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这是林山东有生以来过的最热闹的一个新年了。
　　因路程太遥远，交通又不方便，除了一些家在地区或附近林业局的职工们回家了，分配这里的知青们一个都没有回家，都留下在这深山密林中过他们第一个不一样的新年。不管他们的心里情不情愿，谁都知道，放这几天的假，还不够在路途上挥霍的呢！许多知青们心底里算了算，走这一趟，也许还没有走到家呢，假期也就结束了。
　　林山东坐在他的小屋里，看着窗外的知青们兴高采烈的堆积着雪人，然后用各种能找到的、能想得到的道具装扮着。半上午的时间，便将几栋帐篷周围堆起五颜六色的雪人，在他们年轻激盛的心态下，个个雪人倒也惟妙惟肖，各自显露着欢快的表情。一块巨大的雪堆上，被那个叫李春河的知青修平整后，在上面用石头子摆成了一行子：以苦为乐，建设边疆。
　　看着这群欢快、嬉闹的知青们，林山东的心里也受到了感染；看来年轻真是个好东西啊！没有经历过太多的事，心上就没有太多的负担，至于明日如何，管他呢！至少还有无数个明日可以利用哩！
　　远远的，林山东看见侯德海走了过来，他不由的皱了皱眉，因为自从儿子林岭被分配到红峰外站后，轻易就不能回来了，即使这次过年，也被留在外站上。
　　林山东有些不不理解，大国年的，每个能回家的人，都想办法往家里跑，而这小子的家就在地区，坐个一天半宿的车就到家了，怎么过年还没有回去！
　　但没有过一会的功夫，林山东感到他理解了这混小子的举动了。
　　透过窗玻璃，他看见侯德海嬉皮笑脸的走到了正在制作冰灯的一群女知青面前，对着那个叫靳红梅的知青，讪讪的说着什么。靳红梅退到了一个高大的雪人后面，假意在堆着雪；侯德海居然死皮赖脸的跟随了过去，不停的献着殷勤，弄得靳红梅不知所措。
　　还好这时，帐篷那里有人喊着靳红梅的名字，让她终于可以摆脱了他的纠缠，一路小跑，跑到了帐篷中。
　　天还未黑，知青们就已将柴油做成的冰灯笼早早的点燃了。晚上将有一个这些知青们自编自演的联欢会，大家都在早早的做着准备。这种气氛，让平日里性格孤僻的林山东都受到了感染，看着欢快的知青们张灯结彩，拂拭着墙上毛主席语录上挂着的冰雪，阵阵欢笑声不时传来，他不由的想到了自己的女儿。
　　不知道此时林娟在中转站那里在干什么，是不是也象这些年轻人一样，在满心欢喜的布置着准备过年的东西。
　　要说林山东对他这两个儿女，哪个更疼爱一些，那就是女儿林娟了。在老伴去世以后，林娟就开始操持着这个家，起早贪黑的照顾着他们爷俩。不管出去多久，回到家中，永远会有一口热饭在等着自己。林岭年纪还小，不懂得这份关怀；但年过半百的林山东，却懂得对于家庭这份关怀的不易和短暂。
　　女儿一天天长大，早晚会有一天，会出嫁，会离开他们，会到另一个家庭中去。
　　前段日子，当林山东得知谷玉龙已经结婚时，心内犹如被粗大的树撞击了一下，眼前曾经幻想好的情景，瞬间便如冰般炸裂了。三四年来，他一直幻想着女儿将来一定会和谷玉龙在一起，对于第二个人选，他却从来没有想过。而如今，一切都变样了，变得支离破碎、不堪入目。
　　要说自己的心里有恨，可又该恨谁呢？心本善良的林山东，即使不知道谷玉龙曾经跟自己的女儿提过亲，他对谷玉龙也恨不起来。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谁也别埋怨谁了。
　　附近的帐篷中传来了热闹的锣鼓声，应该是知青们的庆新年晚会开始了。一阵阵传来的乐器声，让林山东抬起头来，盯着挂在墙上、已经蒙上了一层灰尘的二胡，心里有些发痒，真想拿起二胡，拉上一曲。以往一个人觉得苦闷时，他就会拉起二胡，让那些曲曲折折、咿咿呀呀的曲调一点点的磨去苦闷。这是他在年轻时，就跟一个老猎民学会的技能。手有些发痒的他，想起这个二胡已经严重破损，即使拉起来，声音也艰涩唔哑，简直令人不忍卒听，想想也就罢了。静坐了一会后，他觉得若是自己一个人始终待在这里，这个新年的夜晚，也太漫长了。他穿上皮袍子，信步走了出去。
　　外面的雪地上，每个帐篷的门口都摆放上了两盏冰灯，在刚刚黑下来的夜色里闪耀着晕红的光芒。这光芒，配合着不远处传来的锣鼓声，将这片密林深处注入了欢快的气息。这应该是千百年来这块土地上第一次出现了这样的气氛，弄得周遭林子里的猫头鹰不停的飞寻，啫啫咕咕的叫不不停。
　　一个人影出现在朦胧的灯光中，似乎在看着眼前的盏盏冰灯，又似在凝神听着不远处的锣鼓声。林山东走进些，不由的笑了，看出这雪地中站立的人，就是烧机械库的老张头。在这个新建的林业局中，要论年纪大些的，总共就有三个人，除了林山东，还有军代表赵双喜，而另一个就是这个老张头了。老张头大名叫张化云，年纪和林山东相仿，平日里和周围的人很少来往，这是因为张化云的身份有些特殊，是不折不扣、货真价实的地主身份，也是这个身份，让他平日里和周围的人来往不多，整日里只是低着头烧自己的炉子。虽然这里的人很少用“地主”的这个身份来歧视他，但饱经沧桑的他却很有自知之明，从不往人多热闹的地方去凑，只和林山东有个来往，唠些家常。
　　“哎！怎么站在这里，不进去瞧瞧热闹去吗？”林山东喊道。
　　张化云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听摇摇头，“算了吧！老哥你还是自己去吧！我听听也就行了。”
　　林山东向前走了两步，却又回过头来，“俺哪，都这般岁数了，还和那些年轻人去凑啥热闹，还是咱老哥俩回去喝两盅吧！”林山东的心里对他是有一番愧疚的，要知道往日里张化云站到台上批斗时，林山东也得随着大家的口号喊两嗓子，也要举起拳头表表忠心的。虽说是无可奈何，但那份心底的愧疚，是无论如何是抹不去的。
　　这么些年的磨难，早就将张化云的心内磨练得敏感细腻，对林山东的这番心意马上就明白了。不由一阵感动，笑呵呵的说道：“既然你老哥不想去凑热闹，那咱们俩就在一块过这个年吧！”
　　两人把各自平日里舍不得吃的东西，都拿了出来，经过了一番忙碌后，坐在炉子旁，开始了两人的年夜饭，林山东拿来的，都是平日里凿冰窟窿弄回来的鱼或山林里套来的兔子。张化云可没有他的这般本事，拿出来最好的一道菜，是前天地区革委会的慰问团发放的带鱼。张化云将马灯的灯捻调到了最大处，白得发赤的光芒将不大的小屋映得通亮。这光亮，让两人的心里都升腾起了与往日不一样的感觉；要知道，点灯的煤油每个人都是有定量的，平日里每个人都是舍不得将灯点得这般亮。
　　两人相识已半年多，虽说时间不太长，年龄的原因，但也相互间知了心，没有太多的谦让，吃喝了起来。
　　远处的锣鼓声高昂了起来，伴随着阵阵的欢笑声，即使隔着板夹泥的墙壁，这阵欢快、兴奋的声音依然清清楚楚。
　　“你说这些知青娃们将来能不能还回他们原来的地方？”张化云听着知青们传来的笑语声，若有所思的问道。
　　“这些娃们，早晚得回去。”林山东想都没想，断然下了结论。这个结论并非是林山东的一时猜想，已经在大兴安岭生活了大半辈子的他，见过的、经历过的，很多。千百年来，这里祖祖辈辈生存下来的人，唯有鄂伦春人；这是因为他们的骨子里已经有了适应这里气候的能力。而这些从南方来的娃们，一时的好奇工作上的缘由，能让他们暂时停留在这里，时间长了，心底深处的厌倦，就会让他们怀念城市里的繁华。
　　“难啊！”张化云叹息一声。
　　林山东明白他这话里的含义。大兴安岭的北坡，算上这次开发，已经是第三次了。前两次的开发，皆因这里的气候太过寒冷，导致最后都无奈的撤出。这次开发，吸取了前两次的教训，首先不惜一切代价要将铁路通车。看来这次中央是下了大决心的。
　　既然这里通了火车，就是一定要有人的。
　　吃了半响，林山东觉得有些不对劲，总觉得身边缺少了些啥。细细的想了想，连忙说道：“今个咋没看见你养的那条狗呢？是不是也是听见那边热闹，跑那边去了！”
　　张化云惨然的一笑，摇了摇手。“别提了，狗已经死了。被‘二郎神’给打死了。”
　　林山东心内的火气腾的就冒了起来，这个混小子，居然能干出这种事！真他妈的不是人养的。“怎么回事？他想吃狗肉，你就让他吃！这可是咱们局里唯一的一条狗。”
　　张化云无奈的摇头，“事情也不全怪他，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这条狗把他准备送给一个女知青的饭给吃了，弄得他很恼火，取把枪就把狗给打死了。当我听说赶到现场后，狗已经死了，在狗的旁边，果然有他的空的饭盒子。证据确凿，我也说不出什么，谁让这狗嘴馋呢！”
　　林山东默然无语。虽然满心恼火，却也无法说什么。看来有空就得和自己的儿子说一声，不能让他平日里跟着侯德海厮混在一起，跟啥人，学啥样，就因为别人的狗把你的饭给吃了，你就把狗给打死，这也太蛮横霸道了。不过，对于他这种无赖来说，此举倒也合他的性格。
　　“给女知青留的饭，是不是有个姓靳的女知青啊？”林山东若有所思的问道。
　　“应该就是那个姓靳的，我去时，听见这小子正在姓靳的女子面前解释着什么。”
　　两人默然。这种儿女情长的把戏，在他们两个已经快年过半百人来说，开始就能够看到结局。
　　外面传来了一阵热闹的喧嚷声，两人望去，见帐篷里面过联欢的知青们都蜂拥跑了出来，聚在雪地上。在周遭冰灯的照衬下，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欢快的神情。大家都在注视着一个人；军代表赵双喜。
　　只见赵双喜拿着两把冲锋枪，雄赳赳气昂昂的站在空地处，高喊着：“新的一年就快来到了，同志们，我们今年条件比较艰苦，没有鞭炮声来庆贺我们的新年，我们就用这枪声来代表鞭炮，庆贺我们的新年吧！”
　　赵双喜将其中的一杆枪扔给附近的一个知青手里，两人举着枪，向着漆黑的夜空，同时扣动扳机。
　　一阵橘红的光束划破了黑夜，直至延伸到遥不可及的夜空。枪声激荡，在冰冷的夜色中传到了远远的山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