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走后，一场夜雨过后，山上到处是积流飞瀑。武生上午是拿着棍，赶着自家六只羊，一头水牯牛上山放牧。兰背山的山路，牛羊踩过，泥浆搅成了糊状。山间小路上弥漫着牛粪、羊屎腐臭味，牛虻嗡嗡到处乱飞，牛虻连人也不放过，在人身上叮一口，那地方会起一个疱。
　　武生“叭”地一声，将一只叮在肩胛的牛虻打死。此时，端生一身泥水跑了过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武生哥，你是不是说兰背山是咱们的地盘？”
　　兰背山是八百里大瑶山的余脉，早年也是林木覆盖，大炼钢的时候，这一带的林木就付之一炬了，然后开荒种地。这片山地种庄稼并不理想，岩石太多，不好耕种；分田到户后，这上千亩的山地就抛荒了。竹塘村共有十二个瑶家寨子，以前这里是上堡寨、小河岭、渡头、矮寨、刘家峡五个寨子的交界之地，五个寨子的牛羊放过来，牛羊牙缝里留下的庄稼收成肯定不多了。此处的山头山岭荒芜多年，自然成了五个寨子的公共牧场。
　　“是啊，怎么了？”武生这家伙是属狗的，狗肚子藏不了胡椒，马上把他家承包兰背山的消息放了出来。
　　“你吹牛也不打一打草稿，怎么可能呢？”端生是跟武生一起练武的师兄弟，他急得青筋在额头上跳。
　　“我二哥亲口跟我说的，这还能有假？”武生还说得有板有眼，“昨晚，我哥先去的刘文彩家里，后来我爹又去了，兰背山现在属于我们姓梁的！你姓不姓梁？你也有份啊！”
　　武生还多了一个心眼，他没说是他一家的，他怕其他兄弟多心，故意说成梁家的，梁家世代居住在上堡寨，凭险而居，在山梁上开出梯田，祖辈过着刀耕火种的日子。
　　“你敢肯定？”端生怕武生吹牛不犯法。
　　“我要是骗你，我是狗娘养的。”武生发了一个毒誓。一般来说，这个毒咒不能轻易发，除非可信度高。
　　“我告诉你，兰背山现在比以往放牧的牛羊还要多，你管得了吗？那还不是空欢喜一场？武生哥，我们管不管？”
　　“管！咋不管？”
　　武生话没落音，端生早就按捺不住：“好！我集合兄弟，我们一起将狗拾的打跑！”光凭武生之力，估计连一个寨的牛羊都撵不跑。端生这回寨一呐喊，那年头，出去打工还是九十年代兴起，八十年代的青壮年都窝在家里，那是一呼百应，上堡寨的青壮年小伙来了二十来个，有的拿耍棍，有的拿三节棍，有的拿两股叉……叫叫嚷嚷，由当过兵的村组长海生领头直奔兰背山而来，他们来势凶猛，把山头山岭放牧的牛羊撵得到处乱跑。
　　吃了亏的小河岭、渡头、矮寨、刘家峡的放牛放羊人怎么肯吃这个亏？寨子里铜锣一敲，每个寨子集合了一二十名青壮年拿着刀枪棍棒蜂拥着杀奔过来。
　　兰背山头人头撺动，杀气笼罩。其他四个寨的人多，上堡寨二十条汉子也是不怕死的主，根本没把四个寨围攻当回事。好在都是邻里乡亲，他们还是先礼后兵，先讨要一个说法。
　　刘家峡的组长刘永福生得五大三粗，冲在最前面，他扛着一把锄头，将锄头往地上一砸，指着海生的鼻子叫骂：“海子，你狗拾的，不要活得不耐烦，不要故意挑起事端！后果，你自负！”
　　山下面簇拥来的好事者马上起哄：“跟他们罗嗦什么？打死他！”
　　后面跟着响应：“打死他！打死他！”集体的喊声在山谷间回应，震天撼地。没有经过大阵仗的，听这排山倒海的喊声，肯定要尿裤子。这班青年的确是跟着拳师练过，他们很想真刀真枪干一仗，现在他们不但不低头认错，还摆开架势要痛痛快快厮杀一场。
　　端生喊：“海子哥，干死他们！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打死那个端狗，带头搞事的就是端狗，拖他过来打一顿消消气！”那边吃了端生亏的人在叫阵。
　　武生扯破嗓门喊：“你们先别动！等村委干部来，村委将兰背山承包给我们，自然请村委出面。我们先别动手！我告诉你们，我们没打人，我们只是将山上的牛、羊撵走，我今天告诉你们，以后谁都不许到兰背山放牧！”武生这话有一点模棱两可，其实，这山就是他一家承包，并不是上堡寨承包。他只听哥哥那么一说，他也不知道具体情况，实实在在是一个糊涂虫，说的话也是稀哩糊涂。
　　“好！我们先听听村委的说法！村委要不给我们一个说法，你们一个也跑不掉！”刘福生冲他们大声恫吓，在这种场合，谁的声气高，仿佛谁就有理。
　　那年头，通讯就是靠扯破喉咙喊，有的喊刘支书，有的喊盘村长，山垌间响起扯破嗓子的回音。玉女河从田垌中穿过，冲积出万顷良田，站在青山上一喊，整个田垌都有回声。
　　“来了，来了！”有人眼尖，看见从村委那边跑来几条人影，他们认得是村委干部。可是这帮人也不甘寂寞，有的人当众挑战，那边有个叫刘真武的冲端生骂战：“端狗！有种的放马过来，老子跟你单挑！”
　　端生天生武相，样貌与庙里的广目天王差不多，五大三粗，生得虎背熊腰，长得歪嘴斜脸，生性板荡，好打抱不平，与人一言不和，就动手动脚。端生认得挑衅他的便是小河岭的刘真武。
　　武生也是好战分子，看对方两个站了出来，他持一条狗剥皮耍棍跟着端生冲了出来。端生比武生大四五岁，可以指挥他：“武生，杀一杀狗拾的锐气！”端生知道武生的厉害，这兄弟什么都不好，看了《少林寺》之后，一门心思苦练武功。上山放羊的时候，他就练打石子，到河边捡一袋子砾石背着，将羊控制在他的视线范围内。羊往东，眼看要往另一个山头去，他叭一声，一块石头扔过来。羊要是受惊乱跑，第二块石头紧跟着飞过来，准是打它的畸角，直到领头羊乖乖回头。你看武生放的羊，畸角都给打得残缺不齐。
　　练武的人，才有胆量向对方叫阵。对方上来的刘真武偏不与武生过招，他叫盘玉龙上阵。双方并不拼刀枪，还是斗棍，瑶家称打棍。棍没有锋刃不会杀伤，只会给棍打中，伤筋动骨罢了。
　　一听说打棍，孩子们都会涌来看热闹，一点不担心会误伤。武生耍了一个拔草寻蛇，静待对方来攻。盘玉龙也是练家子，他虽然是吼叫着冲过来，但他也不是有勇无谋之辈，不能中了武生诡计。看公牛斗架，虽然牛在很远的地方狂奔，但距对手一丈远的距离，它放慢步伐跟对方对峙，然后伺机发动攻击。如果你来一个没头没脑扑上去，对方绝对会闪避开你的攻势，趁你立脚不住给你致命一击。
　　盘玉龙摆了一个仙人指路，隐棍身后，却剑指对方，怒目圆睁，凝神应战。武生并不等对方站稳脚跟，此时不出棍，更待何时？他率先进击，棍锋挑击对方左手；当然这是虚招，对方剑指，是诱敌之招。盘玉龙隐棍在后的目的，收指便是劈头盖顶，势如千钧地劈向对方的头部。练棍的人，跟打篮球的人一样，棍和人浑然一体，武生以扛鼎之势架开了对方的力劈华山。对方抢占了先机，连续挑刺，这是化棍为枪的招式。好个武生，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采用粘字诀，他是顺着对方的连续挑，突然缠住对方的棍，顺着对方的棍如大刀一般滑削下来。
　　盘玉龙惨叫一声，右手给击中，手一松；左手赶紧弃棍，否则要给打一闷棍，狼狈地往地下一滚，总算躲开重击。武生并不穷追猛打，任他抱头鼠窜逃回自己的阵营。
　　“嗬！”孩子们都为英雄叫好，不管是哪一个寨的孩子，都给获胜者欢呼。
　　武生赢了一阵，上堡寨的士气大振。这边又冲出一个叫阵的：“武鬼子，别嚣张。老子跟你大战三百回合！”
　　听这怪叫声，便知道他是盘炳银。这小伙子本是条好汉，是个总是闹笑话的“冲煞星”。有一次，他在后山坡练举石锁，听到有女人哎哟哎哟呻吟。他跑过去一看，有个男人压着女人。他冲上去抓起压在女人身上的男人一顿拳脚。他万没想到，被压着的女人冲下来，疯了一般冲上来跟他撕打：“他妈的，你打我的男人干什么？你疯了！”
　　盘炳银这才看清楚，这是小河岭的刘玉梅和她的对象，两人可能走在回家的路上，她对象有点把持不住，谁知道给刘玉梅的叫声有点大给外人听到了，闹出了误会。
　　盘炳银要是一看就明白怎么一回事，红着脸道个歉，也就息事宁人了。可这傻小子，硬是没转过弯来。再说，那女人跟他撕打一阵子，他本来犯浑的脑袋更是一团浆糊了。还有一个问题，这女人奋不顾身追打这个糊里糊涂跑出来的“茅草窝里杀出来的李逵”，竟然忘记了拉起裤衩，女人打架虽然不是一拳一脚，而是近身肉搏的……待村里人跑出来，那女人反咬盘炳银一口，说盘炳银非礼他，结果给派出所抓去关了几天。这事情让盘炳银如今三十五六了还人一个卵一条。
　　盘炳银叫梁武生武鬼子，梁武生对他因此叫他：“冲煞星，放马过来。老子让你三棒，你先打。老子不让你三棒，老子不是人！”梁武生在兴头上，显得威风八面，看上去气吞山河如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