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部队这几天加紧了战备教育。一天午后，指导员在操场上作了战备动员，讲了国际国内形势，帝修反蠢蠢欲动，我们一定要作好战争准备。特别讲到，最近在营房北面的山上，经常发现来路不明的信号弹，一定要提高警惕。陈东明记得，前几天晚上与一个老兵站岗时，他也发现北山上好像划过一颗白色的信号弹。陈东明问老兵，这是什么？老兵说，好像是一颗流星。看来，这也不能麻痹大意。正巧连队前天晚上站岗发生了一件事，有个新兵站岗时发现营房前面干枯的玉米地里有个黑影，先喊口令，没回答，又大声喊，站住，黑影没有站住，又喊，站住，再不站住就开枪了，黑影继续往前行，战士真的开枪了。走近一看，原来是附近老百姓家里跑出来的一头猪。指导员在战备教育中也专门说了这个事，既表扬了这个新兵战备观念强，又批评了他没看清目标盲目开枪。
　　第二天一早，部队又紧急集合，这次不是紧急集合后短途越野再返回营房，这次是要外出野营拉练，让战士们带上所有东西登车出发。
　　陈东明想，上一次紧急集合是试试战士们平时的战备观念，看能不能拉得出，这次是动真格了。
　　炮兵部队是摩托化部队，一个排三个班坐一辆军绿色的解放牌大卡车，卡车后面车厢上罩着绿色的雨篷和伪装网，靠车厢两边各有一排长木条硬椅，除排长坐在副驾驶位置外，三个班十多名战士大部分坐在木条硬椅上，坐不下的就坐在背包上。排长临上车时一再关照，不准靠坐在车厢的后挡板处，因以前有一次野营拉练，有个靠坐在后挡板处的战士，由于道路颠簸被颠下山道受了重伤，差点送命。这个用血换来的教训决不能重演。
　　卡车出了营房向北行驶，一会儿就上了盘旋的山道。因为是紧急集合，有战备的味道，部队要求一路行军保持肃静。山上的道路高低不平，颠簸得厉害。小杨开始晕车了，班长扶他坐到靠近车厢后挡板的位置，让他把呕吐物吐在车厢外。班长一手紧紧地拽着小杨的腰带，一手拉着车厢上的铁栏，待小杨吐清了，拿出水壶让他漱漱口再喝口水，终于好点了。
　　陈东明刚上车也有些晕，但过了一会儿就好了。班长让大家坚持就是胜利，大家都默默地坚持着。
　　一个多小时后，部队就到达了目的地——大巷村。在村口下车时，受到当地老百姓的欢迎，一群中青年男女在大队干部的带领下，拉着“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的大幅标语，喊着“欢迎亲人解放军”的口号。
　　大巷村和苏南农村大不一样。苏南农村的住户是散落的，集中居住的一般只有四五户人家，七八户已经是多的了，少的只有一户。而大巷村有400多户农户集中居住在这里，围成一个四四方方的自然村落，自然村落就是一个大队。东西、南北各有一条街道，街道的十字路口西南方，有一片开阔地，开阔地上有一个坐北向南的古戏台，古戏台东边有三间房子，是大队部所在地。不用说，这是全大队群众集会的地方。这里大多数人家的住房是土坯房四合院，很少见到砖瓦房。院子里都种着枣树或柿子树，坐北向南有三间住房，中间是灶间，灶台上有两口大铁锅，靠近一边还有一个风箱，拉动风箱可吹旺灶膛里的火。东西两间是主人的卧室，靠南墙有炕，炕上铺着芦席，中间放一个小炕桌，吃饭时，一家人就盘腿坐在炕桌四周吃，来了客人就让上炕，与主人坐在炕桌两端聊天。条件好的人家，院子东西两边还有两间厢房，放柴火和杂物。没有厢房的人家柴火和杂物就随意堆在院子的角落。不少人家猪圈、鸡窝就建在院子里，讲究的人家猪圈建在屋后。北方冬天时间长，老乡们不用下地干活，成天待在家里或到邻居、亲戚、朋友家串门。
　　部队打前站的人早给来此野营拉练的连队安排好了老乡家的住处，陈东明所在的班被安排在一个只有母女俩的住户。出发前，指导员反复强调，这里的老百姓生活条件差，我们要多给老百姓做好事，少给他们添麻烦。所以大家放下背包后，顾不得打开，就争着给房东院子里打扫卫生，到村里的井里打水，倒满水缸，有空到附近的山上捡柴禾。陈东明抢着去打水，他挑着两个铁桶来到村里井台上，看到已有好几名战友捷足先登。陈东明在家时经常在井里打水。江南水乡，井水很浅，且井又多，一般每家都有井，至少是两家合用一口井。打水的方法很简单，在竹竿上绑个铁钩，先钩住木桶的提把将木桶放到井下，然后用竹竿往木桶底里一戳，待木桶盛满了水再用竹竿的铁钩钩住木桶的提把往上一提就上来了。这里是北方山区，常年缺水，全村只有靠东头大槐树下一口深井，往下望去，黑魆魆的，深不见底，看着叫人有些害怕。陈东明是第一次用辘轳摇着用长绳挂上铁桶到井里打水，过去只在电影中看到的打水方法，今天要亲自体验一下，感到很新鲜。但当他看到长绳头上的铁钩挂上铁桶提把后没有卡子做保险，心里就有点发毛，但看到大家都是这样打水，就慢慢地摇着辘轳放下绳子到井底，感到放了好长时间铁桶才到井底水面，然后就学着前面的人用绳子晃几下让铁桶翻过来打满水后迅速用铁钩钩住铁桶提把，再往上摇辘轳。其实，这是一项技术活，当地老百姓因天长日久打水，已非常熟练不算什么技术了，不少战友是北方人，他们从小就是这样打水的，也习以为常了，而陈东明是第一次这样打水，开始晃了多次绳子，铁桶总是翻不过来，后来终于翻过来了，因晃的劲太大，长绳头上的铁钩与铁桶上的提把脱钩了。发生打水脱钩的事，在北方人看来是很丢人的，但当他们知道陈东明是江南人，从来没在这样深的井中打过水，就很同情他，边上战友赶紧从老百姓那里找来一根绑着铁钩的长竹竿，抢着帮他捞桶。一位北方战友捞了足足半个小时，才把铁桶捞上来，又帮陈东明打满了另一桶水。站在边上的陈东明手脚都冻麻木了，耳鼻冻得通红，看到战友口中不断冒出的热气，感动得不知怎么感谢他才好。陈东明对他说声谢谢时，感到自己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当地的老百姓生活很艰苦，平时吃的主要是玉米和高梁等粗粮。陈东明所在班的房东因家里没有男劳力，院子里的柴禾也不多。但母女俩对子弟兵非常好，她们不但把东屋的新坑腾给了战士们，自己睡西屋的旧炕，而且每天战士们训练回家，她们早就烧好了热水，晚上把炕烧得很热。但战士们尽量少用她们的热水，特别是早上洗脸刷牙，都在井台上解决。陈东明第一次在井台上洗脸，气温约有零下20摄氏度，风吹在脸上像刀割般生疼，刚打上来的井水倒进脸盆里，开始还有些热气，但当将毛巾浸湿后提起，动作慢点，毛巾就冻硬了。江南战士原来在家洗脸都是用毛巾在水中浸湿了直接擦脸，北方战友关照，这样洗脸在北方被风一吹，脸会更冷，容易生冻疮，正确的方法是先用手捧着清水洗脸，然后用干毛巾擦干。第二天，陈东明照着北方战友的洗脸方法去做，果然洗完脸后脸上不怎么冷了。
　　为了报答母女俩的热情，陈东明和战友们除了每天抢着往水缸里打满水，抽空多到附近山上捡柴禾，就是每天打饭回来时尽量多打点，留一点给她们。开始部队开饭是在一个大院里集体蹲在地上吃的。虽然部队吃的饭菜比苏南差得多，但比当地北方老百姓还是好得多。特别是当部队吃白面馒头和烙饼时，往往外面围着一圈老百姓，眼睛中露着羡慕，特别是一些小孩，可怜巴巴地看着战士们，让大家很难下咽。于是，为了避免尴尬局面，连队决定除了早上开饭集中吃外，中午晚上两顿可打回到老乡家吃。陈东明和战友打饭时就尽量多打一点，留出多余的给母女俩吃。轮到半个月一次改善伙食包饺子，陈东明就故意多领点面粉和馅回到老乡家。母女俩看新兵都是南方人，不会包饺子，就抢着帮战士们一起和面擀皮包饺子，待下饺子时她们就走回西屋。当陈东明把两大碗热气腾腾的饺子端过去，她们总像平时给她们多余饭菜一样推让一番，反复说着谢谢。母女俩是非常懂得感恩的。她们平时吃了战士们一点多余的饭菜，总要以不同的方式报答战士们。她们不是抢着给战士们洗衣服，就是经常炒一点花生、葵花子给战士们吃，还会拿出红枣、柿饼给战士们吃。陈东明知道，这些东西都是她们逢年过节招待亲戚时才拿出来的，如今对子弟兵，她们却是这样的慷慨。后来大家才知道，这是一户烈属，家里有两个男人为国捐躯，母亲的公公曾在抗日战争中牺牲，母亲的丈夫则牺牲在抗美援朝战场上。当大家了解到这些情况，对母女俩更加敬重了。所以尽量多帮她们家干点活儿，对她们送来的东西尽量少吃。
　　适应了几天大巷村老乡家的环境，部队马上投入了紧张的训练。陈东明虽然是炮兵中的通信兵，但步兵的一些基础科目也要进行训练。首先训练半自动步枪射击和手榴弹投掷。这两项训练对陈东明来讲并不难。虽然在家时未摸过半自动步枪，但摸过民兵的三八枪，摸过气枪。记得上初二那年，学校进行用气枪打气球的娱乐活动，陈东明虽然是第一次摸气枪，待有人交待他瞄准的基本要领后，他将十个气球打破了九个，获得了一个铅笔盒奖品。手榴弹投掷更不在话下，他曾代表学校参加过全县中学生运动会，虽然没获得高名次，但也投出了40多米的好成绩。因此，当他和新战友们爬在冻土上练瞄准时，班长反复讲着三点一线的基本要领，即缺口、准星和靶心要做到三点一线，这时扣动扳机才能击中目标。有些新兵总是不得要领，陈东明却已做得很好了，班长来到边上看他瞄准总是高兴地点点头。谁知一星期后的实弹射击，陈东明却出了洋相。那天轮到陈东明和边上5名新兵并排卧姿射击，他决心一定要比别的新兵打得好，所以瞄准得特别认真，一定要瞄准得自己感到有把握才扣扳机。就在他瞄准得还不太有把握时，旁边新兵的枪声就响了。边上的枪声一响，陈东明感到自己的枪口也抖动了一下，于是就得重新瞄准，待他刚瞄得差不多时，边上的枪声又响起，他的枪口又抖动了一下。就这样，有的新兵三发子弹已打完，陈东明还一枪未发，于是就慌了手脚，觉得瞄了个大概就使劲扣动了扳机，感到肩头猛地一震，第一发子弹就出去了。后两发也是这样出去的。当陈东明最后一个从地上爬起来，看着报靶员依次报出6人的成绩，有的中了一枪，有的中了两枪，有的中了三枪，陈东明和另一个新兵剃了光头。那位新兵倒可以理解，是个文盲，对瞄准要领总是掌握不好，他剃光头，大家都好理解。但陈东明瞄准要领掌握得很好，练习时经常得到班长表扬，却剃了光头，实在让大家不好理解，也让陈东明在班里、连里好长时间抬不起头来。后来静下心来认真总结教训，陈东明还是找到了真正的原因，主要是求胜心切，反而适得其反，总想比别人打得好，却又沉不住气，最大的失误还在扣动扳机时用力过猛。但这已经晚了，新兵的半自动步枪实弹射击只有一次，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只能成为永久的遗憾。班长看陈东明这些天情绪不高，就给他做思想工作，说你以后的人生道路还长呢，不要因为这小小的曲折而背上包袱。好在陈东明很快就想通了，感到只有在以后的训练中加倍努力。所以，在手榴弹投掷训练中，陈东明尽管有好的基础，也不敢掉以轻心，经过一周训练，他投出了53米的好成绩。实弹投掷时，连长详细讲解了投掷要领，反复强调要防事故。因为实弹投掷有危险性，以往各地部队组织实弹投掷时出过一些事故，有的新兵第一次投实弹，慌乱中把真手榴弹就投在眼前或摔在身后，为了避免炸死炸伤人，大胆灵活的组织者一边大声喊着让身边的战士卧倒，一边捡起嗤嗤冒烟的手榴弹扔向远方，如来不及，就自己迅速扑在投弹战士身上，或直接扑在嗤嗤冒烟的手榴弹上，掩护了别人，造成自己重伤或牺牲，从而产生了英雄人物，但毕竟是投实弹发生的事故。陈东明投实弹时认真按照连长讲的要领，用左手握住手榴弹的铁头，用右手指捅开手榴弹后柄的密封纸，用右小指钩住金属圆环，感到实弹比平时训练的手榴弹还略轻一些，就当像平时训练一样，右手举起手榴弹，侧身向后划弧度，然后转身使劲地投向远方，再扑倒在掩体内。手榴弹在远处哐的一声爆炸了，陈东明竟投出了55.5米的新兵最高纪录。两项训练考核，陈东明一项不及格，一项优秀，教训和经验都有，让他在以后的训练工作中不敢骄傲自满，只有加倍努力更认真地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