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回吧。”富生挥手目送刘爱民走回田垌，一簇光隐没在宛如圈圈波痕的田野之中，只看到他的电棒光芒在墨一般厚积着的稻田之间闪烁。
　　富生此时顺着石板路，一直往他家走，隐隐可以听见村小学方向传来刀剑撞击的金戈交击声，他提着刘爱民塞给他的一串田鸡，吹着口哨优哉游哉往山上的树林子里走。虽然离家只有几百步脚，但一个人走夜路，还是让人心底发虚，主要是看鬼片看多了，这林子沉睡着许多坟墓，上堡寨背靠白竹岭，白竹岭上其实长的是毛竹，为什么叫白竹岭？实在叫人费解。远山之巅，竹海就像马的鬃毛，在山风中发出呜呜的呼啸声，听起来像是群鬼在呜咽。此时万籁俱寂，石板路向林木幽暗处蜿蜒延伸，听得到秋虫的呢哝，流水的哗啦，还有踩响落叶的沙沙声……富生靠吹口哨来壮胆，偶尔传来猫头鹰的“咯、咯”叫声，声音让人头皮发怵，全身起鸡皮疙瘩。猫头鹰像是受了惊似的，翅膀碰着树叶唿啦啦响。富生让爱民打转，也怕他一个人回走这段山路害怕，爱民估计也怕一个人走这段山路，所以他也不敢嘴硬，富生不让他送，他也就顺水推舟了。
　　“伙计，你不会是我爷爷变的吧？我是你孙子，你可别吓我。”富生看猫头鹰展开兀翅从头顶掠过，发出寒光犀利的双眼，好像记忆中的爷爷。
　　富生走到寨子里的水井畔，此时酒后漫思茶，他感觉喉咙直冒火。可是，这水井映着清冷的水光，发出青幽幽的寒光，他怕水井里会躲着什么怪物？这水井，富生就曾见过一名村妇投井而死，他应该叫秀英婶娘，至于她为啥投井，他只隐约知道秀英婶娘发现石宝伯伯跟别的女人好。她气不过，就轻生了。
　　俗话说，心里有鬼，它就有鬼。富生“瞿—瞿——”吹着不成曲调的口哨为自己壮胆，顺着依山而筑的石阶往下酿泉走。这井生得奇怪，周围尽是岩石，偏偏这石窝里生一口井，再干旱的年景，它都不会干涸。这井水也古怪，你磨豆腐不行，但酿酒好，全村的人都到这里取水来酿酒。喝起来，并没有什么两样，一样的清凉爽口。
　　“谁？”富生刚下到水渠边，一个人头从发堆里飘起来！因为富生没有打手电筒，那眼光白森森地吓人。继而，扑通一声，有人跳了下去。富生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不是女鬼，是有人投井！谁不去看电影，跑到这里来自寻死路？
　　富生这一惊，酒醒了大半！他一个百米冲刺到了井口，这井是呈“日”形，井沿全是长了苔藓的整体岩石构成，很容易滑下去。外面筑了一个洗菜池子，内池才是源头泉水，深有数丈。此时，水波翻动，显然是有人跳井。
　　救人如救火。富生来不及多想，一头扎了下去。运气还不错。人投下井，求生本能，往往会憋住一口会上浮；此时，富生恰好一把捞着她，可能是富生救人心切，忘了救人的技巧。他不分前后便去捞她，手刚触到她滑腻的肌肤。对方应激反应，一抱子搂住了他，落水的人会找救命稻草啊！
　　富生给她拦腰抱住，手还能划水，但他力气再好，也无法带着一个人探出头来。富生顶多有一分钟逃生时间，落水之人可能更加糟糕，她在富生之前落水，有可能憋不住，水呛进肺部，几口水可以了结她的生命。
　　富生先掰她的手，有一股神奇的力量箍死了！富生继而推她胸部，推在两个海绵气垫上，毫无反应。富生拼尽最后一点力气，他突然往下扎猛子，这一招管用，水压自动将两人解散。富生并没放弃救她，这回，他是学着海豚救人将她往水面上顶，顶在她双胯之下，借一顶之力，露出水面，能呼吸到空气，这命就保住了；他随即往上直冲，冒出头来，大口大口喘气，呼吸新鲜空气！
　　“水莲嫂！”富生借着清冷的月光认出她来了，秋天的井水不是那么刺骨。水莲便是乡政府电影放影员秋生的遗孀，起码年长富生十二三岁。
　　水莲用哀怨的眼光看着富生，她也认出他来了：“富生，你放手。你救得了嫂子一时，救不了嫂子一辈子。”
　　水莲幽幽的气息吐在富生脸上，有几分消魂。富生现在一手攀着一块突生的岩石，一手托住水莲的手臂，恐惧感占了上风，冷得牙齿打颤。水莲想剥开他的手，再次下沉。富生要叫醒她：“水莲嫂，不能！你还有梁军。梁军还小，没有你，他怎么过？”
　　不说梁军不好，水莲一听梁军，她想死的心更加炽烈：“富生，梁军巴不得我死呢！”
　　“不会的。水莲嫂，孩子不懂事，你可以骂，可以打，你不能弃他而去啊！”
　　水莲嫂痛哭起来：“富生，这孩子给他爷爷奶奶惯坏了。你不知道，他把他爹的抚恤金败光了！”
　　“水莲嫂，梁军不到十四吧？怎么——”
　　水莲嫂长叹一声：“他爷爷奶奶在日，天天惯着他，不读书惯着他，不干活也惯着他。本来，我想靠他爹那笔抚恤金，咱娘俩今后也过得了日子。谁知道——谁知道——他怎么破解了我的银行密码。今天取一点，明天取一点……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一分钱也不动这个用命换来的钱。我寻思着，这个短命鬼成天在家东游西荡，不是打牌，便是跟朋友鬼混，我还不如送他到技校学门技术。我打听到有个九嶷山学院招生，我想送他去学厨艺，这钱本来也是他老子的命钱，送他儿子学技术也不冤。可是，我去银行取钱，银行里的人告诉我，只剩下几十块零头了。这钱，他爷爷、奶奶生病，我们东凑西凑，舍不得用一分，从来没想过动用这个钱。这孩子这么不成器，我死了干净，让他一个人混去。双眼一闭，图个干净。”
　　富生忙说：“水莲嫂，我看，你糊涂！当初，惯着孩子，你难道没有份？你的密码保管不严，你没有责任？现在孩子游手好闲，你想丢手，那更是糊涂加糊涂！你想想，你不在世了，梁军还能走正路？你还不是把他往火坑里推？水莲嫂，梁军还少，他在坏人的挑唆下，做了一些丧失理智的事情。只要做妈的苦口婆心劝他，他还听得进去，他也是有头脑的人，怎么可能油盐不进？水莲嫂，我现在包了兰背山正需要人手，你要是不怕我把你儿子带坏，你让梁军跟着我干。我还是梁军叔叔呢。侄儿不听话，叔叔也可以管他。姑念他年幼无知，饶过他这回吧。”
　　水莲嫂回过脸来，抬起怜光悲凄的目光，轻轻摇着头：“富生，我在井头坐了好久。我是舍不得死。我当时想，我跳下去，要是有救星还救，要是没有救星，那是命中注定我活不成了。看来，天不叫我死，偏叫你路过。富生，嫂子这命是你捡的，我让梁军跟着你受点教育。嫂子这辈子报不了你恩，下辈子做牛做马也报你的恩情。”
　　“嫂子，我们演场戏教育教育他一下，给他来个刺激疗法。”富生这家伙一向足计多谋，马上想了一个给梁军洗脑的办法。
　　梁军起初是跟村里的端生、武生一起看电影，后来给一伙人拉去开转转宝了。庄家拿一个碗，右手连续将两个硬币开转，然后一碗罩进去。抬起布满血丝的狼眼，对着一群拿着钞票怪叫的人喊：“看的是眼法，耍的是手法，赌的是运气。看好了，押吧。”
　　围着桌子的一群人乱叫：“杠子！”“对子！”
　　碗一掀开，两面国徽，猜“对子”的兴奋捞钱，猜“杠子”只能瞪着眼看别人收钱。这么幼稚的玩法，可是很容易让人上瘾。有的近乎信迷信，他听硬币的声音，那真是江湖上的听风辩器；有的是看硬币开转那一刹那……当然能当庄家的，一般都是老手，他一定有几手绝活，他有左右赌局的手段。现在的当庄家的善狗就有这么一手，他赌咒发誓跟兄弟们赌，他不出老千。他在外地赌，他就要跟人家刺刀见红了，不杀头猪怎么过年。如果你有胆量，你也可以当庄家，善狗也会把碗交给你开宝。但这个庄家，不是一般人当得起的，你赢一宝，当然笑呵呵；可是你输一宝，可能倾家荡产了。不能说这些好赌的，都是来送钱的，傻瓜都知道来赢钱，你看，一个个眼睛都放着绿光呢，个个都是鬼精灵的。
　　梁军混在这群人当中，他学着叔辈，也用耳朵贴着桌面听一听，听到了硬币转动的“嘎嗒嘎嗒”声，这声音似乎传达了什么信息，静下心来仔细分辩，但欲辩已忘言。
　　善狗诡异地笑话他：“大军，听好了吧？你倒是押啊！”
　　梁军心一横：“我——我押对子。”这回，梁军长了一个心眼，因为押杠子的多，行家有口诀，跟风跟到底，保底有盈余。
　　善狗看大为押得差不多了，他把碗一掀，梁军兴奋地叫起来：“对子！”别少看这开转转宝，看起来是公平的赌，各有一半的胜率，看的眼法，耍的是手法，虽然围着一大圈人赌，庄家没有一点手法，他想跳楼啊。
　　你看，他赔完一圈之后，每一次总能进一大把钱。他也不数，一古脑儿塞进他的内袋里，准备开下一宝，眼光瞟着梁军：“大军，你行啊！出师了。你再听。”
　　梁军真的趴在桌子上听，梁军听了好半天，别人又押得差不多了，赌鬼有押老宝的心理，这回还是押杠子多！梁军毫不犹豫，再次押了对子。善狗开了宝，众人傻眼了，还真的是对子！
　　有的暗想，莫法这杂种真的听出什么名堂来了？好，我真跟他。于是，有的人还真跟梁军押，这招还灵，押了几宝还押对了！
　　这时善狗发话了：“梁军，咱们要赌就赌大的。加点码！”
　　梁军还真以为他找到了窍门：“加码就加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