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二零一二年四月二十九日，礼拜五，下午五点三十分，刚才还明晃晃的太阳，被一团突然飘过来的乌云遮住。
　　天色顿时暗淡下来。
　　三江市政府会议室。市长苗东平抬头看了看窗外，结束了他在市政府常务会议上的总结讲话。他站起来，向所有参加会议的人员一个深深鞠躬，然后哽咽着说了一声“谢谢”。还没有等参会人员反应过来，他提起公文包，快步走出了会议室。
　　他小跑来到楼下停车场。他跑到一辆警车旁，拉开车门，一头钻了进去。
　　一道闪电划过天际。紧接着，一声闷雷从车顶滚过，稀疏的雨滴飘落下来，洒在车顶上。
　　“真是一分钟也不放过啊！”敬一珍板起脸，轻轻敲着手表说道。
　　敬一珍，苗东平妻子，二级警监。西都医科大学法医学专业毕业后进入公安系统，从基层片警做起，现在是西都省公安厅分管技侦的副厅长。她今天是和省检察院检察长苏铁一道，带着各自的几名得力干将来三江看守所，第十次提审死刑犯付美江的。
　　“明天就是五·一三天小长假了，每个部门领导都要讲一讲节假日安排，最后我又多啰嗦了几句。”苗东平连忙满脸堆笑地把头向敬一珍靠过去。“让我亲爱的厅长夫人久等了，对不起，对不起。”他要亲她，以示赔罪。
　　“是副厅长。”敬一珍将一根指头按在了苗东平的嘴唇上。她向苗东平递眼神，示意他：注意点，前排有驾驶员！
　　“在我眼里，你永远都是一把手。”苗东平嘿嘿笑道。
　　“贫嘴！”敬一珍说道，“是不是要走了，还恋恋不舍市长宝座？”
　　苗东平把手放在敬一珍的手上，抓住，正起脸色，说道：“你还不了解我，我是那种想当官的人吗？我可不像你的偶像尚官杰，那样雄心勃勃，志在官场。”
　　尚官杰，现任三江市委书记。他出生在西都市。他爸爸是西都市一家事业单位里处事谨小慎微、常常把与世无争挂在嘴上的小科长。他妈妈是西都省委大门正对面一家国营小餐馆里的服务员。由于她为人谦和，好帮忙，常常替对面大院里那些忙得不可开交的官员们照管一下孩子，帮着看管一下自行车，替他们家里买一把小菜，买些油盐米面什么的，由此认识和结交了不少大院里的官员。从襁褓开始就被妈妈带在身边的尚官杰，几乎是在小餐馆里长大的。于是，打记事开始，尚官杰就对小餐馆对面深不可测的省委大院充满了好奇，而且不知不觉地对大院里的神秘有了心潮澎湃的欲望。
　　好奇心就像一粒蒲公英的种子，寻觅的欲望使它随风飞扬，它一旦落地，不管风吹雨打，一定会生根发芽，转瞬间，即可在满山遍野中生长开来，然后开花结果，蓬勃一遍山川。随着年龄的增长，那粒侵染着政治颜色的蒲公英种子，不断撞击着尚官杰血液里那些澎湃着政治热情的红色DNA。于是，一切政治人物都成了他的偶像，与历史人物、政治相关的读物成了他的最爱。他崇拜亚历山大，研究秦始皇，欣赏成吉思汗，剖析希特勒，他甚至能讲出斯大林强权统治苏联时期很多鲜为人知的血腥细节。
　　当一个人的好奇心疯长，并与欲望相结合的时候，壮志雄心也就十分自然地深植于他的生命里了。
　　做一个强势的政治家，成了尚官杰唯一的人生目标。
　　深知儿子抱负的尚官杰妈妈，托一位机关事务管理局的小头头帮忙，把尚官杰送进了本不属于她那个阶层子弟该进读的省直机关幼儿园。顺理成章，从幼儿园，到小学、初中、高中，尚官杰有幸成了全世界独一无二的，专供中国党政机关这一特权阶层子弟就读的附小、附中的学生。在幼儿园里，尚官杰和时任副省长千金敬一珍同桌、临床，从此两小无猜，情同兄妹，并从此一路同学，直至双双考入西都大学。尚官杰进入政治经济系，敬一珍就读法医学系。尚官杰大学毕业后，在他妈妈的张罗下，如愿以偿，走进了他心中的圣地-----西都省委机关大院。他从端茶递水的办事员做起，直到被新来的省委书记马学东看上，钦点做了他的秘书，从此踏上了青云仕途。
　　多年来，敬一珍和尚官杰无论官职大小，还是荣辱兴衰，始终保持着让别人颇多猜疑、雾里看花般的异性情谊。
　　敬一珍乜了苗东平一眼，她没有接苗东平有点酸溜溜的话题。
　　苗东平也感到自己的话有点偏离主题，于是坐直身子，把话题引回到自己身上，接着说道：“你是知道的，我早就要求调回省城了，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请省委在省城里给我安个闲职，有时间天天回家照顾你和女儿苗苗。”
　　“没出息！”
　　“没出息就没出息吧，谁让你嫁了一个天生就不是做官的男人。”
　　“我看也是，你永远是个弯脚杆。”（注：弯脚杆，西都人对乡下人的蔑称，有时也称“弯弯”。）
　　“我本来就是个乡下人，”苗东平说，“论做官，和尚官杰相比，我最多算是小学水平。尚官杰他们那一套，嚣张霸气、唯权独尊，包括对上下左右人际关系的精准拿捏，我永远都学不会。”
　　“我说啊，你们这些作领导秘书出身的，完全是两个极端，要么权欲膨胀，雄心勃勃，像尚官杰；要么看透官场，胸无大志，像你！”
　　由于时任三江市委书记醉酒驾车，撞死人逃逸，又找人顶包，被同样酒驾撞死四名中学生的交警检举，遭查处后免去了市委书记。事发突然，加上一直以来，三江干部不愿离开三江，外地干部难以派进，干部不能正常交流，西都省委对此颇为头痛。于是，藉此机会，西都省委决定对三江领导班子进行调整。苗东平和尚官杰两人临危受命，同一天调任三江市。尚官杰任书记，苗东平任市长。在此之前，苗东平作为秘书，一直跟随省长花月琴从三江到省城，直至担任西都省政府常务副秘书长。尚官杰则是省委常务副秘书长，兼省委常委办主持工作的副主任。按照惯例，省委省政府的常务副秘书长或者办公厅常务副主任，虽不直接担任书记省长的秘书，但实际上都是专为书记和省长服务，是书记省长的大秘。为了培养他们，两人都曾两次去县、市基层挂职锻炼。到三江任职前不久，两人刚刚被省委组织部发文明确为正厅级。
　　“中国的官场没有人能看透，我也一样，但我胸无大志倒是真的。”苗东平说。
　　“我一直都在问我自己一个问题，当初怎么会爱上你！按理，我应该嫁给志存高远的尚官杰，他才是我理想中的男人。”敬一珍一声轻叹。“哎！”
　　“这你就不明白了吧？我追到你的经验是，放弃主峰，避实就虚，首先向侧翼发起进攻，在成功俘获了你爸爸妈妈之后，再联合两个‘俘虏’向你发起攻击。当然，主要还是因为我符合你爸爸妈妈选择女婿的标准。”
　　“什么标准？”
　　“老实，与世无争；谦逊，绝不锋芒毕露；安全，任何时候不会出政治问题。更重要的是，我性格软弱，胆小怕事，就是对你有千万个不满，也没有胆量向你提出离婚，这样可以满足你爸爸妈妈的最低要求。”
　　“什么最低要求？”
　　“保证你这个刁蛮公主的婚姻永远不亮红灯，而尚官杰和我恰恰相反，你嫁给他，不符合你爸爸妈妈的上述条件。”
　　“我深有感受。”
　　“为了让你感受更深切，我现在就盼着调令快点下来，早一天离开三江，回到你的身边。”
　　“也好，早点回来把女儿苗苗照顾好，免得我为她操心。”
　　“说是照顾苗苗，现在苗苗天天被她外公外婆捧在手心里，我就是想操心，也插不上手啊，况且她马上就满十六岁了，应该让她学会独立。今后啊，我的任务主要是照顾好你，我亲爱的厅长夫人！”
　　“这话我爱听。不过，再次纠正你，是副厅长。”敬一珍一脸幸福。“你别说，你来三江这四年，虽然你几乎每个星期都回家，但是，没有你的日子我还真有点不习惯了。”
　　“那是当然。”苗东平得意了，“有我就有幸福时光。”
　　“什么时候让我回到幸福时光？”
　　“告诉你一个绝密消息，我昨天晚上给新尧副书记打了电话，他说，对我的安排，会在这次西都省市干部集中调整之前确定。一个原因是，***在十一月就要召开了，马学东书记在***之后就要上调北京，进入中央决策层，在他走之前要把西都主要地厅级干部提前全部调整到位；另一个原因，也许是让我早一点把位置让出来，好安排其他人吧。”
　　“调令什么时候发？”
　　“新尧副书记说，常委会已经讨论通过了，不出意外，五··一小长假之后就会发。”
　　“这么说，你刚才是在提前作告别演说？”
　　“我没明说，但是，有这层意思。”
　　“知道去什么单位吗？”
　　“我自己提出的，去省政协作副秘书长。”说完，苗东平看着敬一珍，补充道，“正厅待遇不变。”
　　“你才四十五岁就去政协？”敬一珍惊讶道，“是不是有点早？”
　　苗东平很认真说道：“政协好啊，参政议政，民主协商，剪个彩，开开会，吃吃饭。让你参就参，让你议就议，想协商就协商，想不协商你就自觉地在一边歇着。不管去哪里，带个嘴巴就行了，尽管说，管不管用无所谓，反正什么责任都不用承担。关键是那儿副秘书长就有十九个，我去了刚好凑够二十，吃饭两桌，不需要再叫人，而且更美的是，那里几乎没有什么事干。”
　　敬一珍无语了，她扭头向车外望去。
　　车窗外，刚才的绵绵细雨，已经变成了淅沥沥的小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