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原来残酷激烈的商战背后，另外有一个人操盘：龙五爷
　　容闳一回到上海就病倒了。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尝试以致富而施行救世之计划。不久因病辞职。
　　和容闳一道出生入死，贩了几个月的茶叶，却没有赚到一分钱，这件事情对郑观应的打击也不小。他这才真正意识到，所谓做生意，并非仅仅凭着一腔热血，和天不怕、地不怕的豪情就可以做到的。相反，在这一段时间，自己的好兄弟徐润，却在不知不觉中投资房地产，又和曾继圃合开了茶栈，已经无声无息地将资产翻了一番还多。这真是令郑观应汗颜不已！
　　还好，毕竟是自家兄弟，徐润对郑观应还是很照顾的。因此，这天徐润特地将郑观应叫了去。
　　“阿应，我这里有一个好差使，要派给你。”
　　“什么差使？”
　　“我想让你接手轮船揽载这一块业务。”
　　“揽载？”
　　“是啊。本来咱们的轮船业务开展得好好的，可是不知道怎么，怡和洋行也加入了竞争，办起了航运。而且很奇怪，他们一加入进来，原来给咱们揽载的那些个揽载行，忽然都跟怡和合作，不和咱们往来了。这几个月，咱们的轮船无货可载，基本上都是在空驶，不要说利润，本钱都快赔光了。颠地先生已经发了好几回火，曾伯伯也试着找了几个人来接手，都没有人敢接这个烫手山芋。阿应，你觉得怎么样？我倒觉得你有办法，和怡和洋行斗上一斗，你有信心吗？”
　　“有没有信心谈不上。不过怡和洋行我是听说过的，不就是那个叫林钦的人在那里当买办吗？”
　　“是啊。这个林钦，我们大家都熟悉的。他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地方，是个平庸之才。可是这一次不知道怎么，忽然在航运这一块上杀出来，而且招招凶狠，杀得我们丢盔弃甲。我正在纳闷呢！”
　　“阿润哥，你放心，那就让我来会一会他！”
　　郑观应的性格，素来是知难而上。本来他对揽载这一行并不熟悉，但是听说怡和与宝顺大搞竞争，而且怡和不知道暗里使用了什么方法，令宝顺大受挫折，郑观应不服输的劲头顿时上来了。
　　见他答应，徐润就将这件事情汇报给了曾继圃，曾继圃反正找不到人，死马当活马医，也就点了头。
　　揽载，就是帮助行驶于江面上往来的轮船招揽生意。当时的轮船，一般分为载客和运货两种。所得的钱，叫做“水脚”。这一类的费用，通常是帮助招揽生意的人得一成，轮船上的坐船买办、经理等人，得二到三成，其余的利润所得，全部交给公司。这其中，负责揽载的人虽然所得不多，然而却关系甚大。如果诚心诚意帮助你揽载，则客人多，货源足，保证你轮船到了这里，立即载客、装货，根本不需要停留，即来即走，这样就省约了时间，加快了周转。
　　当时，负责开揽载行的，都是各个码头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因为揽载需要仓库、人手，彼此之间的竞争又十分激烈。如果不是资金雄厚、在地方上势力大到可以独霸一方，是很难生存的。
　　这天，郑观应受命之后，不敢怠慢，立即来到十六铺码头。“十六铺”原来并非一个地名，而是因为这里商铺林立，官府为了管理方便，规划了从头铺、二铺一直排列下去的铺号，要求商铺与商铺之间实行联保，每一铺为一个管辖单位，这样就一直排列到了十六铺。其中十六铺又是所有的分片区域里最大的一块，因此声名渐渐就传了开去，真正的地名反而没有人叫了。
　　郑观应来到十六铺码头，远远就看见宝顺洋行的大轮船“总督号”那高高耸立的大烟筒。本来以为近前一定是一副人头攒动的景象：准备乘坐轮船的客人排列成长队，负责装运货物的工人们，将一个个一二百斤重的大麻袋扛在肩头上，踩着韵律一致的脚步，鱼贯将麻袋扛上船去。
　　可是等郑观应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到码头上，却吃了一惊。
　　为什么？原来“总督号”轮船虽然早已经停靠码头，却是一片的冷清景象：只有寥寥无几的几个客人在等候登船。至于装运货物的工人，竟然都懒洋洋地在码头上席地而坐，有的在抽烟，有的在打瞌睡，甚至有的人将自己身上的衣衫脱了下来，在那里百无聊赖地捉起了虱子。
　　这一幕令郑观应惊诧不已。正在暗暗纳闷，想要找人问个究竟，这时只见从“总督号”轮船上下来一个人，这个人身材高大，一身的健壮肌肉，满脸的络腮胡子，一双眼睛如同野兽一样闪着凶光。这个人郑观应认识，是“总督号”上的轮船经理麦奎因。只见他气呼呼地从轮船上下来，大步来到码头上，将腰间的皮带解下来，冲着那些个工人没头没脸地抽过去：
　　“猪猡，都给我起来，快点装货！”
　　他凶神恶煞一样，工人们看势头不对，纷纷闪避，可是却仍旧没有一个人肯去将货物装上轮船。
　　眼见麦奎因暴跳如雷，皮带抽得越来越狠，将几个工人脸上都打开了花。郑观应正要上前阻拦。这时候，就听一阵汽笛声响起来，从远处，另外一艘洋轮过来了。这却正是宝顺的竞争对手怡和的“罗纳号”进港了。
　　一见“罗纳号”进港，本来慵懒闲散的工人们，忽然一个个紧张地行动起来，立即去渡口整齐地排成一排。
　　当怡和的“罗纳号”刚刚靠上用木头搭起来的浮动码头，放下船板，工人们立即跑步上岸，将船上的货物一包包地卸下来。又从码头的仓库里将早已堆积在那里的货物扛出来，装运上船。
　　这一来，郑观应终于明白了：原来这些工人都早得到了怡和的好处，被怡和收买了，所以不肯给宝顺干活。
　　而宝顺的轮船经理麦奎因是个火爆脾气，怎么能咽下这口气？他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就揪住了一个腿脚稍慢的工人，连用皮带抽，带拳打脚踢，顿时将那个工人打倒在地，眼看要出人命。
　　“住手！”
　　郑观应看情形不对，知道自己必须上去阻止麦奎因了。他大步过去，大声喝住麦奎因：“快住手！”
　　“谁敢叫我住手？”
　　麦奎因大怒，抬起头来，将一双被怒火烧得通红的眼睛瞪着郑观应。他因为大部分时间都跟随轮船行驶各处，在洋行的时间倒不多，所以他并不认识郑观应，还以为这个人要多管闲事。
　　“麦奎因先生，我是宝顺的买办阿应，是曾继圃先生让我来负责揽载这一块的。你先住手，有话好说！”
　　郑观应用英语介绍了自己，麦奎因听说他是自己的同事，这才收了手。郑观应告诉他让他先回船上去，这边的事情让自己来解决。麦奎因其实也知道，自己这么一闹，以后的事情只会更加难办，因此，听郑观应这么一劝，也就收了手，骂骂咧咧地回到船上一个人喝酒去了。
　　这边，郑观应将地上被打的工人搀扶起来，只见他身上衣服都被扯烂了，脸上被麦奎因打得全是血污。
　　“这位大哥，你没事吧？”
　　“我没事……”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住在什么地方？我送你回去。”
　　“不……我今天的活儿还没干……”
　　“都这个样子了，还干什么？这样吧，我先送你回去，给你请大夫看看，伤势有没有大碍。耽误的工钱，由我来给你补上。”
　　“啊？真的？”
　　“我骗你干什么？走，先回去吧！”
　　见郑观应不像开玩笑，那人这才相信了。于是郑观应先去给他弄了条毛巾，打来一盆清水，擦了擦脸上的血迹。然后，郑观应叫了一辆人力车，将他搀扶上车子，自己随后也上了车。
　　“去王家村。”
　　在路上，这个工人告诉郑观应，他叫王老实，是王家村人。在码头上做苦力，已经有七八年了。
　　“王大哥，我叫阿应，在宝顺洋行做事情。你这几天的误工费和医疗费用都包在我身上，以后有什么事情，尽管找我。”
　　“阿应，你人真好。我给宝顺装货、卸货也做了三四年了，还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好心人。”
　　二人一路唠着，很快来到了王家村。王老实的女人刚浆洗了一大堆的衣服，正在家里给人家做缝缝补补的活儿，孩子小虎子已经是个五六岁的半大孩子了，正在一堆衣服下面钻来钻去地玩耍。
　　“哎呀，老王，你这是怎么了？”
　　王老实的女人是典型的上海本地女人，个头不高，皮肤白皙，一张嘴说起话来快人快语。“你莫不是又和人打架了？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做人要老实，不要总和别人发生冲突，更不能动手。就你这身子骨，能打得过别人？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叫我们娘儿两个怎么过呀？唉，我真命苦……”
　　她刚发了这一通牢骚，被郑观应打断了。“王大嫂，不是这样的。王大哥是在码头上运货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才弄成这个样子的。”
　　“啊呀？这位是——？”
　　“哦，我姓郑，你叫我阿应就行了。我是宝顺新来的买办，负责码头上揽载这一块。王大哥这几天的误工费、医疗费，我都给包了。”
　　听他这么一说，王大嫂立即换上了一副笑脸。“哎呀，这位兄弟真了不起啊，这么年纪轻轻就当上了这么大洋行的买办，啧啧，真了不起。老王，你领这么重要的客人到家里来，怎么不派人先来招呼一声，我也好收拾收拾，这样子教人怎么落下去脚？真是的，快，快请进来坐！”
　　她手忙脚乱地将郑观应让进来，又连忙将丈夫扶去了床上躺下来。王老实此前也是硬捱着，此刻一回到家里，精神放松了下来，还真觉得有些吃不消，妻子一碰到他的伤处，他就哎哟连声！
　　“大嫂，王大哥这一跤摔得可不轻，必须马上去请个大夫来。我这里有十两银子，你先拿去！”
　　“这怎么好意思？”
　　“别这么说，王大哥是给我们做工受伤的，就算工伤。一应费用，都算在我的头上，你快去吧！”
　　“那我不客气了。”
　　王大嫂将十两沉甸甸的银子接过来，立即出门去请大夫了。这边，郑观应仔细查看王老实的伤情，幸好没有什么大碍。小虎子在门口探头探脑，郑观应将他叫过来，给了他点零花钱叫他去买吃的。
　　“阿应，你对我真好！”王老实平日里和人交往并不多，人人都当他是个好欺负的，没事还要嘲弄上几句，谁真正把他当做一个男人看待过？今天却得到郑观应如此照顾，不由流下了泪。
　　“王大哥，本来就是我们宝顺的不对！那个麦奎因无缘无故地打伤了你，我代他来照顾你是应该的。”
　　“唉，话是这么说！”王老实叹了一口气，“我们这些在码头上做苦力的，哪天不被人家打骂？”
　　一会儿工夫，王大嫂请了大夫来，而且顺手捎回了两条鲜鱼，一壶烧酒。很快，大夫诊断完毕，王老实只是受了皮肉之伤，并无大碍，开了点药就走了。王大嫂子让小虎子去拿药，自己在厨下一通忙活，烧好了一盘子鱼，又炒了两个青菜，摆在桌子上红的红，绿的绿，煞是好看。
　　“王大嫂好手艺。”
　　“哪里，不过是家常便饭，倒委屈了贵客。”
　　中午这一顿饭，郑观应就在这里吃了，是地道的农家风味，王大嫂子的手艺着实不坏。再加上王大嫂子殷勤相劝，本来不怎么喝酒的郑观应，也喝了足有半斤多，剩下王老实都喝了。
　　“阿应，我知道你心里有一件事情，一定想问我，对不对？”王老实酒一下肚，说话就有些大舌头。不过，他的神智显然十分清醒，知道郑观应不会这么无缘无故对自己这么好，因此先提了出来。
　　“不错。”郑观应也坦然承认。“本来我想不急在这一时，等王大哥养好了身体我再问你的。”
　　“不，我也没有什么可以报答你的。如果我提供的情况能对你有帮助，就算我没有白和你结识一场。”
　　“那就请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们给怡和卸货、装货，而不肯和我们宝顺做生意。是怡和给了你们好处吗？”
　　“阿应，你此前大概从来没有接触过揽载这一行吧？”
　　“没有。”
　　“那么你也没有听说过龙五爷的名头了？”
　　“龙五爷？没听说过。”
　　“阿应，在十六铺码头上，要是有谁没有听说过龙五爷的名头，那么这个人不是聋子，就是傻子。”王老实道，“龙五爷在十六铺码头，那可是说一不二的人物。他一跺脚，地面也得颤三颤。”
　　“这么厉害？”
　　“是呀，这个码头上的大小事情，都是他老人家一个人说了算。我们这些人，其实都在他手下讨饭吃。”
　　“这么说，我应该先去拜访这位龙五爷了？”
　　【作者***】：郑观应加入了宝顺洋行，开始真正涉足商战，没有想到一上来就遇到一个强劲的对手：龙五爷，看来他对商战的理解，以前是太肤浅了，但他有信心学习做到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