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从龙五爷口中，听到一段往事
　　“那是自然。实话告诉你，你要想做好揽载这一行的生意，就非得过龙五爷这一关不可。龙五爷说和你们宝顺做，就和你们宝顺做；说和怡和做，就和怡和做。告诉你一个消息，我也是听说啊，本来呢，龙五爷一直和你们宝顺的关系不错，可是不知道怎么，怡和最近来了一个新人，是个厉害人物，和龙五爷谈了一次以后，龙五爷忽然风向大变，来了个大转舵，丢弃你们宝顺，转而和怡和合作了。所以，我们奉龙五爷的命令，只做怡和的活，其他的一概不能接！”
　　“我说呢，原来背后这一切，都是龙五爷在定夺！那么，我要怎么才能去见到这位龙五爷呢？”
　　“龙五爷可不是随便谁想见就能见的。”王老实压低了声音，“你知道这位龙五爷是何来历？”
　　“是何来历？”
　　“听说几年前小刀会起事，这位龙五爷是跟随刘丽川刘大元帅的，使一把鬼头大刀，神鬼莫敌。后来保着刘大元帅突围失败，这位龙五爷身上不知道中了多少刀伤、箭伤，最后居然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实在是大难不死！后来小刀会失散的兄弟就都聚拢来到他身边，推他为主。”
　　“小刀会起事，我倒是听说过。那位刘丽川刘大元帅，还是我们广东香山的老乡呢！”郑观应道。
　　“真的吗？”王老实眼睛一亮，但随即又摇了摇头。“唉，就算你和刘大元帅沾亲带故，但是你想要拜见龙五爷，还是得按照规矩来。”
　　“什么规矩？”
　　“就是天地会的规矩啊！”
　　“怎么又成了天地会？”
　　“小刀会就是天地会，这二者是二而一的关系。小刀会中的规矩，都是天地会那一套。不过外人根本不会晓得。”
　　“那怎么办？”
　　“阿应，你一定要见龙五爷？”
　　“一定要见。”
　　“这样吧，我给你指一条路子。”王老实觉得郑观应是真心对自己好的人，可以倾心结交，因此道：“实不相瞒，我的妻弟王大胆，是天地会里的人，对于这些规矩一清二楚。不过他肯不肯帮你，我却不知道了。如果他肯帮你，就能带你去见龙五爷；如果不肯，那就没办法了。”
　　“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他又是你的妻弟，怎么会拂你老哥的面子？我看这个忙他一定帮的。”
　　郑观应一听关键人物是王老实的妻弟，顿时有了主意。他将王大嫂子叫过来。“大嫂，来，我敬你三杯！”
　　一连敬了三杯，将王大嫂子捧得天花乱坠，称赞她厨艺如何了得。又从怀里掏出来一张五十两银子的银票。“这是王大哥这几天的误工费，我恐怕没有时间天天来照顾王大哥，有劳大嫂了！”
　　王大嫂毕竟是女人家，又是给人家做苦力惯了的，哪里见过这么大一笔钱？顿时笑逐颜开：
　　“啊呀，郑先生太客气了！”
　　“不要叫我郑先生，叫我阿应好了。其实论年龄，我也和大嫂的亲弟弟差不多。你就把我当弟弟吧！”
　　“哎呀，我那个不成材料的弟弟，一天到晚在外面鬼混，不做正经事情。他要有你这么一丁点儿本领，我就知足了。”
　　“话不能这么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令弟说不定以后也能混成一个龙五爷那样威震一方的大人物！”
　　“你也知道龙五爷？”
　　“唉，我久闻龙五爷大名，有心去拜访，却苦于无人引荐。我倒真羡慕令弟，可以经常见到龙五爷。”
　　“什么经常见到？他也十天半月见不上龙五爷一面。不过，如果你想去见龙五爷，我倒可以叫他想想法子。”
　　“那就多谢大嫂了！”
　　郑观应不费吹灰之力，就请动了王大嫂子。王大嫂子一出面，他的弟弟王大胆焉有不答应的道理？
　　第二天，郑观应早早来到王老实家，只见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人已经在那里喝着闲酒、吃着花生等着他了。他就是王大胆，一见到郑观应就不客气地问：“怎么？你要见我们龙五爷？”
　　“不错。”
　　“有什么事情吗？”
　　“也没有什么，就是我久仰他老人家大名，想要去拜访一下。”
　　“没那么简单吧？如果是那样，我劝你别去了，龙五爷不会见你的。”
　　“那……如果是代表宝顺洋行，去和他谈一笔生意上的事情呢？”
　　“要谈生意，那倒可以。不过我……”
　　“哦，这个我懂得。你是介绍人，自然要有一笔介绍费。我已经准备好了，这是一百两银子。”
　　郑观应早有准备，立即掏出来一张一百两的银票递上去。王大胆见他这么识趣，顿时态度大变。
　　“哈哈，我姐姐说郑先生是个识时务的，果然不假。走吧，跟我来！”
　　他带着郑观应离开了姐姐、姐夫家。郑观应以为他这就要带自己去见龙五爷了，不料王大胆却先带他去了一家赌坊，在那里赌了一上午。中午二人在一家颇为豪奢的酒店吃饭、喝酒，听王大胆讲他在江湖上的一番作为。吃完之后，又去了**，王大虎找了个相好的，就进去了。
　　郑观应一个人在外面闲极无聊，足足等了一整个下午，天色将暗的时候，王大胆终于出来了。
　　“走吧，时候差不多了！”
　　他带着郑观应这次才是真去见龙五爷。不过令郑观应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然带着自己径直来到城隍庙。
　　热闹了一天的城隍庙此刻刚刚寂静下来，在朦胧的月色的照耀下，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平添了几分神秘。
　　王大胆显然对这里很熟悉，领着郑观应七弯八拐，很快来到一个不大的院子门外，在门口停下。
　　整整一天都嬉皮笑脸的王大胆，此刻却神色异常严肃。只见他仔细地蹲下去，查看地上的什么东西。
　　郑观应也跟着看过去，月光下隐约看到，那是三堆沙子，一字排开。如果不细心留意，根本不会发觉有异。
　　只见王大虎在沙堆前站好以后，伸出自己的左脚，将中间的沙堆一脚踢开，然后，朗声吟出一诗：
　　“人皇脚下两堆沙，东门头上草生花。
　　丝线穿针十一口，羊羔美酒是我家。”
　　他吟的这首诗不伦不类，但是郑观应知道，这里面一定隐藏着“暗口”，用的都是“隐语”。
　　果然，他刚吟完，就听院子里门后面，有人咳嗽一声，然后低声问道：“来干什么的？”
　　“投奔梁山。”
　　“投奔梁山做什么？”
　　“结仁，结义。”
　　“是别人劝你，还是自愿来的？”
　　“自愿。”
　　“有咒无咒？”
　　“有咒。”
　　一番“隐语”对答之后，一阵沉默，旋即，院子门“吱呀”一声开了。郑观应向里面望去，只见门口站着两条大汉，一人手里擎着一把寒光闪闪的鬼头刀。见了郑观应等二人，也不说话，只是将刀一架，架成了一个交叉的形状。王大胆在前面带路，率先从刀下走了过去，郑观应紧随其后。
　　进门以后，院子里又有一对兄弟，也是将刀架在了一起，冷冷地看着王大胆、郑观应从刀下钻过。
　　来到里面的一间屋子的门口，这里又是一对兄弟，将刀架着，只要王大胆和郑观应稍有迟疑，就会做了刀下之鬼。
　　再进了这个门，却进门就见地上摆着两双草鞋。王大胆先换上了草鞋，郑观应也跟着换上了。
　　然后，就见厅堂正中，高高地挂着一块匾额，上面龙飞凤舞写着三个大字：“兴义堂”。下面香烟缭绕，供着一座关云长的金身塑像。王大胆立即上去，在关老爷的神像前磕头，郑观应也磕头。
　　磕头完毕，二人起身在旁边的长桌旁坐下来。桌子上早已摆上了茶、烟。王大胆伸出手，用三指将烟拿起来，然后放下。又同样用三根手指将茶水端起来，送到嘴边轻轻喝了一口，又放回去。
　　只听他又吟诗道：
　　“洪水漂流泛天下，三千结拜李桃红。
　　木立斗世天下知，洪水结拜皆一同。”
　　这一首诗吟完，他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了。郑观应知道关键人物就要出来了，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只见人影晃动，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忽然闪出来四条高大的人影，一个个垂手肃立，面无表情。
　　紧接着，就听得一阵苍老的咳嗽声，然后是拐杖点地的声音，一个老者不慌不忙地踱步出来。
　　“咳，咳。”他不住地咳嗽，似乎身体并不怎么好，可是他那双眼睛，却如冷电一样扫了过来。
　　“小子王大胆，叩见龙五爷！”
　　王大胆早站了起来，一等龙五爷在镶金雕龙的椅子上坐下来，立即上去跪在他的脚下，“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王大胆，你胆子当真不小啊，敢带外人到我这里来！”
　　“不，龙五爷，这位郑观应郑先生不是外人，他是宝顺洋行的，与徐钰亭、曾继圃都是一家人。”
　　“正是。”郑观应在来的时候，已经得到过王大胆的指点，因此连忙上前跪倒，介绍自己。“小子郑观应，是香山雍陌人。家父郑文瑞咸丰三年曾经来上海客游，如今宝顺的徐钰亭、曾继圃，都是我们家的至交亲朋。我能够到宝顺洋行做事情，全仰仗前辈们的提拔，才有今日。”
　　“既然你和徐钰亭、曾继圃都是亲戚，那的确不是外人，起来吧。”龙五爷示意郑观应起来，等他落了座，给他解释说道：“你也知道，我是跟随刘元帅起事的。刘元帅是你们广东香山人，来上海之初，曾经得到过徐、曾二位的帮助，因此彼此还算交情不错。不过，说句实在话，徐、曾二位这几年是飞黄腾达，仗着洋人主子的恩宠，可不怎么和我们这些穷兄弟往来啊！”
　　他这句话中，分明有责备的意思。郑观应见机得快，立即说道：“龙五爷有所不知，其实我刚一来上海，徐伯伯、曾伯伯就给我讲到过当年刘元帅大闹上海，创立大明政权，号称‘大明国统理政教天下招讨大元帅’的那一段轰轰烈烈的传奇故事，刘元帅那时候可着实威风呢！徐伯伯、曾伯伯说，刘元帅给我们香山人狠狠地争了一口气，让我将来有机会，一定要结交刘元帅的兄弟们呢！”
　　“此话当真？”本来龙五爷对徐、曾颇有不满，如今听了郑观应的话，顿时态度大为改观，有了笑脸。
　　“那还有假？唉，只可惜徐伯伯萌生退意，一心要告老还乡，曾伯伯又忙于应酬，根本没有时间。我初来乍到上海，人生地不熟，又没有人肯给我引路，所以直到今天，才来拜访龙五爷，还请恕罪！”
　　“哈哈，好说。我这个地方是不太好找，不过你能找到这里来，足见你不是一般人，必有过人之处。”
　　“龙五爷过奖了！”
　　“王大胆，你每次做事情都是大胆妄为，净给我添麻烦，不过这次却是立了一个大功，我要赏你！”
　　“不敢。”王大胆连忙道，“我所以敢带这位郑先生来，也是因为他为人仗义，济危扶困，正是我辈中人！”
　　于是，他将郑观应如何从洋人手里救了自己的姐夫王老实，如何对王老实无微不至照顾，说了一遍。
　　“哦，原来你们是这么认识的。阿应，你为了一个苦力竟然敢去得罪洋人，不简单啊！”龙五爷赞道。
　　“什么得罪不得罪，我就是看不惯洋人那股子蛮横劲儿，在我们中国人的地盘上，还这么横行霸道。哼，他们在广东被林则徐林大人教训了一顿，混不下去了，就跑到上海来。如果我像林则徐林大人那样，得到皇上钦赐的尚方宝剑，我就再烧一回他们的鸦片，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年轻人有骨气，有胆量，了不起啊！”龙五爷将龙头拐杖在地下狠狠一戳。“本来我们家世世代代，就是在码头上靠着一条木板船维持生计。可是洋人一来，就生生用轮船把我们的生意都抢跑了。这还不算，还不准我们的木板船和他们一样载货、载客。这不是不让我们活了吗？我就是气愤不过，纠集几个兄弟偷偷摸摸爬上洋人的轮船，放了一把火，才被捉住关进了监狱的。可恨上海道吴健彰那个狗官，怕洋人怕得要死，不问青红皂白，就判了我们死刑，打入死牢。若非天可怜见，正好赶上刘大元帅起事，抢了吴健彰那狗官的四十万两银子，砸了监狱，放我等出来，我就稀里糊涂地送了性命。后来我等兄弟就都跟了刘大元帅，轰轰烈烈干了起来。虽然后来没有如刘元帅所说的反清复明，成就大事，但好歹也痛快了一场，哈哈！”
　　“刘大元帅自然是天纵奇才！他要建立大明国，反清复明，这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情，非大丈夫不能为！”郑观应先是将刘丽川率领小刀会起事的壮举捧了一番，然后话锋一转。“可是，刘大元帅当日行事，也有值得商榷的地方，我就以为他在处置和洋人的关系上，考虑有欠周详！”
　　“哦？”
　　他这话一出口，空气顿时为之凝固。龙五爷的目光如利剑一样刺过来，其他几条大汉则一齐变色。
　　“龙五爷请听我讲。”郑观应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振振有词地辩解道：“我听说，刘元帅在起事前，曾经在香港呆过，也在洋人的洋行干过，可以说对于洋人，他是比较了解的。到了上海之后，他也没有断绝和洋人的来往，对不对？那么对于洋人的底细，他应该比谁都清楚。”
　　“这倒不假。”
　　“既然如此，那么刘大元帅当知道一点，他起事所要反对的，并不是洋人，而是这个腐朽的满清政府。他要建立大明国，要恢复汉家天下，做汉之刘邦、明之朱元璋做过的事业，那么，洋人就只可以引为援助，而绝不可以与之抗衡。如果联络太平军，再请洋人作为援助，那么大事必成！”
　　“阿应，你说得不错！我们刘大元帅当初起事的时候，的确是这么策划的。你简直亲眼见到一般。”
　　“那么后来，他又为什么改变了计划？为什么和洋人翻了脸，以至于有洋人围城，兵临城下之危？”
　　【作者***】：为洋行做事，却还是要借助中国江湖社会的帮会力量，郑观应借此了解到更多社会的真实情形，他对这个国家的认识更加深刻也更加全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