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嘎峰山下的铁道兵三团的一处帐篷里，韩建国蹲坐在一块木墩上，双手抱着头呆呆的望着地面；眼里看到的地面，却如一片空白。眼中的空白，却和脑海中犹如逐浪滔天的剧烈，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偌大的帐篷中，此刻空空荡荡，只有他一个人呆坐那里，雕塑一般，若是从后背望过去，就可以看到他的肩膀不时的抽搐一下。
　　帐篷外的太阳被低沉的水汽遮蔽，显得无精打采；多日的冰雪融化，在大兴安岭的山间集聚了大量的水汽。这时候，往往预示着一场浓烈的雨夹雪要来临了。五六个铁道兵战士从帐篷外走过，想要走进去，却彼此间望了望，眼光沉重的看了看这栋帐篷后，又向附近的帐篷走去。
　　整个三团的驻地里，都被一股沉重压抑的气氛笼罩着。
　　整件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直到事情已经过去了一天了，韩建国混沌一片的脑袋里还是没有从中能够回想明白。一幕幕，重复在眼前出现，闭上眼，看的却更加清楚，那一双双冰河中伸出的手臂，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呼喊声。一夜没有合眼的他，眼角通红，面容憔悴，被放在身边的饭食，仍旧原样摆在那里。
　　悔恨的韩建国真想站起来，向对面的炉壁上去，结束自己的生命。只有这样，他才会感觉好受些。
　　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韩建国抬起蒙蒙的双眼，透过帐篷上掀起的帘布，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
　　昨天大清早，韩建国就接到了运输连部的任务，因为距离他们不远的、正在负责修建库奇楚河桥梁的九团，一辆运输物资的汽车陷在融化的泥坑里出不来，因为这批物资正等着急用，便委托他们三团能否帮助一下，将车拽出来。
　　兄弟团的事情，就是自己的事情。接到命令的韩建国拉了十多名战士，感到陷车地点看到样的景象，还的很吃惊。拉着满满物资的汽车斜着栽在泥坑中，右边的汽车轮胎已经完全看不到，只有糊满了冰碴子的黄泥被甩得到处都是。韩建国一看现场的情况，作为一名老司机，他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这肯定是司机发觉车子陷入泥里后，也没作什么措施，只是不停的在原地转动，导致轮胎越陷越深。
　　车子的司机愁眉苦脸的看着前来救援的人们。他不停的搓着手，一筹莫展。
　　原本以为自己的车子一来，只要弄段钢丝绳，用车用力一拽也就可以了，却没有想到居然是这种情况！
　　“唉！谁能想到这公路上也能陷车啊！这是什么破地方！兄弟，这下可就看你的了。”陷车司机看着围绕着车转了一圈的韩建国，垂头丧气的问道。
　　韩建国摇摇头，沉吟着说道：“这种情况下，就甭指望着用车拽了，即使推土机来，也没法拽出来，眼下这车倾斜的太严重了，只要稍有不慎，车子就会翻过去了，那样子的话，可就麻烦大了。”
　　“我也这么想的！我现在的车子是一动也不敢动了。”
　　韩建国拍了一下巴掌，果断的说道：“眼下只有一个办法，才能将损失减到最小。”
　　“什么办法？你说。”
　　“将你车上的物质全部卸下来，装到我的车上，然后用我的重车拽你的空车，就可以轻而易举的把车拽出来了。”
　　陷车司机想了想，这个方法虽然耗时费力，要将自己车上的物资全部转移到救援车上，但总比万一将车弄翻了好啊！若是那样，可就糟心透了，很可能还要损失一部分物资。
　　“好，就这么办吧！”
　　一伙人在韩建国的指挥下，用了一上午的时辰，将大家累了一身的汗，终于将陷车上的物资全部转移到了韩建国的车上。陷在泥里的车由于已经是空车，并没有费什么劲，韩建国一脚油门将车拽了出来。将车停稳后，解下拴在车上的绳子，韩建国见陷车司机手脚并用的爬上了自己的车。
　　“你这是要干什么？”韩建国不解的问道。
　　“把物资再卸到我的车上啊！”
　　韩建国摆摆手，“还卸什么啊！你没看见我带过来的人都累得站都站不起来了嘛！中午饭大伙还都没吃，算了、算了，帮人帮到底，我直接把物资给你送过去吧！回头我再和我们的连长说。”
　　陷车司机惊喜过望，他自己本就已经累得精疲力尽，只是没有办法，才强支撑着爬上车去。
　　韩建国稳稳的开着车，尽力的避开路上的泥坑和冰冻处，向九团驻地方向驶去。
　　虽然装卸物资将他累得全身几乎湿透了，韩建国的心里，却有股甜蜜得腻人的感觉，充盈着他的心房。想起前天时，他和那个心仪的姑娘林娟，度过的每分每秒，那是多么甜蜜的光阴，他相信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其中的每个细节，哪怕其中空气的味道。
　　春天在经历了漫长的冬季，挣脱冰封风雪的束缚，袅袅婷婷的来到了，终于来到了，也来到了在这片山林中生活的每一个人，用她温柔的心思感染着这里的山山水水。
　　向着阳坡的山间，积雪已经消融殆尽，露出了她即将展开的勃勃生机。一段新的生命又要开始了。
　　九团的驻地距离白嘎峰有十来公里，负责将一条宽阔的库奇楚河上面修建一座桥梁，这也是将来火车通行时，必须要经过的路段。库奇楚河宽约一百五十多米，是这附近水流量最大的一条河流，流水方向从南至北，吸收了附近山系里的大小河流，最后滚滚波涛注入到黑龙江中。
　　此刻的库奇楚河上，经过了两年多的修建，九团的铁道兵战士们已经在上面修建成了简单的水泥桥梁，距离铺设铁轨应该也就是今年夏天的事情了。眼下桥面上还铺设着很多的木板，用来承载过往的汽车。很多的战士们在桥面上忙碌的施工着，将一袋袋水泥抬到施工现场。
　　春天融化的冰水从各条山沟里遄流涌出，汇集到了库奇楚河中，河水暴涨，将封冻了一冬天的河面冲开，一块块巨大的、细小的冰块，漂浮在浑浊的冰水中，随着遄急的河水顺流而下，水流奔腾到桥下，在桥墩的阻碍下，发出轰鸣的激流声，形成一个个巨大的漩涡，让走在上面的人心生胆怯，走起路来都小心翼翼。
　　韩建国要将这一车物资运输到桥的对面去，那里摆放着成山般的建筑物资。负责桥面上修筑的连长见来的车并不是他们连的，便让一个战士在旁边指挥着他，给他适当的指引。
　　韩建国对他们的这种小心翼翼，不以为然，自从随着队伍开赴到白嘎峰下，什么样艰难、险恶的道路没有走过，别说这种上面还铺着厚厚木板的桥面了，自己曾经都走过只用两根原木架设的桥面，那不比这里难走多了，就连团长政委他们都对自己的驾车技术，赞叹有加。
　　决定一个人一生命运的，往往就在那些不起眼的小事情上，韩建国的大意，让他背上了沉重的心里负担。
　　汽车压在木板上，发出吱吱咯咯的声响。桥上正在施工的官兵们停下手中的活，目送着韩建国缓慢的驶过。
　　一个战士抬起头看着陌生的韩建国，四目交汇之间，韩建国的心头起了一丝波澜，他想不明白这个士兵为何会用这种眼神看着他。这若有若无、似看非看看着他的目光，让他想起了林山东的目光，这目光中平静如水，从中看不出任何的含义，却直逼进你的心里，能够让你想起很多的事情。
　　韩建国的心里打了一个寒颤，他在想；若是林山东知道了自己和林娟那一夜发生过什么事情，他的目光，是否也是这般波澜不惊，内里却隐藏着海啸般的风暴呢！
　　模模糊糊的，他感觉到自己做了一件不应该做的事情。
　　隐隐约约，韩建国听到车外传来了一声喊，似乎是在高声提醒着他。声音听在耳朵里，却没有反应出什么意思，直到听到一声“咔嚓”的一声响，韩建国才从心头的遐想中惊醒过来，随后的一声惊呼更是让他心头一惊，从后视镜中，他清晰的看到紧跟在自己车后负责指挥的战士，飞落桥下。
　　走了神的韩建国将车驾驶偏离了铺设的道路，后轮坠入到道边的悬空处，沉重的车身将一块木板压得飞起，不偏不倚的打在跟在车后的战士身上，突如其来巨大的推力，将他击打到桥下去。
　　正在桥面上施工的战士们在惊呼中跑过来，见那名战士仰着头坠落到冰凉的河水中，随即被巨大的漩涡挟裹着，跟随着不尽的冰排，回旋飘荡，他努力拍打着河水，想要让自己冲出漩涡，好抓住附近一块最大的冰排。但他的努力并没有敌得过遄急的河流，他距离那块冰排越来越远。
　　桥上的战士们见他的头隐在浑浊的河水中，似乎很快就要消失不见，焦急万分。两名战士脱下身上的棉袄，先后跳了下去，向那名战士处游去，企图将快要沉没的他拉住。
　　漩涡，一向都是阴险的，用它隐藏看不见的力量拉扯着所遇到的一切东西，向黑暗处沉没。
　　那两名战士都低估了漩涡的力量，在他们还未游过一半的距离，两人的身躯便都被漩涡拉扯着，不由自主的随着水流淹没了头顶，只剩下挣扎的手臂，时隐时现。
　　桥上的韩建国呆住了，看着下面随时都能被恶浪吞没的战友，手足无措，真想跳下去营救落水的战友，却苦于自己根本不会游泳，即使跳下去，也救不了陷于危险境地的战友。正在他想要将脚下的木板扔下去，看看能否让他们抓住木板时，又有五名战士接连跳了下去。
　　最先落水的那名战士已经在激流中不见了影踪，消逝在滚滚的冰排下面。
　　韩建国心如刀绞，无能为力。只有拿着木板，扔下水去，但那木板却没有起到任何的作用，瞬间就被激流冲远了。
　　后跳入的五名战士中，有三名终于游到了快要被水吞没的一名战士身边，终于抓住了了他，将已经失去意识的他拉了出来。然后三人向一块木板游去，企图抓取，有个托身之物。
　　桥上的战士们看着一块巨大的冰排，从上游急流而下，阴险的绕过桥墩，向他们冲了过去。
　　“小心！小心冰排！”战士们焦急的呼喊着，提醒着已经危在旦夕的战友。
　　那块冰排先是将两名战士撞击到漩涡的深处，又急促的将已经抓到木板的四名战士头上辗轧过去。在战士们的惊呼声中，水中每个人的身影都消失了，直到冰排绕过了漩涡，漂流远了，大家才看到远处冰排空隙处，伸出了一只无助的手臂，但旋即就被巨浪吞没了。
　　闻讯跑过来的连长，看着眼前发生的惨幕，心如刀割；这时，又有十来名战士慌乱中脱下棉袄，想要跳下去。
　　连长拔出枪，冲天开了一枪，大喊道：“谁也不许跳下，这是命令！”
　　战士们相顾无言，看着远处不时伸出来的手臂，终于不见了。浩浩荡荡的冰排，依旧拥挤着，撞击着，发出咆哮声，渐行渐远。
　　事后，战士们在下游五公里处，找到了两名战士的遗体，而另外六名，在寻找了三天无果后，停止了搜寻。
　　韩建国被停职了。
　　事件发生后的第五天，团长周其正走进他住的帐篷里，见到才短短五天的时间，人已经憔悴得看不出原来样子的韩建国，周其正叹了口气，对跟随来的运输连连长说道：“让他复员吧！这是师部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
　　连长点点头，“也只能这样了，现在看来，这也是最好的办法了。”
　　周其正最后看了一眼他，想要说些什么，都化作了一声叹息，在走出帐篷时，低声嘱咐连长，“派个战士跟着他一同回老家去，盯着他一段时间，我们已经损失了八名战士，不能再有损失了，他也是无心之失。”
　　连长沉重的点点头。
　　两天后，在一名战士的护送下，韩建国复员了，先坐上汽车，而后又坐上火车，离开了大兴安岭。在坐上火车，呼啸着向自己的家乡赶去时，他才想起来，自己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忘了和林娟告别。望着车窗外急促闪过的一棵棵白桦树，他对自己说，等处置完了家里的事后，一定回到这里来，这里还有他心爱的姑娘在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