停，，你停停呵，别听谣言，没事儿的。”
　　可厅局级仍向前挣扎着。
　　指着前面，断断续续的。
　　“省，省省，省省省，省啊！”一口气没喘上来，白眼皮儿一翻，瘫倒在地。可没等他身体着地，那姑娘竟然顺势往下一趴，垫在了他身下。
　　分秒间。
　　又有二个中年女子冲了上来。
　　一个去拉厅局级和他身下的姑娘，一个帮助着姑娘来扶桐纠。桐纠虽不算很高，却也有130多斤。身体单薄的姑娘早拉不住了。
　　中年女子扶住：“大爷大爷，您怎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