冇婆浑身哆嗦，显得心有余悸的样子。她仰起脖子将一听王老吉一饮而尽，然后抹了几下胸口，再把那空罐子藏在饭桌底下，长长的吐出一口粗气，才说：“早晨你从我这里离开后，我就去牛圈放牛，本来是想把牛放到石岽坪，然后就去你家喝喜酒，可是，可是……哎呀，我实在说不出口。”
　　珧珧很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下可成了拉石灰车的遇到了倾盆雨——心急如焚，但她又不敢逼冇婆太紧，只好默然地等着。过了好长的一段时间，冇婆才说：“你们家办喜事，可我晦气，本来是不应该说的。”
　　“没关系，冇婆，有什么事您就直说吧，我吃政府饭，不封建。”珧珧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心里萌生了一种不详的预兆。
　　“那我就说了，”冇婆咽了一口气，“我在石岽坪，看到一条人腿了。”
　　珧珧愣了一下，这么大的事，冇婆怎么能不早说呢？可转念一想，冇婆也是好心，在这个村子里，谁都知道冇婆有一副菩萨心肠，她什么事都是先替别人着想。冇婆七十多岁了，她保守、封建，她以为自己见到死人，沾了晦气，不敢去珧珧家喝喜酒，又觉得珧珧家正在高高兴兴地在办喜事，要是把这事说了出来，整个村子就会惊爆，搅人家的局，那可不行，所以才一直捂着没说出来。可珧珧急了，人命关天，村里出了人命案，自己是学法律的，没有权力袖手旁观：“冇婆，那您赶紧带我去看看。”
　　“可是……”冇婆还是有些点迟疑不决。
　　“走吧，冇婆，没事，我妹妹已经嫁出去了，喜事也办完了，跟这事无关。”
　　“那就去。”冇婆拿了一支手电筒，牵上她养的那条取名花花的大狼狗，带珧珧去了石岽坪。
　　冇婆把珧珧带到一条坑沟里，找到一丛麻竹，说：“呶，就在这里。”
　　冇婆弓下腰，一手握着手电筒，另一只手扒开杂草。
　　电光下果然露出一条人脚，毛茸茸的毫无血色，就像是藏在地窖里的白萝卜，又如在冰柜里存放了很久了刚刚拿出来的一只牛蹄。能叫人一眼分辨出是一条人脚的是那坚硬的脚丫子，五指并拢，直挺挺地往上翘，仿佛在展现它想要剌破青天的倔强。
　　惊悚，太惊悚了。珧珧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冇婆，别再动它。这些杂草……”珧珧的声音颤抖着。
　　“这些杂草是我给盖上去的。”冇婆反倒显得比珧珧冷静得多，说，“早晨我把几头牛牵到这里来，远远地就看到一条腿，没遮没盖，一眼睛就看到了。我本不相信，以为应该是一条牛腿，可心里又想，这地方怎么会有牛腿呢？走进一瞧，看到了脚板子，我慌了，再仔细一看，切实是一条人腿，我回过头就跑，本想去找治保主任陆栋梁，把这事告诉他。可我又想，我们村治安好，是什么来着……”
　　“社会治安综合治理省级模范村。”
　　“对，对，是模范村。我嫁到这里来也有五十多年了，从没听到过有杀人的事，这事要是说了出去，整个村子一定要闹翻了，而你们家又正在办喜事，就是你爸你妈不怪我，我自己也会很过意不去。我就找了些杂草把它盖了起来，本想明天一早再说……”
　　冇婆还在那里唠叨，珧珧已经掏出了手机，向当地派出所报了案。
　　圆圆的月亮悬挂高空，泄下的月光如水，无处不涉及，山上竹篁在月光下变成一片黑色，间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忽然冒出一两声“唰唰”的响声。响声过后，万籁俱寂，片刻之后又再次响起，声音不大，却因为急促、突然、短暂、沉闷，且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而令珧珧感到恐怖。她的心提到嗓门上，浑身长满鸡皮疙瘩，屏气凝神，尽可能地不去管它，不去想它，可越是想不去听，不想去管，响声却越发要引起她的注意，叫她受刑似地难于忍受，两只腿已经在发抖了，越抖越利害……
　　“冇婆，我们离开这里吧。”珧珧拉着冇婆的手臂，逃离那搁着一条人腿的山坳，靠在一棵大树上，喘着粗气。
　　“慧儿，你是不是害怕？”
　　“没，没有。”珧珧撒了个玻璃质的谎。
　　“不害怕就好。”
　　“冇婆，您说那条人腿会不会就是度公的？”
　　“应该不会吧？你度公就是懒，爱管闲事，可他从不与人吵架，待人可好呢，有谁会杀他？”
　　“冇婆，您告诉我，度公是什么时候离开村子的？”
　　恐惧逐渐离珧珧远去，她慢慢地镇静了下来，开始关心起这起命案。
　　“五月十五，”冇婆口气坚定地回答，“那天早上我拜菩萨，烧完的金箔纸还来不及没收拾就上山去放牛去了。下午太阳下山前我从山上回来，把牛圈了，煮了晚饭，正要去收拾金箔纸灰，看到度荒他穿着整齐，背着一个大挎包正要出门。他问我有吃的吗？我饭菜还没做好，就让他吃了几个拜菩萨的米糕。吃完后他喝了杯开水，嘴一抹就走了。他只交代说要我帮他看好媛媛，其他的没说什么，以后就再也没有见到他。”
　　“您没问他要去哪？”
　　“问了，我说天都快黑了，你这时出门要去哪？可他没有告诉我。我想，他就是告诉我，我也不会明白他所做的事，就没继续追问。”
　　冇婆说的五月十五无疑是农历，也就七天之前，阳历六月十六日，已经过去七天了，可看那条人腿，还很新鲜，不像是七天前的。珧珧的脑袋瓜子轱辘辘地转了起来，会是度公吗？如果是，他怎么会被杀呢？又是什么时候被杀的？会是谁杀了他？脑子就像是充满谜一样的一口古井，不断冒泡似的出现一个又一个的大问号。这些问号堆积起来，仿佛一大堆乱七八糟的鸡毛。
　　刈箩村是荆江的发源地。相传很久很久以前，一个兵荒马乱的岁月，官兵土匪烧杀掳掠无恶不作，平民百姓实在活不下去了，只得离乡背井拖儿带女走上了簇群离散的逃亡路。一们姓陆的男子，腰里别着一个木头刻制的刀夹子，刀夹子上插一把砍柴刀，肩上挑一副篓筐，篓筐里放着两个小男孩，身后紧跟着他的妻子。妻子头戴斗笠，肘上挂一个包袱，跟随着丈夫走啊走，不知走了几天几夜，也不知爬了多少座山，越过了多少沟沟坎坎。一天傍晚，妻子实在走不动了，蹲在地上问走在前面的丈夫：“我们到底要去哪啦？”丈夫自己心中也没目的地,不知道如何回答妻子，一时语塞。妻子性起，就在丈夫踌躇发愣的一瞬间，从丈夫的后腰上抽出砍柴刀，嚓嚓，嚓嚓，将他身后篓筐上的四条绳子齐唰唰地刈断，随手一甩，将绳子丢进溪涧里。汹涌的流水冲走了篓绳，丈夫无法继续前行，只得在附近找了块平地，盖了两间茅草屋，一家子就这样活了下来。丈夫说：“如果老天爷有心要我在这里传宗接代，以后这地方就叫刈篓坳吧。”果然，姓陆的一家人不仅活下来了，还真传宗接代，人丁兴旺，于是便有了刈篓坳，以后叫刈箩大队，如今叫刈箩村。
　　传说终归是传说，没人去考证故事的真伪，但刈篓村的男人们都姓陆，且都有辈份之分，这倒是不争的事实。
　　珧珧四年前的那一次回家，是政法大学刚毕业时。后来珧珧当上了律师，就再也没时间回来过。四年了，四十八个月，一千四百六十天，三万五百多个小时，珧珧的人生完成了一次如同破茧成蝶的飞跃，她现在已经不再是一个青涩的女孩，而是万吉市的一名稍有名气律师。
　　这次回家，感觉家乡并没有多大的变化，山依然是那样的山，水还是那样的水，厝还是原来的那些厝，人还是那些人，唯一的不同是人没有过去那样多了，比四年前还少了不少。
　　物换星移，面貌依旧。城市里日新月异，十八个月能耸立起一座万达广场，而小山村就像龙钟的老人，无人眷顾，一天比一天衰老。
　　天一亮，平静的小山村一定会闹得沸沸扬扬，人腿事件马上就会成为一颗无形的原子弹在这里爆炸。
　　突如其来的一条人腿，与度公的失踪会有联系吗？这人腿会不会就是度公的？
　　珧珧又想起了度公。
　　度公的大名叫陆度荒。生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那时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可山里人并没感觉到什么自然灾害，只知道挖蕉头充肌闹度荒，就抱着这个生不逢时的小孩一口一个“度荒”地叫了起来，叫多了叫久了也就成了他的大名。其实，陆度荒比珧珧的父亲还要小一岁，可是村里人都是同一个祖宗，按照辈份称呼，珧珧得叫他“度荒公”，“度荒公”叫起来很不顺口，就改叫“度公”了。
　　度公不怎么做农活，是个老上访户，一年到头都在上访，当地派出所对他很头疼，把他看作是一个特别难缠的人。去年夏天省里开一个很重要的会议，村干部都不知道开的什么会，可他知道，说要趁开会之际到省城上访。这下急坏了县里和镇上的领导，书记、镇长叫派出所赶紧把他抓起来。可上访又不是违法的事，怎么抓？没法抓啊！派出所想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好招数，将他请到县城的一家四星级酒店里，供他吃住，还派三四个人日夜陪着他打扑克，走象棋，等到省里的会议开完了才放他回家。
　　度公仔之所以喜欢上访，是因为十年前的一件事。那时候老村长陆严字要出租村里果园。果园是学大寨的时候村民开垦荒山种的，是村里唯一的大宗财产，二百多亩，四千多株柑桔，陆严字拍板要一次性收取五万元租金租给了一个外地人，一租五十年。度公认为那是村民的财产，不能陆严字一人说了算，就开始上访，后来上面派人下来调查，查出陆严字收了人家两千元的好处费，就将他的村长职务给免了。可人家村长有个侄儿是县委书记的秘书，叫陆仰贵，通过这一层关系，陆严字很快就被调到镇林场当场长去了。陆度荒不服气，为此又上访了好几年，最后不了了之，从此落下了爱上访的病根。
　　陆度荒喜欢上访，还因为他上访也曾经尝到了甜头。
　　那是五年前的事。
　　刈篓村因为四十几年没发生刑事案件，一直是全省社会治安综合治理的模范村。以前都是写写材料往上一报，那代表荣誉的奖状就发下来了，可那一次不一样，省里突然说要派人下来验收。陆度荒知道后就跑出来搅局。他写了一大沓材料，十几页稿纸，例举了村里一些蝇营狗苟的事，有的是捕风捉影，也有几件事言之凿凿。当时镇领导听说陆度荒要出来搅局，慌忙赶紧报告县里。县委邓培树书记就派自己的秘书陆仰贵回到老家来全权处理。邓书记对仰贵说：“你是刈篓村的，你回去处理，不管花多大的代价，也要叫那个陆度荒闭嘴。”仰贵回来了，连同镇长一起登门造访，与陆度荒交涉。陆度荒也很干脆，就一句话：“我闭嘴可以，你们将我住的四间房子装修一下，窗要换成铝合金的，地板要铺磁砖，内外墙都重新抹白灰。”镇长二话没说立马答应了他。后来，陆度荒果然没有出来搅局，模范村的验收也顺利通过了。
　　陆度荒热衷于上访，日子却过得糊里糊涂。后生们有会读书的是读了一个出去一个，陆度荒那一代人，和比他更早的，基本都不识字，于是，陆度荒便成了村子里唯一的一个“无产阶级知识分子”。山野之人，字识多了有时是祸不是福，陆度荒就因为识几个字，田里的、山上的活他懒得干，过年时给村民写写春联，谁家有红白事请他帮帮忙，有时也帮人写个状子什么的，就靠这个收下几个糊口的钢板，一日三餐连顿正经饭都谈不上，好在有同他住在一起冇婆在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