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珧珧再次给常队长打手机，问他们昨晚住在什么地方。常琪告诉她，就住在陆度荒家。珧珧随便喝了两碗母亲一大早就起来做的稀饭，匆匆地就赶了过去。
　　县公安局来了八个人，加上派出所一共有十二人，而陆度荒家有四个房间，却只有两张床，技术员邢妮妮是女的，讨了个便宜，给了她与媛媛同睡一张床的“特权”。派出所的老张年纪大了，又有腰椎间盘突出的毛病，被照顾睡陆度荒的床。带队的易副局长是个领导，正好冇婆那边还有一个空房间，床也闲着，就去睡那个“单间”。其他人全都打地铺。珧珧赶来时，大家都还在呼呼大睡。累了一整天，都睡的都很沉。常琪也是被她的手机铃声给吵醒的。两人害怕影响大家睡觉，就到庭院的围墙外去谈话。庭院的大门两边有两块石头，一人坐地块石头，交谈了起来。
　　常队长告诉她：“前天夜里我们凌晨三点多赶到石岽坪，村长陆仰福说你失踪了，当时确实是人手不够，只好叫治保主任陆栋梁负责叫了几个村民去找你，仰福带我们去寻找另外的尸块。我与陆栋梁手机通了几次话，他一直说没找……”
　　“你们寻找另外的尸块，找到了吗？”珧珧打断他的话，急着问。
　　“找到了一部分，”常琪是荆县的重案队长，高中时大陆珧珧两届，办案时与当律师的她又有过几次交往，彼此不能算知根知底，但还是互相了解的。他不想对她隐瞒什么，回答说，“在后洞找到了死者的另一条腿，在鬼仔坑发现了两只手臂，还有躯干和头颅没发现。”
　　“鉴定了？”
　　“初步。”常琪回答，“男性，五十岁左右，身高一米六六，体重大约一百来斤”
　　“那肯定是了……”珧珧低头深思，喃喃自语。
　　“你说是谁啊？”
　　“度公，陆度荒，特征很吻合。”
　　“已经从陆度荒的房间里找到了一些DMA检材，拿回去做鉴定，等结果一出来，就能证明死者到底是不是陆度荒。”常琪停顿了片刻，接着说，“我们从陆度荒的房间里发现了一大堆的上访材料，从最新的几份材料来看，陆度荒近期正在为自己的老婆被村长陆仰福给霸占的事不停地上访。”
　　“那死亡时间呢，确定在什么时候？”珧珧脑海里突然跳出了这个问题。
　　“法医确定的死亡时间是六月二十四日凌晨。距离冇婆发现尸块的时间大约有六到七小时。”
　　“六月二十四日，对，农历五月二十二，那天我妹妹出嫁，清晨我来这里找度公，想请他帮我家写对联，就在下面，”珧珧指着山脚下的公路，“呶，在那边上，我看到了陆仰福，他骑着摩托车从上面下来，我就站在桥上，就在那边，我喊他，他明明抬头看了我一眼，却装着没看见，急驶而去。当时是五点半多点六点还不到。三个小时后，他到我家送红包，我看到他身上有一片水杉叶子，我问他是不是去了石岽坪，他不敢否认，却说是去挖麻笋，可我问了我爸，他根本就不种麻笋，肯定是说谎。他到石岽坪，会不会就是去抛尸的？”
　　“你的怀疑当然不能排除，但目前我们没有证据可以证实。你看，”常队长随手抓了个土块，在地上画了起来，说，“这里是村口，陆仰福家就在这里，这里是石岽坪，这里是后洞，鬼仔坑在这里，既然仰福骑的是摩托车，那摩托车只能停在这个地方，从这个地方上山，不管是从石岽坪到鬼仔坑再到后洞，还是从后洞到鬼仔坑再去石岽坪，至少都得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如果再加上杀人和肢解尸体的时间，那就得用上五到六个小时。你说你是五点多六点之前见到他，往前推，真的是他杀人抛尸，那就必须在凌晨一点多开始动手。现在我们有很多很多的事要做，首先是查明死者的身份，其次要找到还没找到尚未发现的其他尸块，更重要的是寻找第一现场，又得查一查看陆仰福是不是真的有作案时间……千头万绪啊！饭要一口一口地吃，事要一件一件地做，我说的这些如果不能一一搞清楚，就无法确定侦察方向。”
　　“那你们准备怎么办？”
　　“我叫沈小冰负责去调查陆度荒失踪这几天来到底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事。如果死者真的是陆度荒，而他又是在二十四日凌晨被害的，那在二十四日凌晨前的六七天时间里，他的行踪肯定要留下痕迹的，查清楚了，证明他是在返回村子里的这天凌晨被害的，DMA鉴定又能证明死者确实是陆度荒，那这起案件就简单了。我的当务之急是查找第一现场，还有一件比较重要的事是先查一查陆仰福有没有作案时间。对了，珧珧，你是本村人，与陆仰福也熟，要不你去找他，不动声色，旁敲侧击，了解一下他到底有没有作案时间。我们现在还没有任何证据，我不想惊动他，这事由你去办再合适不过。想不想当一下编外警察？”
　　“行，没问题。”珧珧爽快地答应，突然转了个话题，“那今天早上大家的早饭……”
　　两人正谈论吃早饭的事，治保主任陆栋梁却突然来了。他的大嗓门在庭院里一叫，屋里睡着的人全都给吵醒了，陆陆续续从各自的房间里一个一个吐出来。
　　“院子后面有个水龙头，纯净的山泉水，有点凉，不怕冷的，就到那边去洗脸，刷牙。需要热水的，魏冇的厨房里有，脸盆就在魏冇和度荒的家里随便拿。我们山里人没什么规矩，大家也用不着拘谨。洗了后，到村长家吃早饭。”陆栋梁振臂一呼，俨然像个后勤部长。
　　“干嘛去他家吃，还得走那么远的路，何必呢？就在这里叫冇婆煮点稀饭。”派出所长沈小冰对着陆栋梁大声说。
　　“不，不，不，我已经安排好了。”陆栋梁面露难色，反驳说，“你们不是都有车嘛，六七里路算什么。”
　　“要不就到我家去吃，”珧珧插嘴说，“我家离这里近，三分钟就到了，不用开车。”
　　“对，对，去珧珧家吃。”沈小冰兴致勃勃朝珧珧说，“到你家来了，不请大家吃顿饭，你慧儿以后还怎样做人？”
　　“去你的，什么慧儿，慧儿是该你叫的吗？你得叫我慧姑。”
　　珧珧白了他一眼。当年在省城读政法大学时，沈小冰正在那里念警校，那三年时间里，两人因为是同乡的关系常常在一起，沈小冰有两三次放假时亲自开车把珧珧送到家里，对她有点暗恋的意思，珧珧也不置可否地接受。作为念法律的大学，她喜欢警察，但谈不上喜欢沈小冰。毕业后，两人各奔东西，那段朦朦胧胧的感情也随之“毕业”，就没再联系过。沈小冰知道她原来的名字叫陆小慧，村里的长辈们都叫她慧儿。可珧珧不喜欢他这样称呼自己，呛了他一句，然后朝大家接着说，“我先回去准备一下，等等大家都到我家去吃早饭。”
　　“不，不，不行。”陆栋梁把珧珧堵在大门口，“还是去村长家吃吧，他的饭馆里饭都做好了，菜也准备了，不吃浪费。”
　　“那是你的事，”沈小冰跺了下脚，朝陆栋梁吼叫，“你安排吃饭为什么不和我商量。”
　　其实，沈小冰心里头是不愿意到村长陆仰福的饭馆里吃饭，一百个不情愿。对村长这个人，他沈小冰是白玻璃瓶里装清水——看透了，见到陆仰福就讨厌，怎么可能去他家吃饭呢？
　　陆仰福在村口开的那家饭馆，平时也没什么客人，除了夜晚一些小青年去那边喝酒猜拳，基本没生意，就是巴不得有县城和镇里来了干部。十来人吃一顿饭，派出所会给他交饭钱，他当然不敢多收，可事后却会开一张狮子大开口的收据向村财务报销补贴费，那个狮子口里吐出来的数字常常会把人吓倒。曾经有一次，一个姓牛的副县长带一个秘书和一个驾驭员来村里办事。那时候要吃猪肉和猪内脏得到镇上去买，路又没通，很不方便，陆仰福就杀了头猪，招待他们三人吃了一顿晚饭。事后，陆仰福就随手写了一张报账收据：“牛吃猪一只，2000元。”两年后镇上的会计站派人到村里审计账户，发现这张报账收据，从此就有“牛吃猪一只”的大笑话在群众中广为流传。
　　治保主任陆栋梁要大家去村长家的饭馆里吃饭，打心里话说他也不是很情愿，可他有他的难处。所有进村的干部，食宿都得由村长一手安排，这是本村的一条潜规则——不成文的规矩。自从陆仰福当上村长后，这条潜规则就成了村里不可动摇的“基本国策”，与“计划生育”有着同等的地位。四五年前村里的支部书记叫陆栋才，是陆栋梁的一个堂兄。有一次接待县农业局来的几位种茶的技术员，因为要住十来天，人多时间长，书记就安排他们在村部吃住，派人煮饭。陆仰福因为有一个在县委书记手下当秘书的弟弟陆仰贵，仗势欺人，手持木棍气势汹汹地跑到村书记陆栋才家，责问他为什么私自安排进村干部的食宿，还动手将陆栋才给打断了一条腿。陆栋才没敢吭声，向镇里递交了辞职书，说村书记他不干了。镇里很快就同意他辞职，又任命了一个新的。作为治保主任的陆栋梁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认真了起来，打电话给陆仰福的弟弟陆仰贵，说：“你哥把人打伤了，也不赔偿也不道歉，这事真的就这样算了吗？你看着办吧，要不要我叫派出所把你哥哥抓起来判他三年五年？”陆仰贵急了，立马从县城赶回来，替他哥哥向陆栋才道歉，赔了陆栋才一万多元医疗费，又将陆栋才安排到县城一家民营企业管大门，这事才算了结。此后，就再也没有哪个村干部胆敢私自接待县上或镇里来的干部。陆栋梁心里清楚，沈所长不喜欢村长陆仰福，也了解这个小沈是一旦有了主意就有一股九条老牛也拉不动的犟劲，但村长陆仰福他也是得罪不起的，为了和谐，他不能不坚持，不能不不折不扣地贯彻落实村里的“基本国策”。正要与沈小冰再进行一番争执，见易副局长从房间里走出来，如同见到了救星似的，陆栋梁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在易副的耳朵边小声说了几句什么。
　　“那就去村长家吃吧。”副局长易柏露一槌定音，如同终审法官的最后判决。
　　沈小冰也不敢再争了，愤愤地说：“那你们去吧，我有事要办，不吃了。”说完悻悻然走进房间，拿了自己的行李，下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