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这不是个人的事情，而是关乎民族大义
　　“首先我要声明一点：旗昌轮船公司成立的时机，金能亨的商业之才，和他为旗昌轮船公司所设计的经营战略，我认为都是没有问题的。所以，雨之哥，你和大伙儿投资旗昌，我认为一点问题没有。”
　　徐润没有说话，点了点头。
　　“如果纯粹从赚钱的角度看，这绝对没有问题。可是旗昌的美国老板小德拉诺为什么没有答应金能亨的投资计划？就因为小德拉诺看到，金能亨的整个商业设计，是建立在太平军和清军作战，长江水道不得通行的基础上。利用美国政府和太平军达成的协议，来钻这样的一个空子。这样也许一时可以赚得大钱，但也存在着三大风险：一、太平军随时可能撕毁协议。二、清军可能会没收航运物资。三、太平军和清军的战争，随时可能停止，长江水道恢复正常。以上这三大因素的任何一点，都足以令建立在投机基础上的轮船公司，陷入到无法自拔之境。”
　　“你说的这些，我都想过。”徐润道，“但我做事情和你不一样，这就像我做房地产一样，靠的是什么？就是胆量。别人看不到的机会，你看到了；别人看到了机会而不敢做的事情，你先做了。我不觉得投机有什么不好。我们做生意嘛，就是要敢于抓住机会。像太平军和清军作战，这样的机会不是经常有的。而且这场战争也不需要持续太久，有个三年五年，旗昌足以赚得盆满钵满。等战争结束以后，如果其他的轮船公司纷纷投入竞争，航运利润大幅度降低。到时候，将公司的轮船资产卖掉就可以了。只用几年的时间，就可以大赚特赚一笔，何乐而不为？”
　　“做投机生意的风险大，利润大，这个我知道。”郑观应点了点头。“不过，这并不是我不肯入股旗昌的最重要原因。”
　　“哦？还有更重要的原因？”徐润有些意外。
　　“对。”郑观应认真地道，“刚才你也说过，你懂得我的心思，知道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开一家中国人自己的轮船公司，将外国人的轮船都从长江水道上赶出去。你说利用旗昌，或许可以帮助我完成心愿。但是我想说的是，如果旗昌轮船公司真的顺利成立了，那么它势必会在短短的一两年中，崛起为长江水道上最大的轮船公司。等三年五年过去，战争结束，旗昌也会积攒一大笔雄厚的资本。到时候，就算其他的轮船公司加入竞争，也不一定会是它的对手。只要经营得当，旗昌或许会成为一家几十年、上百年常青不败的老牌轮船公司。如果我们现在拿出钱来，去入股旗昌，帮助金能亨成立轮船公司，那不就等于是养虎遗患吗？自己给自己培养了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将来我们中国人自己开轮船公司，就更难获胜了。所以说，这不是关乎个人投资获利的小事情，而是关系到民族大义的大事情，我坚决不能做。”
　　“正翔，照你这么说，我在这个时候投资旗昌，岂非就成了投机获利的奸商，是不顾民族大义的了？”徐润不悦地道。
　　“不，雨之哥，你言重了。”郑观应连忙道，“正所谓‘殊途而同归’，我的志向是将来成立一家完全由中国人自己投资、组建的轮船公司，不过这个梦想太过遥远，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否有可能成为现实的一天。而你是想通过入股旗昌，最终成为旗昌的大股东，借助外国人的这个‘壳’，实现以中国人而入主旗昌的梦想，这一招‘喧宾夺主’，如果成功了，那么中国人也就等于拥有了自己的轮船公司。我们两个不管是谁，其实都是为了中国人能扬眉吐气，自强自立。”
　　“正翔，谢谢你能这么说。真正能懂得我心思的，恐怕也只有你了。”徐润听了他的话，也激动不已。“那我们就说定了：你为你的梦想去努力，我按我的计划去行事。不管将来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只要咱们每个人都尽了自己最大努力，就没白活。”
　　“对，没白活！”郑观应道，“雨之，我其实也是支持你去旗昌的。因为你加入旗昌，就等于代表中国人，在旗昌打下了一枚坚实的楔子。到以后，我要组建中国人自己的轮船公司，和旗昌展开竞争，到时候你就会成为最可靠的内应。你我兄弟联手，旗昌就是想不倒下去都难。”
　　“哈哈，”徐润大笑起来，“正翔，真没想到，你才到上海三年，竟然下手这么狠。你这样的商业奇才，幸亏是我的好兄弟，而不是可怕的竞争对手。”
　　“哈哈。”
　　郑观应也笑起来。
　　也许，他们兄弟二人自己也想不到，就在这个上海的普通夜晚，在这番看似开玩笑的谈话中，他们已经切切实实为旗昌将来的覆灭埋下了种子。旗昌轮船公司在不久后成立，正如郑观应所预言的，很快崛起成为长江水道上的巨无霸，依靠和太平军达成的协议，在两三年的工夫里大发横财。但最后，旗昌轮船公司也正是遭遇了郑观应这个最可怕的对手，一败再败。最后，金能亨等发起人不得不狼狈退出，旗昌轮船公司也不得不低价卖给了郑观应所入主的中国人自己的轮船公司——轮船招商局。一切的一切，都在许多年前的这个夜晚已经注定……
　　被李秀成重重围困下的上海，终于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在英国领事馆很快召开了“中外会防会议”。
　　这天，英国领事馆门前一早就人头攒动。各种式样的汽车，以及中国特色的轿子，在门前川流不息。
　　在富丽堂皇的会议室里，英国第九任驻沪领事麦华多正在主持会议。
　　“尊敬的各位先生，非常欢迎来出席今天这个特别会议。”麦华多曾经是登陆上海的第一个英国人巴福尔的翻译官，因此不但英语纯正地道，还能说一口标准的中国话。他今天主持会议，英文和中文两种语言交替使用。“我想你们都清楚，我们为什么要聚集在这里，开这么一个特别的会议。上海虽然现在并没有受到实质性的威胁，但是形势却不容乐观……”
　　他将上海处于太平军李秀成包围之下的情形大致一讲，然后问众人：“不知道诸位先生有何高见？”
　　他话音刚落，一个满脸胡子、身材高大，身穿海军制服的将领就发了言。他正是英国驻华海军司令赫伯。赫伯说话是军人式的，干脆利落，声音铿锵有力：“我不认为这件事情有什么好商量的。长毛逆贼要打过来，我们就在海上用炮火猛轰他们就行。他们根本不可能靠前一步。”
　　另外一位军人、英租界义勇军司令韦伯也说话了：“就是。我们的军队已经很久没有打过一场像样的战争了。而且据我所知，我们和长毛逆贼还从来没有真正交过手。上一次长毛逆贼来攻打县城，在城门下面摆出要攻击的架势。我们向他们开火，可是他们连一发子弹的还击都没有。我认为他们绝非单纯是出于对我们的客气和尊敬，而是他们根本不敢和我们硬碰硬较量。”
　　紧接着，风度翩翩的法国领事艾汤也发言了：“用大炮来发言，我认为再恰当不过。听说长毛逆贼也信奉上帝，可是我敢肯定，他们所信奉的上帝，不是我们所熟知的那个上帝。否则，上帝早就会给他们以启示，告诉他们的首领李秀成，攻打上海根本就是一个愚蠢之极的错误。”
　　几个洋人大佬都不把太平军当一回事，麦华多又将目光投向了中国参加会议的代表：以上海道台吴煦为代表的政府官员，以豪绅杨坊为代表的地方商人等：“诸位先生，你们的意见是什么？”
　　上海道台吴熙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打着官腔说道：“长毛逆贼此番突然挥师前来，虽然突兀，可是我们早已做好了准备。目前上海的守军有13000多人，人数不及长毛的三分之一，但是我们是守，他们是攻，我们有大炮、洋枪，长毛只有长矛和大刀。所以胜负之数，尚在未知。另外，我已经上报朝廷，朝廷正在从周围几个地方调集兵力，会战上海，争取一战而歼灭逆贼李秀成部。不但一举击溃长毛，还要趁机一鼓作气，收复宁波、夺取苏州，最后乘势攻打长毛的老巢天京。总之这一次，我们绝不是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那么简单。”
　　“说得对！”杨坊在诸位代表中身份和地位最低，可是在防守上海方面，所做工作最多，出力气最大。因此他早迫不及待地道：“请诸位放心，我已经筹集了足够的资金，不管各位洋大人调集多少军队，所有军饷，一律由我们上海的商民来负责解决。另外，我要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我们所支持的洋枪队，在华尔先生的精心训练下，目前已经招募到了12000人，拥有最先进的大炮、火枪，拥有最先进的战略战术和严明纪律、勇武精神。所以，我恳请诸位洋大人，能不能让我的洋枪队先去打头阵，给长毛逆贼来一个下马威！我相信一定会马到成功的！”
　　“让洋枪队去打头阵，测试一下长毛的战斗力，我看可以。”麦华多将目光投向海军司令赫伯。“赫伯先生，你最了解华尔先生和他的洋枪队，请你说说看。”
　　“华尔是一位真正的战士，他的不屈不挠的战斗意志和无所畏惧的战斗精神，让我感到钦佩。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认为他是上帝派来拯救东方的使者。”赫伯瓮声瓮气地说，“我们给洋枪队装备的一千门炮，五千支来复枪，都是当今世界上第一流的装备。我们给洋枪队派出了五十名作战训练官，带去的都是最先进的作战理念和最完备的战略战术。经过整整一年的训练，我认为洋枪队现在是到了一显身手的时候了！”
　　其他几位洋人大佬也都点了点头。如果洋枪队能一举击溃太平军，那么他们就不用费心费力了。
　　“那好。”麦华多最后道，“下面我们就慢慢商量一个具体会防上海的方案出来。同时，我们不妨让洋枪队先去试探一下逆贼的虚实。”
　　“好！”
　　于是，当英法等国积极准备“会防之战”的时候，华尔接到命令，洋枪队先去和太平军作战。
　　华尔对于能充当“急先锋”自然兴奋异常，因为这意味着：他和他的洋枪队又有银子可赚了！
　　很快，中外会防会议结束后半个月，经过精心谋划，洋枪队在华尔的率领下，偷袭了上海附近一处叫做广富林的太平军据点。
　　这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华尔早已买通了太平军中的内应，掌握了太平军广富林据点的详细地形图。因此，趁着黑夜，华尔将上百门的野战炮悄悄地运送到了阵地上。当天色刚蒙蒙亮，太平军的营地刚露出一个轮廓，华尔早已迫不及待地下达了命令：“开火！”
　　顿时，一片惊天动地的炮火声响起。太平军营中大部分的士兵都还在酣睡，几百人顷刻之间作了枉死鬼。
　　太平军经过一阵慌乱后，很快组织起了反击。这时候，华尔却不给对方机会，而是亲自率领一千敢死队，向太平军的营地发起了攻击。在后面炮火的支持下，这一千人突入太平军营地，人人都长枪、短枪配备俱全，还有可以在近距离投掷的火药弹，杀伤力巨大，太平军根本抵挡不住，不知道来的偷袭之敌有多少兵马。仓皇之间，7000太平军大败而去，留下一地尸体。
　　华尔首战告捷，杨坊也不含糊，立即在后面带着三万两银子跟了过来。就在太平军的中军大帐里，华尔清点作战情形：杀死太平军战士1000人，洋枪队阵亡18人。以18人换取太平军1000人阵亡，以1000人大败太平军8000人，这一胜利在洋枪队的历史上也算一次奇迹了。
　　华尔当即下令：阵亡者每人抚恤金500两银子，剩下的银子，华尔自己留下3000两，其他的银子，给所有的人平分，每个人从这一战中捞取到了可观的利益。而这还不算打下太平军营地，从太平军那里缴获的物品和军饷。这令华尔和他的洋枪队更加变得贪婪、疯狂。
　　仅仅二十多天后，华尔和他的洋枪队又参加了对高桥的太平军之战。这一战是以洋枪队为先锋，以英法联军1000人作为后军主力部队。结果可想而知，太平军5000人战死，而洋枪队仅阵亡7人，英军死1人，法军一个没死。随后，华尔率领洋枪队单独进攻距上海60里的萧塘，以阵亡10人的代价，歼灭太平军800人，生擒400人。滚滚银元将洋枪队的腰包赛得鼓鼓的。
　　当时，上海人民对洋枪队又是怎样的一番评价呢？这是当时流行在上海商民众的一首民谣：
　　“上海洋枪小队来，
　　澧溪胜仗出奇哉。
　　官兵率队西兵合，
　　炮打飞花落地开。”
　　就在一片隆隆的炮火声中，3月27日这一天，在上海的旗昌洋行大厦门口，却一片的彩旗飘舞，鞭炮齐鸣。原来这天是旗昌轮船公司成立的大好日子。金能亨经过一年多的紧张筹备，终于通过自己的努力，将这件看似不可能的大事情做成了。100万的股本已经全部到位，其中一部分用来购买轮船，从美国的旧金山购买而来的总吨位456吨的“惊异号”、1086吨的“江西号”和1339吨的“湖广号”，以及一艘241吨的海军退役小型舰艇“彭布罗克号”，四艘轮船都已经停泊在黄浦江的江面上，每一艘轮船都披红挂彩，里里外外装饰一新。而这还不是金能亨计划的全部。他的计划是建立5艘江轮和5艘海轮的“巨无霸”船队。仅仅船队运输获利一项，一年的利润收入就是50万两。这还不包括与航运业务有关的仓库体系。作为旗昌仓库体系建设的第一步，旗昌已经先行一步在紧靠华人商业区的地方建立了金利源码头。这码头从一开始建设，规模和建设标准在上海就是首屈一指的，足见旗昌雄心。
　　【作者***】：徐润要投资外国人的企业，而郑观应决心和洋人大干一场。二人看法迥异，不过他都面临着抉择。因为洋人的势力实在太强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