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县长是从基层做起，一级一级提拔上去的本地干部，显然他曾经是政绩卓著的，他用本乡本土地话说：“你个大名鼎鼎地刘文彩可了不得，闻名天下的大地主啊。你名气比我大多喽。你看，我认识你，你不认识我，对不对？我是土八路，没有那些穷讲究。到地方上，有什么吃什么？”
　　这时候，显出女人的优势来了。刘支书老婆接过黄县长的话说：“是喽，我嫁给他那天起，就背了这个黑锅。现在没有哪个知道我叫什么名。全都是叫我地主婆的。”
　　黄县长仰头哈哈大笑，笑声爽朗，毫无官架子：“现在你这个地主的头衔，要让一让位。你们村冒出一个新地主，对不对？一千亩地，算不算地主？嗯，还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地主佬。”
　　黄县长故意板着脸，刘文财听不懂黄县长话里的弦外之音，惊疑地看着胡书记和徐乡长，胡乃香忙说：“老刘同志，黄县长跟你开个玩笑，你这个荒山承包开了先河，等于下活了一盘棋，你这个承包办法顺应了时代潮流。黄县长准备搞成片承包，不再是家庭式承包，我们县准备搞规模化经营，要上档次，不能小打小闹。”
　　黄县长又发出一串响亮的笑声：“我说你这个地主爷，家财万贯，怎么就绿豆大的胆量？敢作敢为嘛，没有一点财大气粗的样子，说话怎么支支吾吾？那个梁少爷呢。叫出来，让黄某相相面。”
　　“咄，那，剁羊肉那个高个子，戴眼镜的，脸皮白净，有几分城里人的儒雅。县一中毕业，高考名落孙山，他倒看得开。看不出一点颓废。”胡书记指着天井里正在剁羊肉的梁富生说。
　　黄县长毫不忌讳地说：“他是一个有来头的人物。周书记的女儿为这事，差点跟她家里闹翻了。这事情，我比你们清楚。他考不上大学，其实不赖他。唉，都怪他人长得太帅气。”
　　“什么？他跟周亚林书记女儿谈恋爱？”这回该胡乃香咋舌。
　　可是再说下去，黄县长猛踩急刹车了：“唉，这是人家的私事，我们不能四处传播。不过，我们相人切莫犯主观主义错误，海水不可斗量，人不可貌相嘛。我相信，是金子总会发光的。我看好他。”
　　地主婆不知天高地厚，斗胆问了一句：“富生跟那姑娘的事，到底有戏没戏呢？”
　　黄县长笑而不答，这已经很给面子了。那些有头有脸的局长、镇长、乡长都给他骂得灰头土脸，他是跌下脸来就不认人的主。他说了不谈了不谈了，你还穷根究底，惊得胡乃香忙说：“领导今天微服私访，把我们乡跑了个遍，我们这些乡干部还在乡政府开会。领导，我们的工作没做好，我首先做检讨。”
　　黄县长拍了拍胡乃香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我要是准备骂你，我今天就不吃你这餐饭了。但是问题还是不少。主要还是带共性的问题，不只是你们何仙观乡，别的乡镇也存在这些问题，甚至更严重。啊，比如治安问题，现在农村这个治安可以说是盗贼猖獗，大白天公然盗狗、盗耕牛。这还了得！”
　　别看黄县长这样轻描淡写地说，胡乃香书记、徐敬道乡长额角冒虚汗了。胡乃香迎合着黄国富的话说：“是啊，是啊，地方上的老百姓对那些窃贼恨之入骨，我们这段时间组织警力破获了一个盗窃团伙，他们这个团伙分工明确，有专门踩点的，有负责晚上偷窃的，有专门打掩护的，还有包运输的、包销售的，搞得很有声势，气焰特别嚣张。我们这次一锅端掉了，一些漏网之鱼，也陆续抓捕到案了。”
　　黄县长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嘉许，然后目光深邃地问：“你知道为什么眼下盗贼猖獗吗？”
　　胡乃香搜肠刮肚，说了一大堆社会根源：“首先是历代传下来的惯偷，过去是有帮派的。解放后，虽然将一些组织严密的门道会组织瓦解了，但那些余孽还在。过去一度路不拾遗，家不闭户，那年头乡村组织严密，打击力度强。那时候偷生产队一个南瓜吃，还要抓去游街，谁敢啊？现在不一样了，分田到户，家家粮食满仓，鸡鸭成群结队，牛羊满圈，呈现出一派太平盛世。有些游手好闲、好吃懒做的就出来活动了，今天偷人家鸡，明天偷人家狗，偷来偷去，胆子越来越大，发展到撬锁打洞入户偷盗……”
　　黄县长不耐烦地听他说下去了：“一言以蔽之，社会上闲汉多了。这些闲汉哪来的？小时候不爱读书，考不了学堂；长大了不务正业，种田又吃不了苦，便在社会上混，吃喝嫖赌，混不下去，当然只有一条路，偷喽。”
　　胡乃香、徐敬道、刘湘利、杨虎都唯唯诺诺说：“领导说得经典，切中时弊。”
　　刘文财支书和地主婆请领导到堂屋坐了，赶紧泡上一杯大瑶山上采下来的云雾银毛尖野生茶。黄国富是识货的，他吸了吸鼻子，他见多识广的鼻子就猎获了非同寻常的信息，然后让他的嗅觉品尝一下，很响地咂了一下嘴，吃惊地说：“这是好茶啊！地主爷，这是什么茶？”
　　刘文财有点紧张，怕说错了话；还是地主婆有那个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老子拉下马的胆量，她肉乎乎的大脸庞子有了谄媚的笑：“领导，这是从大瑶山上采下来的野生茶。产量很少的。据说可以消痰化气——”
　　刘文财真担心黄县长不受用，怎么拿这破茶叶来敷衍他？还好，黄国富眉开眼笑：“嗯，好茶！好茶！西湖龙井、黄山猴魁、武夷大红袍也不过如此嘛。”
　　地主婆还叫两个女儿捧上板栗、柿子、花生、蜜桔、葡萄……堆了一大桌。在供销社买的纸包糖、饼干，黄县长动都不动。刘支书看他吃了半块乡下用麦芽糖做的仁糖膏子，再就剥花生吃，但不吃炒香的，只吃生花生。板栗也吃生的，不吃蒸熟的。
　　刘文财本来准备了他认为最昂贵的“红豆”烟，没想到，黄国富向他讨要旱烟管，也不嫌他口臭，竟然有滋有味地抽他的旱烟。刘文财感觉特别荣耀，身份拔高了不少。
　　黄国富看大伙都闷声不响地吃东西，尽是剥花生的喀嚓喀嚓声，于是他打破了沉默：“老地主，你好福气，你三个公子一对千金？”
　　“托领导的福，五个孩子还好——”
　　“怎么托我的福？我可没出啥力气？这个黑锅我不背。开个玩笑。你是托毛嗲嗲的福，你们那时候放开了肚皮生，人多力量大，打的是人海战术。还好，不错，你这种大家庭也是积善人家有余庆嘛。”黄国富眼光瞟了一眼穿着连衣裙的刘月姑，瓜子脸，笼着齐刷刷的刘海，眼角上翘，眼眸子黑亮，体态苗条，特别那个高耸的胸部，肥美的臀部，很养眼，城里姑娘缺了她的水灵，“这个小的条件好，该读初三了吧？”
　　地主婆抢在刘文财开口之前说：“这孩子野得很，不爱读书。现在在家当烧火丫头。”
　　刘月姑扮了一个鬼脸，立即抢白了娘几句：“谁是你的烧火丫头？谁爱给你烧火，让她烧去，我是不爱给你烧火。想得倒美。”
　　“好厉害的嘴巴！”黄国富乐呵呵地笑着逗她，“不读书，那就嫁人喽。想不想嫁进城里去？比方如，嫁一个吃国家粮的、有正式工作的？”
　　刘月姑咚地顿下茶壶，脸红得发烫，坏脾气上来了：“无聊。别以为你们城里好，我不稀罕。我没文化，我才不跑到你们城里丢人现眼，讨你们城里人的嫌！”
　　说完扭身走了，满座都给刘月姑捏了一把冷汗，可是黄国富还哈哈笑：“厉害！厉害！这性格可不像你两口子，她一定是杨八妹的性格，刁蛮、任性、霸道、耿直，恩怨分明，侠义心肠。”
　　刘文财倒吸了一口冷气，听黄县长如此说，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去，故意作颜作色：“都是她妈惯的，一点规矩都没有。”
　　胡乃香顺着领导的竿子爬：“要那么多规矩做什么？我看好她，敢说敢做，做事情有模有样。今天要不是她出手快，我们的书生可就遭殃了。我们都离得远，想帮忙也帮不上。这妞眼疾手快，先是将受了刺激的公山羊推倒，然后趁它翻身之际，抬起它的下巴颏就是一刀。我说她是虎女，无惧无畏，说干就干。”
　　黄国富压根儿没生小辈的气，他才不是气量小的人：“嗯，书生还在干什么？叫他过来谈谈。我们树起一面红旗，可不能禁不起风吹雨打。”
　　地主婆忙说：“富生在剁羊肉。一会儿就上菜。我去叫他过来。这孩子动作慢，但做出来的东西上得了大雅之堂。我们盛菜就那么舀在海碗里，你看他像砌墙一样砌，还洒上一些熟炒芝麻，盖上香菜。看起来漂漂亮亮地。”
　　“不然怎么叫书生？书生就是穷讲究嘛。算了吧，上菜，叫他上菜，我们边吃边聊。”黄国富像是闲不住，他吩咐撤掉糖果现在开席。
　　领导一句话，梁国富和刘家五个孩子进进出出，一起上菜，杯盘碗筷交响。一会儿功夫，八仙桌只留了边边角角给放碗和筷子。大大小小八冷盘十个大菜，十八个菜！最后上的老汤、蔬菜和坛子腌菜还没登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