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不打不相识，与唐廷枢成为莫逆之交
　　当郑观应第三次来到“修华”棉花店的时候，已经有一个身材不高、面色白皙，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一身西装革履的男子在等着他了。郑观应立即意识到：他就是唐廷枢！
　　果然，他一进门，前两次和他打交道的经理立即上来介绍：“郑先生，我们唐老板亲自在等您哪！”
　　“哦？”郑观应装出吃惊的样子，将目光投向唐廷枢，上下仔细地打量着。唐廷枢也站起身来。
　　“这位就是郑先生？听说你在新德洋行郑秀山先生那里做事情？”
　　“不错，”郑观应点了点头，“承蒙秀山叔照顾，我帮助他做一些跑腿、打杂的事情，混口饭吃罢了。”
　　“郑秀山先生我认识，和他有几年的交情了。郑秀山先生有一个侄子我也认识，叫郑思齐，在宝顺洋行做事情。”
　　“实不相瞒，郑思齐便是家兄！”郑观应道。
　　“这么说，你就是郑思齐的那个弟弟，曾经帮助容闳和洋人打架，后来又闹着要去烧鸦片的？”唐廷枢似乎对他很是了解，听过他一些传闻。
　　“你怎么知道？”
　　“哈哈，这些事情怎么瞒得过我？你大概也知道，我和容闳在香港的时候，就在一个学校读书。我们之间那可真是无话不谈。他不止一次对我提起过你，说你有志救世，是英雄志士一类的人物呢！”
　　“不敢当，不敢当！”
　　“既然大家都是香山同乡，又都和容闳有这么一段兄弟情谊，那么，我们就来好好谈一谈这笔生意。”唐廷枢客气地和他拉了这么半天家常，此刻却突然面色一肃。“郑先生，首先我要问你一个问题，你是真心来和我做这笔生意吗？”
　　“自然是真心。”
　　“那么你想必也得了消息，美国那边南北正在打仗，棉花歉收，今年的棉花行情，一定看涨。所以，你先前和我的经理谈的一万包棉花，九两五钱一包，这个价钱我认了。不过，你后面追加的这四万包，实话告诉你，我要涨价。否则我担心到时候市面变化太快，我给你供不了货。”
　　“哦？是吗？涨多少？”
　　“涨一倍！”
　　“涨一倍？那就是十九两银子一包！”郑观应大吃一惊，“可是现在全上海也没有这么高的价钱呀！”
　　“既然大家合作做生意，不放敞开襟怀，让我来告诉你我的预测。”唐廷枢胸有成竹地道，“十九两银子一包，还只是我的保守估计。我敢打赌，不出三个月，上海的棉花会涨到二十五到三十两银子一包！”
　　“啊？真的？”
　　“郑先生，你我都是做生意的，当知道做生意靠什么赚钱？靠的就是眼光。我一向对自己的眼光很有信心。郑先生，说实话，十九两银子一包的价格，还是我看在郑秀山先生是商界前辈的面子上，以及你和容闳的这一段情谊。如果你觉得高了，不妨另外去找别的棉花行号，不过，到时候他们能不能如期交货，我可就不能担保了。而在我这里做这单生意，不管出现什么情况，我都保证你万无一失。”唐廷枢不愧是生意场上的老手，几句话将利害都剖析给了郑观应。
　　“好，那后面的四万包棉花就按照十九两银子一包。”郑观应也很爽快，毕竟不能在气概上输给唐廷枢。
　　他早有准备，从身上掏出来十张五千两银子一张的银票给了唐廷枢。唐廷枢也很大方，从中抽出来一张递给郑观应：
　　“郑兄弟，这是给你的！”
　　“不，我不能要……”
　　“别客气，你虽然是在帮助你秀山叔做事情，和自家的事情一样，但是年轻人要在上海立足，毕竟还是离不开钱。我和郑兄弟你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我听容闳多次提起你，知道你早晚要做一番大事情的。这笔钱虽然不足以帮助你成大事，不过拿去存起来，早晚有一天用得着！”
　　“那……多谢了！”
　　郑观应虽然不至于为了区区五千两银子，就被唐廷枢收买，但是对现在的他来说，这的确是一笔大钱。他来上海快两年了，虽然现在在宝顺做得也还算顺利，但是一个月的薪俸也不过三四十两银子而已。对于五千两银子这么一笔大钱，几乎是他十年的收入了。如今一下子摆在面前，怎么令他不动心？所以，他略一思索，将这张银票接了过来。“那这笔生意就这么定了！”
　　“好！”唐廷枢对于自己的判断充满了信心，“郑兄弟，你就等着看我的预言吧，三个月内，必然成真！”
　　唐廷枢这话还真不是吹牛。就在两三天之后，上海市面上的棉花价格就开始波动，从九两五钱银子涨到了十两、十一两、十二两，不到十天的工夫，竟然已经涨到了十九两银子一包！
　　这正是郑观应和唐廷枢签订的价格。而棉花价格在上海市面上的棉花一售而尽之后，并没有停下上涨的脚步。附近松江、太仓一带的棉花行号，听说上海市面棉花价格奇高，纷纷来抛出大宗的货物。据说一天之中，就有近十万包棉花涌入上海，如此持续半月，可是仍供不应求！
　　于是就有人开始想歪主意了：先是有人往棉花里面注入生水，一包棉花涨成两包；后来更有人想出来坏点子，开始往棉花里注入热水，一包棉花涨成了四包。据说最离谱的时候，一包棉花净重六十斤，其中掺水超过三十斤，甚至达到了四十斤。这样一来可想而知，这样的棉花根本不能长久保存，一装上船就开始发生霉变，等经过长途航行抵达欧洲各国，全都烂掉了！
　　一片险恶之中，唐廷枢居然不为所动，到了缴货的日期，按照十九两银子一包的价格，稳稳当当给郑观应准备好了四万包棉花，这可是质量上乘、一点水分都没有掺的纯净棉花。“修华”棉花店店面太小，摆不下这么一大批货，唐廷枢就让人将一包包的棉花摆在了街道上，堆得小山一样。
　　他这么一做，简直就是活广告，人人无不为“修华”棉花店这种老老实实做生意的态度所折服！
　　郑观应将这以十九两银子一包收购的棉花脱手，每一包的纯利都在十两银子以上，一转手就是四十万两银子的利润！这笔生意的名义是用的叔父郑秀山的新德洋行，其实主要还是宝顺在做。因为这笔生意的巨大成功，徐润代表宝顺给予了郑观应重奖，分了一万五千两银子的红利。
　　通过此次合作，郑观应真正了解到唐廷枢的为人：堂堂正正，是个正人君子，将来必有一番大作为！
　　然而这样一来，郑观应对徐润许诺的，要找到唐廷枢的弱点，将其击败，而阻止其与怡和的进一步合作，却也成为了泡影。显然，仅仅以生意场上的手段而言，郑观应还远非唐廷枢对手。
　　计赚唐廷枢不成，郑观应回去和徐润一商量，只能暂且放弃原来的计划，全心全意转向去各地开设揽载行。经过一番努力，郑观应在九江、汉口等地方又开设了数家揽载行，虽然已经落后怡和一步，不过，郑观应等人全力经营，在“水脚”方面给予了极大的优惠，总算主动吸引了一些小揽载行加入进来。而怡和呢，尽管将各地的大揽载行都拉拢了过去，但毕竟进入这个行业时日未久，不像宝顺那么根基稳固。加上宝顺祭出了“价格战”这一最原始也最有效的竞争武器，怡和也不敢过分逼迫宝顺，因此这么一来，此消彼长，双方就斗了个不输不赢。
　　这一年的年底，郑观应接到父亲郑文瑞从家里寄来的书信，让他务必回家过年。郑观应此时来上海三年，经商小有所成。他当初立下的誓言兑现了，总算可以衣锦还乡，告慰列祖列宗了。
　　郑观应采办了一应新奇之物，满满地装了几大箱子，一路风尘仆仆，总算在腊月底赶回了雍陌。
　　为了迎接儿子的归来，郑文瑞早早作了准备，将屋子粉饰一新。又去请来了一个戏班子，给乡亲们大唱三天。那个架势，仿佛儿子不是去上海经商，而是做了大官一样。
　　郑观应在澳门下了船，码头上和他三年前离开的时候一样，依旧是人来人往，喧嚣不已。有的人是和他一样，从外面经商赚了钱归来，衣着光鲜，满面红光，见了什么人都笑嘻嘻的，掩饰不住满心的得意。而有的人则不同，在外面做生意亏了本钱，或者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情，一脸的暗淡之色，将头低着，深锁在脖领里，一下船就匆匆走开，根本不和任何人搭讪。
　　这是归来的人们，而还有一些人是准备离开家乡外出的。如果不是为生活所迫，实在捱不下去，谁会愿意在这个除夕将至的时分，背井离乡外出呢？只见他们一个个愁容满面，背着小小的行李卷，一双双眼睛里全是茫然和迷惘，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外面又是怎样的世界？
　　只不过，郑观应还没有仔细地看清楚这一切，就听有人在大声叫道：“二哥！”边叫边跑上来。
　　原来是郑观应的大弟弟郑思贤，自从接到哥哥的书信，就再也坐不住了。他每天都在扳着指头数日子，这天更是天还没有亮就来到了码头上，在这里等了足足一上午了。
　　“二哥，你可算回来了！”
　　“三弟，让我看看！嗬，你都长这么高的个子了，比我都快高出半个头了！嗯，精神也不错！”
　　“二哥，你也比去上海的时候胖了！不，不是胖了，是‘发福’了！瞧我这张嘴，老不会说话！”
　　“三弟，你小子什么时候，也学得这么油嘴滑舌！什么‘发福’不‘发福’，你当我是官老爷？”
　　“二哥，你现在不是官老爷，也和官老爷差不多。大家都知道，你在上海发了大财，做的都是大事情。”
　　“什么做大事情，还不就是给洋人做工，挣一点辛苦钱。你知道容闳容大哥怎么说？”
　　“谁？容闳？”
　　“哦，你不认识，就是我们的一个老乡，从美国耶鲁大学毕业归来的。他把买办叫‘奴隶头儿’。”
　　“‘奴隶头儿’？”郑思贤先是一愣，接着摇了摇头。“二哥，你们都做到了这个地步，自然可以互相开玩笑了。可是你知道吗？在咱们雍陌、香山，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你们这些‘奴隶头儿’，大家都希望可以像你们一样去上海给洋人做工呢！对了，二哥，你这次回来，走的时候，可一定要把我带上啊！我也要去上海，我已经十八岁了，可不想再在乡下虚度光阴了。”
　　“什么叫虚度光阴？我不是说过吗？我走了之后，你就是家里的男子汉，你要照顾好弟弟、妹妹，还要孝敬爹和娘，帮助爹和娘将这个家撑起来，你肩头上的担子一点都不轻。你按我说的做了吗？”
　　“二哥你放心，你交给我的事情，我一定会做好！”郑思贤道，“不信，你回去问爹和娘，我做得怎么样？”
　　“那还用问，我相信你就是。”郑观应拍了拍他的肩头，“不过，你要跟我去上海的事情，我得回去先和爹、娘商量。如果爹、娘答应，我就带你去；如果爹、娘不答应，那你就继续留下来。”
　　“那当然了。”郑思贤也知道这么大的事情，不是自己和二哥两个人可以拍板的。“我一切全听二哥安排。”
　　二人一边说着，郑思贤一边帮助二哥将一个个沉甸甸的箱子拎到了一边，将全部的行李都从船上卸下来以后，叫了两辆车子，一辆拉着行李，一辆拉着兄弟二人，一路风光无限地奔回家去。
　　一路上，郑思贤不停地追问二哥在上海的情形。郑观应只捡了大略讲给他听，已经听得他咋舌不已。
　　【作者***】：与唐廷枢由对手而成为朋友，郑观应在上海真正开始了和唐廷枢、徐润的“香山三杰”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