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九时许，照例是医生查房时间。今天，平时不查房的关副院长，亲自带人查房。
　　来到马小理的病房外，他停住了。转向刘青：
　　“先给我看一下他的资料。”
　　像他这样专家级的医生，都要带几个弟子的，所以他的身后跟了一群人。有主治医生刘青，还有几个面目青涩的实习生。
　　刘青是他的得意弟子，已经出师，不过，在老师面前，还是毕恭毕敬的。他递给关副院长一份厚厚的记录：
　　“老师，这是马小理入院以来的治疗情况及其表现记录。”
　　关副院长大概浏览了一下——
　　马小理入院以来每天服用的抗精神病药物；
　　马小理接受林医生进行的心理治疗记录；
　　值班护士对马小理每天日常生活的记录及常规检查情况（体温检测，验血验尿化验单，心电图检测记录）；
　　关于马小理家族有无精神病史的调查……这是根据上次专家会诊后，刘青根据关副院长的要求，请人专程到山西某煤矿进行的调查。
　　看到调查报告，关副院长紧皱眉头。
　　原来，这个马小理的舅舅，是个精神病患者！
　　资料显示：马小理一大家人，基本都在煤矿工作——
　　他的祖父是煤矿工人；
　　他的外祖父也是煤矿工人；
　　他的伯伯，叔叔，大舅，二舅都是煤矿工人……
　　其中的大舅舅，是个高中生，曾经在煤矿担任过出纳。不过，干了不到十年，因手脚不干净单位被开除。
　　事情很简单，这个大舅舅，就是模仿矿长笔迹，连续多年冒领奖金……一个偶然的机会，被前来查账的矿长亲信发现了。为此，大舅舅被单位几个年轻人痛打了一顿。
　　失去了工作，还被周围人说三道四，大舅舅受此刺激，想不开，一下子得了精神病。他得病的具体表现，就是整天跑到街上瞎逛，对着陌生人傻笑……有时，还被小流氓欺负，痛打一顿不说，连外衣外裤都被扒了……大舅舅像个小孩子般，哭着，穿着短裤背心，跑回家。他老婆嫌弃他，跟人跑了。马小理的外祖父，没钱送他到医院治疗，只得把他关在家里的窝棚里，整天用个链子锁住他的双脚……
　　“……关于马小理目前的情况，说说你的看法。”关副院长大致浏览完马小理的相关病历资料后，将资料交给身后的实习生。然后，他对刘青说。
　　“关副院长，除了刚进医院狂躁打人，不得不对他进行电休克疗法治疗外，之后，一直是采取温和的保守的抗精神病药物治疗，辅之以音乐疗法和心理疗法。根据近阶段护士反映，马小理行动自如，生活自理，和人交流基本正常。除了记忆力减退，对过往的事不太记得清楚以外。”刘青侃侃而谈。几位实习生站在一边认真地听着。
　　“不过，据昨天值班医生说，前天来了三个马小理的熟人，护士米琪把他们请到会客室交谈时，通过监控录像看到，三人似乎和马小理有过争执和推搡，致使马小理情绪狂躁。估计是和郭嘉遗产案有关。”刘青说到这，看到几个实习生互相在咬耳朵。
　　“于是，值班医生当即对他注射了镇静剂，本人很快安静下来，并睡了很长时间，次日人情绪恢复正常，在接受林医生的心理治疗时，表现良好。我估计，三人的到来，有些激烈的言辞，大约刺激了他的大脑皮层，使他逐渐回忆起了往事……综上所述，我以为，他的病情，正在逐渐好转。”刘青说。
　　“嗯。好的。”关副院长点点头，便推开病房的门……
　　病房里，马小理正安静地坐在病床上。他穿着病服，头发梳得很整齐，胡子似乎也刮过了。人坐的笔直，腰挺着，像是一个听话的小学生。
　　看到一大群白大褂走进来，他眼中露出一些惊慌。不过，很快就恢复正常。
　　“马小理，你感觉怎么样？”关副院长走到离马小理两米远的地方站住了。他声音和蔼的问。
　　“医生，我感觉自己好多了。”马小理说。
　　“晚上睡觉睡得好吗？”关副院长问。。
　　“很好。一关灯就睡着了。”马小理说。他说话时，眼帘是低垂的，不过人还是坐的笔直。
　　“吃饭怎么样？”关副院长问。
　　“我每顿能吃三碗米饭。你看，我进来都长胖了。”马小理说到这，伸出自己的胳膊。果然，胳膊上肉不少。
　　“过去的事情，还能想起来吗？”关副院长问。
　　“这个……”马小理犹豫了一下。
　　“前些时候，脑子好像记不起来原来的事情，有点像断片一样。不过，昨天我好像一下子想起许多事情……”马小理脸部表情显得有些兴奋。
　　“哦。在医院生活的还习惯吗？”关副院长问。
　　“医生，我挺喜欢这里的。刚开始有些害怕。不过，现在好像习惯了。医生护士对我都很好，从不对我发火。”马小理说。
　　“那好。这样。马小理，你的病情有了较大的好转，要继续巩固，听医生护士的话，积极配合治疗，好不好？”关副院长对马小理说。
　　“好的。医生”马小理很听话，两只眼睛开始滴溜溜转起来。他先是虔诚地看了看关副院长，然后望向关副院长身后的几位实习医生。这几个实习医生，年龄不过二十岁出头，两男两女。男的，还算稳重，女的，则表现的有些怯怯的。见到病人在看自己，有些不自在。
　　“刘医生，从明天开始，马小理除了继续服用原来的药，早晚各一次音乐播放外，每天下午安排一小时到一个半小时的心理治疗。”关副院长转向刘靑说。
　　“好的。还是请林医生吗？”刘青问。
　　“不是，是吴教授和他的弟子。”关副院长说。
　　……一群人浩浩荡荡出了病房。
　　马小理终于放松了，靠在床栏伸了一个懒腰。
　　“医生说我好多了……”他回想着刚才那个头发花白的医生的话，不由自主地咧开了嘴巴笑起来。
　　“医生说以后每天下午要给我做心理治疗……”马小理继续想着，他的眼睛望向了窗外树枝上的两只小鸟。小鸟的毛是褐色的，小嘴尖尖的，小眼睛不时看向他。
　　想到心理治疗，他就想到了黄妮。
　　“如果是黄医生来就好了。”虽然他知道，黄医生不可能来，但是，他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对自己说。
　　第一次见到黄医生时，马小理心里就想：
　　“这么漂亮的女医生，能够给我当医生，太美了。”视觉冲击，使马小理很兴奋。
　　可是后来接着的一次又一次的去诊所，当他很多次的和黄医生诉说烦恼时，他发现，这个黄医生有一些郭嘉年轻时的气质——刚强，气场强大。
　　她们都属于同类人，就像一个强大的磁场，不断能够吸引一个又一个男人，但是，男人在她们面前，都有些束手无措！自己在黄妮面前，总有一种无力感，再次感觉像是变成了一个女人。
　　虽然，马小理知道自己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
　　可是，马小理也知道，当他面对郭嘉时，他只是个“女性”。
　　为什么呢？
　　因为郭嘉的强大和强悍有力；郭嘉的说一不二；郭嘉的铁腕做事风格；郭嘉的坚强果敢……和这样一个男人般的女人在一起，他马小理，一个小保安，一个小初中生，一个无钱无权的小人物，不是“女性”，是什么？
　　迎合！
　　服从！
　　听话！
　　被动的接纳……
　　这些不都是只有女人才具有的特点吗？
　　每当马小理面对郭嘉时，他就是这般做的。
　　而面对黄医生时，马小理同样感受到了这一点。
　　黄医生会和蔼的听他诉说；
　　黄医生会矜持的对他笑；
　　黄医生会适时的安慰他，开导他……
　　但是，黄医生很理性，很冷静，很平和。就好像是面对一个大湖，即便是你投掷许多的石头，也很难激起浪花！
　　可他还是信任黄医生。因为黄医生从不对他发火，尤其是知道了他，马小理，曾经经历过那么多无法言说的事情后，她还是那么平和的接待他，和他聊天，听他讲自己的苦恼……
　　马小理的思绪在不断游走……
　　从黄妮，继而想到了小武，小文，小文的父亲，还有那个郭嘉公司的办公室主任王亘。
　　“那些首饰，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不由自主地在想这个问题。很长时间不想了，他的脑子好像生锈了，很多事，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他的眼前，再次浮现出郭嘉那张衰老的，病态的，浮肿的，难看的脸！
　　实事求是地说，郭嘉在病逝前的一两年间，整个人真是不忍目睹啊！
　　她原本俊俏的，好看的大眼睛，眼皮完全耷拉下来。因为浮肿，双眼皮肿成了单眼皮，眼睛黯淡无光，浑浊不堪。
　　她原本光泽的脸庞，完全变成了一张皱纹密布的松垮垮的脸，脸色发黄，嘴唇无血色，就像是一具没有知觉的骷髅……
　　她的身体，那更是难看之极！
　　皮肤变得粗糙干涩，就剩下一层皱褶连皱褶的皮囊……
　　可是，即便是这样，他每天还要忍着恶臭，为她换尿不湿，为她擦屎擦尿！
　　那一摊摊黄希希的大便小便，被子一掀开，就臭味满屋……熏得人无法呼吸！
　　这种事，帮着擦拭一次，是心甘情愿；
　　帮着擦拭十次，是情分义务；
　　帮着擦百次千次，那就是奉献，一种无私的奉献了！
　　马小理记得，他为了她已经成百上千的为她擦屎擦尿了……
　　以一天换擦三次计算，一年就是1095次，如果两年，就是2190次。
　　何况，一天有时三次不止啊！
　　在郭嘉病逝前半年的一天，马小理记得，郭嘉一天屙了三次稀屎，每一次都把病床弄得乌烟瘴气！
　　他无语，他愤怒，他当时就想上前抽她几个耳光！
　　他也是人，不是畜生。
　　他也是个正常人，不想每天闻她屙出的臭屎骚尿……
　　他凭什么无怨无悔地为她做这些？
　　就因为她曾经是自己的恩人？
　　就因为她曾经喜欢过自己，给自己发过高薪，说过甜言蜜语？
　　可是，她不也大大的伤害过自己吗？
　　那些伤害，历历在目，每一鞭，都抽在了自己的心里！
　　他为什么要心甘情愿地受她摆布一辈子？
　　现在她不能动了，他完全可以一走了之嘛！
　　他记得，当时他摊开了被子，恶狠狠地朝她大吼大叫，嚷着要离开她，让她自生自灭，让她早日见阎王！
　　总之，什么语言恶毒，他拣什么骂。骂到最后，他骂不下去了……
　　因为他看到了她浑浊的眼睛里，滚出了一颗颗的眼泪；
　　因为他听到她颤抖的嘴唇说出了她过去不曾说过的软话：
　　“求求你，马小理。”
　　“求求你，马小理，别抛弃我。”
　　“求求你，马小理，我离不开你……”
　　是啊，他们就是一对孽缘！
　　想到这，马小理心里很疼。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的生命，竟然和这个老女人联系到了一起，无法分离，又互相伤害……
　　他记得，当郭嘉第一次对他实施身体虐待后，他的身体被皮鞭抽的伤痕累累。
　　他在床上躺了三天。
　　那三天，郭嘉寸步不离，天天为他煨汤喂饭，格外温柔体贴。当他能走动时，他坚决要求要离开这个“淫窝”！
　　“我不能再在这里呆下去了。否则，我会发疯的。”他对郭嘉说。
　　“不，你不能走！你能到哪里去？”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能给你所需要的一切。难道你还想回到过去吃苦受罪的苦日子？”郭嘉拦住他，抱住他，拼命地吻他……
　　每当他受了一阵苦后，郭嘉总会对他温柔备至，给他买昂贵的小玩意，带他到好玩的地方散心，就像一个温柔的妻子……
　　可是，当他回心转意了，继续听命于她，服从与她，跟随与她时，她又变成了一个魔鬼！
　　什么是魔鬼？
　　魔鬼就是有着神仙一般的心智，但却在用一切手段摧毁人的一切，无论是情感还是意识，无论是意识，还是思维，无论是自尊还是自信……魔鬼全要从你这拿走！
　　她使他恐惧，害怕，颤抖，臣服于她；
　　她使他无力抵抗，连愤怒这种情绪，都日益在恐惧中消解……
　　到最后，生命只是一个躯壳，里面的一切，都被这个女魔头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