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洋人狼子野心，欲壑难填，岂是一个小小的澳门所能满足？
　　等他春风满面地回到莫菲青家，只见不但莫菲青在等他，连莫菲青的父亲莫同也在那里等着他了。
　　莫同亦不是三年之前的那个莫同了。和金家的联姻失败，显然对他的打击更大。他原本就不怎么挺直的腰背，更加佝偻下去。一头头发倒有一半变成了灰白色，脸上更是一点血色都没有，精、气、神全然皆无。
　　“伯父在上，请受小生一拜！”
　　郑观应一见到莫同，立即就要跪下磕头，莫同连忙起身拦住了他：“不须多礼，快说，你见到金大人了吗？他有没有故意为难你？关于青儿的事情，他怎么说？”
　　“伯父请放心，我和金大人见过了，也谈得很好。关于解除你们两家婚约的事情，他也答应了。”
　　“啊？真的？”
　　莫菲青听了，忍不住全身剧烈一震。她似乎还不敢相信，将疑惑的目光投向郑观应。莫同也催促道：
　　“快说，究竟怎么回事？”
　　“是这样的……”于是郑观应将自己见金大人的整个过程说了一遍。他略去了自己给金大人编的那个故事，只说自己透露是上海宝顺洋行来的，金大人正巧要在上海购买一批枪支，需要自己帮忙。自己就顺口提了莫菲青的事情，不料金大人就真的一口答应了。当然，他也不忘加上一句，关于那三千两银子的彩礼金，他已经代替莫家退给了金家，现在两家的关系彻底撇清了。
　　“郑大哥，谢谢你！”
　　听完之后，莫菲青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两行泪水滚滚而下。她被金家纠缠了这么久，为了一个死去的金大少而守活寡，三年来不知道受了人们多少的讥讽和白眼，吞咽下去多少的痛苦和委屈。如今，这一切终于结束了。耻辱而苦难的日子终于过去，她等来了期待已久的春天。
　　泪水在脸上尽情地奔流，但这却是喜悦的泪水，是生命在历尽风霜严寒之后的尽情喷涌和释放！
　　她哭得一塌糊涂，这边莫同也擦了擦自己的眼睛，拉着郑观应的手，半晌不知道说什么好。
　　“咳，这个……郑先生……”
　　“您别这么客气，叫我阿应就好了……”
　　“阿应，你为我们家做了这么多事情，我真的不知道如何感谢你……你先是救了我女儿，如今又替我们退还了金家的三千两银子的彩礼钱。这笔钱，只怕将我这把老骨头卖了，也还不起你……”
　　“什么还不还的？伯父您这么说就见外了。”郑观应连忙道，“其实，我这么做都是为了莫姑娘……”
　　“我知道，你的心意我完全明白。从你一开始来我们家，我就知道你是为什么而来的。我还没有老糊涂……”
　　“我不是那个意思……”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喜欢青儿，有什么不好意思说出口的！你喜欢她，她也喜欢你！以前都怪我，总觉得亏欠金家，想要通过将青儿嫁给金大少来报答金大人对我的援手之恩。其实后来我也想明白了，我自己做过的事情，要由自己来承担责任。青儿的人生和幸福，是她自己的。我有什么资格去安排女儿的人生，去剥夺女儿的幸福？我这个当爹爹的，实在太不合格了。”
　　“爹，您别这么说。”莫菲青听了父亲的话，停止哭泣，安慰父亲道，“女儿知道爹爹心里一直自苦。做女儿的不能替爹爹分担什么，但是如果女儿牺牲一点小小的个人幸福，能换取爹爹原谅自己，平静地度过晚年，那么，女儿真的愿意这么去做。缇萦为了救父，性命都能豁出去，我不过是嫁给金大少而已，根本不能和缇萦相提并论。我真的从来没有怪罪过爹爹啊！”
　　“青儿，你有这份孝心，爹爹就更加觉得对不住你了。”莫同眼圈红红的，声音也有些哽咽。“幸而上天可怜，被你的这份孝心感动，才让那个金大少突然死去，保住了你的清白之身。这三年来，你委屈是委屈了一些，但是爹爹知道，你一直在等着阿应从上海回来。如今阿应真的回来了，他为了你肯做这么多的事情，足见他对你是真心的。青儿，这一次爹绝不会再阻拦你什么，你要做出怎样的决定，选择去做什么事情，爹都支持你，你提怎样的要求，爹都答应你！”
　　“谢谢爹！”莫菲青上去轻轻地扑进父亲的怀里。“爹，女儿只有一个要求：请您别再为当年发生的事情自责了，好吗？”
　　“是呀。”郑观应在旁边也趁机劝道，“当年在澳门发生的事情，青青都告诉我了。其实当时的情势，绝不是伯父您所能挽回的。就是您不离开，坚持留在那里也没有用。洋人想要做的事情，绝非仅仅占领一个澳门那么简单，他们背后所隐藏的阴谋，是要打开我们整个国家的庞大市场。伯父您知道吗？我现在正在宝顺洋行做事情，宝顺的老板颠地，就是当年在广州差一点儿被林则徐林大人砍了头的那个英国商人。可是他到了上海以后，照样干贩卖烟土的老本行，而且发了大财。所有的外国人都一样，他们提出这样那样的要求，最后无非为了进入中国这个大市场，在这个大市场里捞一笔。所以，伯父您想一想，洋人狼子野心，欲壑难填，岂是占领我们一个小小的澳门所能满足的？您一个人的力量，又怎么能对抗他们的坚船利炮？您离开或者不离开，并不能改变什么。既然如此，您又有什么可以责备自己的呢？”
　　“你说得对！”莫同点了点头，“这些年来，我无数次地想过这件事情，但都没有你这一番话给我讲得透彻。我实在太不了解洋人，也太不了解现在外面世界的情形了。唉，当初青青说支持你去上海做事情，我还很反对，觉得你去给洋人做工，是给我们老祖宗丢脸。现在想来，我真是大错特错了！若非你去上海，开阔眼界，能有如此见识、思想，能有今日如此成就吗？”
　　“其实也谈不上什么见识、思想，我也没有做成多大的事情，不过和洋人接近，更容易看清楚他们。”
　　“我们国家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能够看清楚洋人的花花肠子，能够和他们正经八百打交道的人才！”莫同道，“只可惜我认识到这一点太晚了，否则当年我就会着手培养一批像你这样的青年人，说不定今天，这些人才就能够为我们国家真正做点事情。还好，你们已经自觉意识到了这一点，而且已经在上海那边闯出了一片天地，我能够在有生之年看到这一点，已经很欣慰了。”
　　“爹爹，这么说，你的心结已经解开了？”莫菲青高兴地问，“你已经在心里真正原谅自己了？”
　　“人生在世，譬如朝露，生死都是一瞬间的事情，还有什么是萦绕于怀，不能看开、丢下的？”莫同宛如一个大彻大悟的出家人一样，对女儿和郑观应说道：“这个世界的发展和变化太快，我老了，再也跟不上这个世界的脚步了！我已经想好了，等青儿的终身大事了结之后，我就一个人云游天下去！名山大川多的是，深山古刹也多的是，说不定走到哪里，我就在那里停下了，从此青灯古佛，终老此生。青儿，我不准你去找我，我也不想被任何世俗之人打扰。”
　　“爹，您……不要青儿了吗？青儿以后还要给你养老送终呢，青儿答应过娘……”
　　“傻孩子，爹太累了，想要一个人好好地静一静，你明白吗？爹看到青儿长大成人，而且等到你出嫁那一天，爹能够亲眼看到青儿穿嫁衣，上花轿，爹就已经很高兴了。爹这一生，经历的事情太多了，爹对这个尘世早已经厌倦了。你就让爹按照自己的心愿，去过几天清静日子吧！”
　　“爹……”
　　莫菲青还要说什么，却被郑观应劝住了。“青青，答应伯父，让伯父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做吧！”
　　“可是……”
　　“你放心，伯父其实早已经做了决定。他所以没有早这么做，是因为放不下你。如今他将你托付给我，心事一了百了，他是完全地放下了。你应该为伯父感到高兴才对，是不是伯父？”
　　“是啊，一了百了。过去发生的所有事情，我总觉得仿佛在做梦，现在是到了梦醒的时候了。”莫同多年的心结终于解开来，整个人似乎一下子放轻松了。“阿应，说说看，你怎么打算？”
　　“伯父，我在上海那边，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做。所以我打算半个月以后，就来接青青过门！”
　　“那好，就这么定了！”
　　这么一件终身大事，就这么定下来了，莫菲青和郑观应心心相印，更加相契！
　　而郑观应做事情也的确漂亮。当即，他就从怀里掏出来一张银票递给莫同：“伯父，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您收下。”
　　“怎么？你还叫我伯父？”
　　“哦，岳父大人。”
　　“哈哈。”莫同听了郑观应改口以后，很是得意。可是一看到银票上的数目，却不由脸色大变。
　　“什么？这么多？”
　　莫菲青见父亲神色有异，也将目光去银票上扫了一眼。一看到清清楚楚的“六千两”三个大字，她也吓坏了。
　　“郑大哥，你不是刚帮助我们退还了金家三千两银子的彩礼金？怎么还会有这么多的银子？你……”
　　“放心，我在上海这三年，虽然没有做什么大事情，不过也还是做成了一些生意。我帮助宝顺和修华棉花店做的一笔生意，就赚了四十万两。这些银子，是宝顺的洋人老板特地给我的分红。”
　　“阿应，没想到你这么能干，以后将青儿交给你，我是完全地放心了。”莫同听他这么说，也就放了心，将银票收起来。“行了，有了这笔钱，我就可以给青儿置办一份像样的嫁妆了！”
　　“岳父，青儿，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情，我这就马上赶回雍陌去了。”郑观应看时间不早，起身告辞。
　　“这么急？”莫同有些意外，“今天你就在这里住下来，和青儿好好说一说话，明天再回去不迟。”
　　“不了！”
　　尽管看到莫菲青的眼神也很期待，但是郑观应还是拒绝了。他不好说自己是背着家里来县城的，还大胆地让自己的弟弟去替自己相亲了。他只能找了个借口：“迎娶青青这么大的事情，我可不敢马虎，必须马上回去和家里商量如何准备，到时候一定要风风光光，可不敢委屈了青青！”
　　“那……让青儿送送你吧！”
　　“好。”
　　郑观应答应一声，告辞出来。莫菲青一直将他送到了县城的门口，一路上二人似乎有很多的话要说，却不知道从何说起。毕竟二人的关系，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已经发生了变化。他们曾经彼此梦想，有朝一日能够结成夫妻，比翼双飞。但如今真的订下了婚约，半个月之后就要举行婚礼了，二人反而一下子不太适应这种亲密关系，彼此不自觉地保持了距离。
　　等来到城门口，郑观应即将离去，莫菲青再也忍不住了，泪水滚滚而下。郑观应安慰她：“好了，青青，别哭了！我们这一次又不是长相离别，不过是十多天的光景，以后我们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了！”
　　“郑大哥，我不是在做梦吧？不知道为什么，我到现在也不相信，总觉得这一切只是一个梦……我真的害怕像从前一样，梦中的光景是那么美好，可是等一觉醒来，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改变……”
　　“不，青青，这不是梦，这一次是真的！”郑观应上来将她轻轻地搂在自己怀里。“青青，我知道，你经历过的事情太多了。你已经对自己的人生产生了怀疑，不敢对未来抱有期望了。但我向你保证，从今以后，这一切都不会像从前一样了。从前你一直是一个人，孤零零的一个人，但以后就是我们两个人了。我们两个在一起，从此一起承担风雨，一起分享欢乐，一起哭，一起笑……青青，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对你说的一句话是什么吗？我不敢保证自己的事业能做多成功，不敢保证将来我能给你提供什么样的生活，但我会一直爱你，我向你保证：只要有我在你身边一天，我就不会让你再回到从前那样的日子！”
　　“谢谢你，郑大哥！”莫菲青的全身都被他的浓浓情意融化了，依偎在他的怀里，喃喃地道：“谢谢你，又给了我希望，给了我一个崭新的人生，给了我一个这么美好的未来，谢谢你！”
　　情到深处，她似乎再也不能控制自己，忽然仰起脸来，踮起脚尖，将自己的芳唇凑向郑观应的唇边。郑观应也似乎感觉到了某种吸引，几乎是本能地去迎接她那鲜艳而湿润的双唇，一经接触，二人的身子都是一颤。那种灼热而甜蜜的感觉从唇舌之间迅速蔓延开来，湮没了二人……
　　【作者***】：莫菲青的父亲终于认可了郑观应，郑观应的爱情从澳门起步，他后来的事业也从澳门起步，澳门和他一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实在是他的福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