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主婆牵了一头壮实的公山羊出来，关键时候出手也阔绰啊，小器原来是为了大场面拿得出手。八十年代的山羊没吃混有激素的饲料，野性尚在，十分剽悍，肉质鲜美。地主婆将白山羊栓在院子里的一棵梨树树干上。如果叫人将羊摁住杀，羊拼命乱挣扎，它的角猛甩，扎来捅去就是一把匕首，碰着即伤。宰羊很讲究技巧。会宰羊的老手根本不用旁人协助，暗藏一把刀，拿点青草喂它，羊吃着香喷喷的嫩草，你要趁其不备，突然抬起它的下颌，另一只手出手如电，一刀封喉。
　　梁富生没少见过宰羊的场面。他如法炮制，一手持刀藏在身后，另一手拿着一把很嫩的甘蔗叶走过去。甘蔗叶可是山羊的最爱。山羊毕竟本性善良，它受了如此优待，一点也没察觉隐藏背后的“杀身之祸”。
　　不知为什么，梁富生最初是动了杀机，可是临到头，他的心突突跳得相当厉害，显然动了恻隐之心。可是，现在连胡乃香书记也站在堂屋的廊檐“观阵”，刘支书、盘村长、梁主任等人也燃起一支烟，站在胡书记身旁看热闹，一排火光在闪动，几个嘴巴在冒烟，包括跟群众打成一片的胡书记，他也是老烟鬼，加酒半仙。
　　刘月姑看梁富生有些畏缩不前，忙提醒他：“别给它吃太多。动手啊！犹豫什么？”
　　梁富生心一横，手往山羊下颌一抬，右手一刀勒过去——跟它无怨无仇，突然下此狠手，委实不易。可是，薄暮中刀光闪了闪，公山羊一声惨叫，后蹄下意识上蹿，结果这一刀割下了几分，未能一刀封喉，山羊痛得乱蹦乱窜，拼了性命搏击。梁富生给那惨叫一声，热血喷溅，那腥臭味扑鼻而来，梁富生手一松，刀“啪”一声落地了。
　　“小心！”刘月姑奋力上前将山羊一推，山羊滚翻在地。她捡起刀，公山羊刚翻身起来；她出手如电，抬起它的下巴颏，手起刀来，寒光一闪，公山羊颤了一下，气绝身亡。
　　胡书记直赞她：“虎女，虎女，真是虎女！唉呀，书生还是书生。”
　　刘月姑白了梁富生一眼：“你要杀它，你当然要比它狠喽。”
　　梁富生回过神来了，自愧不如：“妹子，真的好身手。看事容易做事难，没想到还要过心理关。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做师傅。下次，我会了。主要是出刀，我没掌握好时机，一定要趁它不备，抬头、出刀，一定要一气呵成。”
　　“对喽。好好总结。”胡书记发现这小伙子不错，马上找到了失败的根因，不怨天不怨地从自身上找原因。
　　刘支书吸着祖传的玉嘴旱烟管，眯缝着细眼睛说：“是啊，乡下人，什么都要会做。你下不了手，永远是外行。做得几回，自然懂这个诀窍。满女，你什么时候杀过羊？动作还蛮像那么一回事嘛。”
　　刘月姑娇羞地笑了：“我是情急之下，哪管那么多。我还不是随机应变。”
　　姐姐刘爱姑揭她的短：“妹妹随机应变好厉害的，那一年，爸爸从玉女河捕了鱼回来。一篓子鱼倒在一个脚盆里。有一条大鳝鱼跳了出来，妹妹抓起大鳝鱼就扔进了脚盆里。后来，又跳了出来，一下子飙进了水沟里。哥哥拿手电筒照，一照不打紧。原来是条水蛇。亏妹妹还捉了一次。”
　　刘月姑嘴巴不饶人，马上说姐姐：“哼，那也没你厉害。有一次，大哥做了糯米粑粑给我们吃。我们吃了一口，怪难吃的。你却不以为然，说，这是大哥特意加了艾叶汁，艾叶粑粑就是这个味。后来，妈妈也觉得不对劲，跑进厨房一看，哥把妈妈的洗衣粉当白沙糖放了。奇怪，你怎么还吃得津津有味呢？”
　　地主婆生气了：“月姑，这么多客人，你还有没有还？进来烧火。”
　　刘月姑努着嘴，比妈妈还凶：“我不烧！烧烧烧，我成了你的烧火丫头了！”
　　刘爱姑怕妈妈生气，忙说：“妈，我来烧，让她在外面帮忙。妈别生气了，刚才妹妹露了一手，大家正夸她呢。要不是她随机应变，可能有人要给顶一角了。”
　　刘爱姑不生妹妹的气，她朝富生嫣然一笑，进厨房帮老妈烧火去了。刘支书遵循古训，他管儿子从来不管女儿，满女态度蛮横，他只是说：“你看，姐姐总让着你，你可不许得寸进尺。”刘月姑哼了一声，一脸的鄙夷。
　　刘月姑在外面帮忙，可苦了梁富生。原来，梁富生什么都不会。刘月姑用一把铁壶盛了开水给羊淋水，应该是淋一块刮一块毛。可是梁富生怎么也刮不掉。
　　梁洪宝想接过活去，刘支书却说：“洪宝，让孩子们弄吧。学学手也好。”
　　梁洪宝只好缩回手，梁富生却有理了：“月姑，你淋得太快。还没烫开。”
　　刘月姑劈手夺过书呆子手中的手，她根本不用再淋水，刀到了她手中，只听到“呱哧呱哧”几声，一下子刮到白白净净了。明眼人都清楚，从没做过这事的，你拿着刀，真不知道怎么使力。你用力过大，可能毁了皮；刀太直，一刀刮不干净，再刮几刀，还有几根毛支愣在那里。你只能用手根根扯。刘月姑却是一刀刮过去，白白净净一块白板。
　　梁富生退而求其次吧。他来淋水。刘爱姑在厨房里，告诉他技艺：“书呆子，你看着，三扫就行了。第一遍扫一尺，第二遍扫回来，第三遍直淋过去。开水到了，就走壶，不要老淋在一块。”
　　梁富生得了刘爱姑真传，果然没有出丑。他一遍遍淋，刘爱姑等他过壶，刀就唰唰下去了，一刀过去，全搞定。
　　梁富生现在有军师了。淋到什么位置就虚心请教：“妹子，羊蹄怎么办？”
　　“直接放到水壶里泡，泡几分钟用刀背一拍就掉。”
　　“头。头怎么弄？”
　　“外面一样的烫，里面要烫掉一层幔皮。”
　　“怎么开膛？”
　　“你要问清楚哦，是烤羊，还是炖羊？烤羊的话，胸腔不要砍开，炖羊一线划到底。”
　　“羊肚子怎么弄？”
　　“中间戳一刀，放出秽物，用清水冲干净。”
　　“肠子怎么弄？”
　　“盘毛线一样盘在手中，然后下面割一刀，哗哗往下流，然后一根根拉挤几下，排空秽物。再用筷子翻通肠。”
　　……
　　胡书记可能吃多了炖羊肉，他要吃烤全羊。刘支书家里有专门烤全羊的铁架子，梁富生自作聪明要往铁架上绑。
　　刘月姑瞪了梁富生一眼，讥诮地说：“梁富生，你这样烤出来，狗都不吃。”
　　原来，还要将全羊腌制入味。梁富生平时看到的是水煮羊肉，羊肉烤过之后，很难加盐进去。盐出百味，没有盐味的羊肉当然难吃了。腌制的时候，还加进泡椒、生姜、大蒜、八角、茴香、桂皮、丹橘叶等等。这期间，可以腾出手来料理羊杂。这时候，胡书记撸起袖子亲自操刀上阵了。羊杂可是他的最爱，他怕书生败坏了食材原有的嫩、酥、脆、香的口感。羊肝，他是卤粗。卤煮之时，并不摘掉胆囊；卤煮之后，晾干，切开一片一片装碟，吃起来像俄罗斯黑面包片，满嘴渣末，凉苦中带有回甘。羊肠、羊肚汆水醮酱吃。羊肺挤干净肺泡，像一块干毛巾，切成碎块。他煮了一锅老汤，放了四十八味中药。最后，将羊肺切块撒进沸汤，将药汁煮进肺块就好吃了。据说，这是上佳润肺补品。梁富生后来用此法煮过羊肺大补汤给汤蓉华喝，功效不错。这是得胡乃香书记谪传。
　　烤全羊可费木柴，费功夫，直烤得梁富生、刘家三兄弟、刘月姑，个个满脸流赤、汗流浃背，包括胡书记、刘支书、盘村长、梁主任也给炭火烤得红光满面。直到徐敬道乡长、派出所的刘湘利所长、杨虎教导员陪着一个身材魁梧的县干部——黄国富县长风风光光出场了。怪不得刘支书搞这么丰盛，差不多是鸡鸭鹅鱼羊全齐了，还有一个县城吃不到的特色菜，一碗劁猪佬劁下来的公猪尻子，用茶油炸得两面金黄，据说这是黄县长的最爱。
　　刘支书特嘱咐上菜的大儿子刘爱国千万要长个心眼，这一碗特色菜一定要放在上席正对黄县长的位置。估计是刘支书给梁七宝将了军。他老实巴交的梁七宝还能用一只活麂子给儿子梁富生到富家桥镇谋一个镇干部，他就不能拉关系、走后门，给大儿子弄一个乡干部当当？不过，他的五个孩子没有一个读高中的；读书不行，就不能给一个派出所的协警当当？乡政府还要一个看大门的呢。不过，也算他们刘家祖坟葬得好，他本想请乡干部，没想到请到了大神黄县长！
　　刘支书握着黄县城长的手，如见真神，连连说了几遍：“黄县长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蓬荜生辉。”
　　徐乡长怕刘文财说错了话，忙说：“老刘，领导下来体察民情。听说你们村搞得好，特下来做一个调研。”
　　这句话倒把刘文财说懵了，他什么工作开展得好？他也没听书记、乡长说他哪方面工作开展得好啊？还是胡乃香书记帮他解了围：“老刘，你是多年的老支书，老党员，工作有经验，可以说，为解决下面基层问题，你先行先试了。黄县长一听汇报，马上说，这是一个好典型。这个典型抓得好，我们县甩掉脱贫的帽子，靠你的做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