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另一位商业奇才：唐廷枢
　　一番忙碌，曾继圃的丧事总算是料理完了。之后，徐润和郑观应却没有时间沉浸在伤痛中。
　　先是徐润升了总买办，接替了曾继圃留下的空缺。以二十四岁的年龄而接掌宝顺洋行，这在上海可是轰动一时的大新闻。来祝贺的人自然络绎不绝，徐润少不得大摆宴席，以作答谢。
　　接着，是郑观应在龙五爷的支持下，开出了自己的第一家揽载行。以十九岁的年龄而在上海开创出自己独立的第一份事业，这也算得上一个不大不小的新闻了，因此来祝贺的人也着实不少。
　　表面上热闹的背后，却是宝顺的生意一落千丈。徐润刚接手总买办，千头万绪，不知道从何下手。而郑观应虽然开了自己的揽载行，暂时解了燃眉之急，却也是杯水车薪。毕竟轮船在长江上航行，沿途要经过各大口岸。而在这些口岸上，所有的揽载行都被怡和夺了过去，一家独大。
　　因此，徐润很快又将郑观应叫来商量：“阿应，我要你不惜一切代价，一定查出来怡和背后谁在搞鬼！”
　　“怎么查？”
　　“你放下一切事务，交给美国人晏而吉去办。你给我专门盯住了那个林钦，将他的一举一动都盯紧了。”
　　“好。”
　　于是郑观应开始暗中出入，专门去盯怡和洋行的买办林钦。而他很快发现，这个林钦的行踪的确可疑。此刻正当怡和与宝顺展开全力竞争之时，这位怡和的大买办却悠闲得紧：白天一早到洋行上班，处理事务；中午到桂花楼和生意伙伴、朋友吃饭，下午到自己开设的“福隆兴”茶栈打点生意。然后到了下班时分，却不回家，而是出了门直奔灯红酒绿之地，去和一个叫“九岁红”的姑娘打得火热。一直缠绵到半夜时分，才从“九岁红”那里出来，返回家中。
　　一连几天，林钦的行动都是这样，极有规律，这就让郑观应奇怪：“照他这个样子看，似乎并不是他在负责怡和的轮船事务，而是另有其人。那么，究竟是谁在帮助他背后和宝顺作对呢？”
　　为了调查清楚，郑观应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去接近“九岁红”，从“九岁红”那里套出情报！
　　为此，郑观应特地经过一番打扮，西装革履，将自己打扮一个衣着入时的光鲜公子哥儿，然后，来到了“九岁红”所在的“怡红坊”。进门之后，他满口洋文，叽里咕噜，伸手就拍出一百两银子的银票。
　　眼见这位阔少一表人才，又出手大方，“怡红坊”的老鸨自然要亲自出来接待。郑观应开门见山：“听说你们这里有一位‘九岁红’姑娘，人长得好，曲儿也唱得好，叫她出来陪我！”
　　“哎呀，真不巧，我们姑娘名花有主了！”
　　“什么意思？”
　　“有一位林老爷将我们姑娘包了，一个月三百两银子……”
　　刚说到这里，郑观应掏出一张银票，往桌子上一拍。“这是五百两，从今天起，‘九岁红’姑娘归我了！”
　　“啊呀，这位爷有才又有财，那位林老爷一把年纪，哪里配的上我们姑娘？我早说姑娘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今天我们姑娘可算遇到有情有义的好郎君了！您这就请跟我去姑娘房里吧！”
　　老鸨亲自将郑观应领到“九岁红”的房间。房间里布置精巧、雅致，“九岁红”身材娇小，肤色白皙，是那种典型的苏州女子，一看到老鸨领着郑观应进来，将眉头一皱：“阿妈，我不是说了吗？除了林老爷，我谁也不想见。请这位客人到别的姑娘房间里去吧。”
　　“哎呀，我的傻姑娘。”老鸨给他介绍郑观应道，“这位少爷可是指名道姓，一定要你陪才行！林老爷一个糟老头子，怎么配得上姑娘花容月貌？正要这位少爷英俊潇洒，和姑娘才般配呢！”
　　听她这么一说，“九岁红”似乎也有些动心，将眼睛飞快地在郑观应身上扫了一眼。“这位爷贵姓？”
　　“我姓郑。”郑观应从容地在椅子上坐下来，从怀里掏出来一对晶莹剔透的玉镯。“这对镯子，是我送给姑娘的见面礼，一点小小的意思，不成敬意，还请姑娘不要嫌弃。”
　　他口上说得轻描淡写，可是“九岁红”是什么人，只一看那对玉镯，就知道是上等货，价值怎么也在五百两以上。这样的大手笔，可远非林钦那样的抠门鬼所能比拟的。
　　一瞬间，她眼睛里闪出亮光，对郑观应的态度，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拐弯。毕竟是风月场中的女子，有的是手段。只见她并不自己去拿镯子，而是将自己的袖管挽起，将两截赛藕欺雪的嫩臂递给郑观应。一双眸子里秋波闪闪，脉脉含情。郑观应会意，一只手捉住她的葱翠玉臂，另外一只手将玉镯拿起来，给她轻轻套上臂弯。如此两只镯子都戴上，果然俏丽无比。
　　“红粉赠佳人，宝剑赠英雄。”郑观应故意道，“我这对镯子保存了这么多年，总算送对了人。”
　　“怎么？这对镯子是郑爷心爱之物？”
　　“是啊，这是我家传的宝贝，是我娘在我来上海的时候给我的，说让我将来有了心爱的姑娘，就送给她。”
　　“那么郑爷一直没有碰到心爱的姑娘？”
　　“没有。我从一来上海，就听说‘九岁红’姑娘的大名，日思夜想，就是能见上姑娘一面，今天总算见到了。”
　　“郑爷可真会说话！”女人都喜欢被奉承，尽管“九岁红”也知道郑观应的话不可当真，不过还是心里甜滋滋的。她亲自去给郑观应端来了点心、茶水，将果子削成块状送到他的嘴里吃。
　　“郑爷来这里，不是只为了和我见见面、说说话吧？”
　　“姑娘何出此言？”
　　“郑爷不是在宝顺洋行做事情吗？我可听说，宝顺洋行和怡和洋行是死对头，你怕是为了林老爷的事情来的吧？”
　　“哈哈，姑娘果然冰雪聪明！”郑观应点了点头，“那么，姑娘都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的可多着呢！”“九岁红”猜到了郑观应的来意，却卖起关子来。“我从六岁被我那狠心的后爹给卖到了这暗无天日之地，就知道若想在这里活下去，就必须学会察言观色，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我知道，如果想要出人头地，就必须学会一套伺候男人的本领。我还知道你们男人都是色急鬼，表面上谈风谈月的，其实满脑子里想的，都是一回事……”
　　“好了，这样吧，我来问，你来答。”郑观应打断了她，从怀里掏出来一沓银票，抽出一张放在桌子上。
　　“那个林钦是不是每天都来你这里？”
　　“是！”
　　“他有没有告诉你，怡和与宝顺最近在轮船业务上竞争得很激烈？”
　　“说了。”
　　“那么，他有没有告诉你，他请了什么人在帮助他做事情？是谁在替他操盘怡和的轮船业务？”
　　“他的确说了有一个厉害的人物在帮助他，不过没有说具体是什么人……啊呀，让我想想，他提到那个人叫……”
　　“叫什么？”
　　“我忘记了……”
　　郑观应何尝不知，她是在待价而沽。因此，将手上的银票一下子全部丢在了桌子上。“这些钱足够姑娘后半生的开销用度了。姑娘放心，今天的事情，我绝不会对外吐露一个字。以后我也不会再来了！”
　　“郑爷真是痛快！”“九岁红”贪婪地将银票都收进自己怀里，小声道：“我想起来了，那个人叫‘阿星’，听林老爷说，他好像是一家叫‘修华’棉花店的老板。我就知道这么多了！”
　　“多谢，告辞！”
　　郑观应总算得到了关于怡和那个背后厉害人物的准确消息，立即从“九岁红”这里告辞出来。
　　当即，他返回宝顺，将自己从“九岁红”那里探知的消息告诉了徐润。徐润一听就惊叫起来：
　　“啊？是他？”
　　“怎么？阿润哥，你知道这个人？”
　　“我当然知道。你说他叫阿星，又是‘修华’棉花店的老板，除了他还有谁？”
　　“他究竟是谁？”
　　“别急，让我来告诉你。他姓唐，叫唐廷枢，字景星。和你、我一样，也是香山人。”徐润显然早就听说过这个叫做“阿星”的大名，对他的情形耳熟能详。因此一听说和宝顺竞争的强劲对手是此人，脸上不由露出担忧的神色。“阿应，我们这次可是遇上真正的对手了。你不是一直很推崇容闳，认为容闳的才华数一数二吗？那么我告诉你，这个人和容闳在香港的玛礼孙学校，就是同班同学，而且是班上最好的两个学生之一。后来容闳不是去了美国吗？这位唐廷枢就在香港留了下来，独立开创自己的事业。他做过拍卖师、当过翻译，自己开过当铺。后来来了上海，在海关担任‘大写’翻译。他的英文水平，绝不在容闳之下，简直就是一个英国人。”
　　“真的吗？我一直以为容闳大哥的才华举世无双，难道这位唐廷枢竟然可以和容闳大哥相提并论？”
　　“岂止相提并论？若以教育程度而言，容闳是从耶鲁大学毕业的，唐廷枢自然不如他；但是若论商业才华，我认为十个容闳，也比不上一个唐廷枢。这次你也领教了他的手段厉害，以后，他还不知道会施展出什么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手段来呢！总之，如果此人被怡和网罗过去，那么对我们是祸不是福。我们一定要想办法，在他没有正式进入怡和前将他给彻底击败！”
　　“怎么个击败法？”
　　“他不是开设有一家‘修华’棉花店吗？他是独力经营，资本金一定不会太雄厚。阿应，你假装成一个做棉花生意的，去和他做生意，争取能够找到他们的破绽，一下子将他们置于死地！”
　　“这……”郑观应没有想到徐润会出这样的招数，有些不太情愿。“这有些不够正大光明吧？”
　　“正大光明？哼，他躲在林钦的背后，偷偷摸摸对付我们宝顺，就是正大光明了？阿应，这是生意场，生意场上不是比谁是正人君子，而是比谁的手腕高明，手段厉害，这叫做‘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只要我们能阻止唐廷枢进入怡和，那么，我们使点手段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也是。”郑观应点了点头，“那我就去‘修华’棉花店探听一下虚实。”
　　探明了在林钦的背后暗中搞鬼的是“修华”棉花店的老板唐廷枢以后，郑观应决定先亲自上门，一探虚实。
　　这天，郑观应经过精心筹划，来到了唐廷枢的“修华”棉花店。
　　“修华”棉花店坐落在一排各式各样的商号中，在整条街道上并不如何起眼。棉花店的店面也不是很大，只有两间不大不小的屋子，不过倒是窗明几净。里面有两三个伙计：一个是账房，一个是坐店经理，还有一个是负责洒扫杂役的小伙子。郑观应一进门，经理立即上来招呼。
　　“哟，这位先生来啦，快请坐！”
　　郑观应此前已经听徐润大致描述过唐廷枢的模样，因此进门一打量，就知道唐廷枢不在店中。他大马金刀地坐下来，那位经理很热情，给他端上了茶水，还摆设了几样精美的点心、果子。
　　“你们这里谁是老板？”郑观应问。
　　“老板不在，不过有什么事情，和我说就可以了。”
　　“哦，是吗？”郑观应不慌不忙地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道，“我这可是一笔大生意，你做得了主吗？”
　　“做得了主，做得了主。”
　　“那好。”郑观应开始亮明自己的身份。“我是新德洋行的总买办郑秀山先生派来的，要跟你们合作，让你们帮忙收一批棉花，总数是一万包。怎么样，这生意你们能做吗？你能做主吗？”
　　“一万包棉花，一包九两五钱银子，一共是九万五千两银子。这在我们这里，并不是多大的数目。”
　　“哦？你们这么一家区区小店，能做多大的生意？”
　　“先生有所不知。别看我们店面小，实际上我们主要是和怡和洋行在做生意。怡和洋行你知道吧？它们全部的棉花生意，都是我们这一家店在代理。仅仅去年一年，我们就给怡和代买了二十万包棉花。所以，先生你说的一万包棉花，没有问题，完全包在我们身上，绝不会有差错。”
　　听他这么一介绍，郑观应心里更有底了。怪不得唐廷枢要暗地里帮助怡和洋行出谋划策，对付宝顺，原来怡和给了唐廷枢的“修华”这么大一笔好处。仅仅棉花代理收购这一项，唐廷枢一年就最少可以赚到将近三十万两银子。于情于理，他都不会对怡和和宝顺的竞争袖手旁观。
　　“好，既然你们和怡和的棉花生意做得这么大，那我就相信你们。我先给你交一万两银子的定金。”
　　郑观应从怀里掏出来一张一万两银子的银票，递给经理。经理将银票拿去交给账房，验明了银票的真伪，给郑观应开出来一张龙飞凤舞的字据。经理将字据小心翼翼地拿过来，交给郑观应。
　　“先生放心，以三个月为期，到时候，保证不会少您一斤一两棉花。”
　　“那就这么说定了。三个月以后，我带着银票来取棉花。一万包棉花，一手付钱，一手交货。”
　　“得嘞！”
　　这笔生意就这么谈定了。郑观应带着字据出了门，经理客气地给他叫了一辆人力车，送他上车。
　　而这只是郑观应通盘设计的计划中的第一步。首先和“修华”棉花店建立了基本的生意伙伴关系。然后，郑观应开始留心市面上的棉花行情变化。尤其利用宝顺洋行在伦敦的本部消息灵通的优势，得到一个关键的商讯：因为美国正在爆发南北战争，很多农民都被强行征了兵去打仗了。农田里人手不够，结果这一年的棉花种植面积大为减少。而好容易到了收获季节，却忽然又遭遇了极端天气，先是大旱，继而大涝。这一旱一涝，棉花最后的收成不到五成。美国那边糟糕的棉花收成，直接影响了英国和印度的棉花市场。
　　郑观应得到消息之后，又来到“修华”棉花店，将原来订购的一万包棉花一下子提高到了五万包。
　　而此时上海的棉花市价，并没有开始大的浮动。郑观应的这一反常举动，终于引起了“修华”老板唐廷枢的注意。
　　【作者***】：如果说容闳是郑观应的老师和朋友，那么唐廷枢则是郑观应真正志同道合的人，他们有相同的志向，都想要通过创立中国人自己的事业而和洋人进行一番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