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要出嫁，珧珧推掉了几起案子，回到阔别四年的老家刈箩村。
　　母亲见到大女儿回来，心口挂钥匙——开心，仿佛突然站到了高山之巅，酷暑变成了清凉。她盯着女儿端详了又端详，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眯笑的双眸，闪光的面颊，合不拢的嘴，看了好长好长的一阵子，这才站起身，一阵风似地飘了出去，随之又飘了进来，再看上几眼，又飘了出去。像风中的柳条，在珧珧的面前晃来晃去。
　　“吃吧，这是你以前常吃的免子肉，我放了点虎尾轮煲汤。虎尾轮养胃，胃好了，什么都能吃，身体就壮。快凉了，赶快吃。兔子是自己养的，虎尾轮我在石岽坪挖回来的，野生的。野生的味道浓，甘，现在墟上卖的全是种的，种的不好，没有味道，野生的好，很难找得到的。喝，先把汤喝了……”母亲将一碗兔子肉搁在陆珧的面前，唠叨个没完没了，显然已经忘掉了小女儿要出嫁的事。
　　“慧儿，你回来了？”父亲走进屋子，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女儿问了一句。
　　珧珧小时候的名字叫陆小慧，现在的名字是上大学时自己改的。高考那几年，她吃了不少苦，却悟出了一个道理：“人生路遥遥，不能不努力”，于是，她就取“路遥遥”的谐音，把自己的名字改为陆珧珧，可父亲叫惯了，改不回来，一眼见到珧珧，便惊喜地说，“慧儿，你回来得正好。我去找你度公，怎么找也找不到，不知道跑哪去了，打了几次手机都关机，你回来正好，明天你妹出嫁，肯定会有些亲戚朋友来贺喜，估计会有一两百人，其他的事我都安排好了，就是找不到一个会写毛笔字的。你度公找不到，我正急呢，你回来正好。”
　　“我哪会写毛笔字？我现在用电脑，连钢笔都很少用。”珧珧说的是实话，她已经意识到父亲要她干自己承受不起的重任。
　　“写得好不好无所谓，见红就好，红纸黑字就是吉利，反正我们山野之人也不懂什么书法。”父亲说。
　　“那我写什么？”
　　“你在大堂挂一个大大的双囍，在大门挂一副对联，明天要是有人送红包，你就收了，然后把他们的名字写在一张红纸条上，贴到大门旁，算是张榜公布。就这么简单。”
　　“天啊，还简单呀？”珧珧瞪着大眼，张开大嘴，“我快十几年没拿过毛笔了，您还说简单？对联写什么啊？”
　　“写什么都行，你爱怎么写就怎么写，没多少人会看懂的。”父亲说，“没办法，找不到你度公，以前村子里的这些事都是你度公在做，现在找不到他，只有你识字，识字就行，随便你怎么写，不会有人嫌你字不好。噢，对了，来贺喜的人要是送了红包，你就收了，登记在本子上，以后我们得还人家的情。”
　　“还是再找找度公吧，说不定他晚上就回来了。”珧珧实在是承担不起这样的重任，她寄希望于度公能够在这个时候回来。
　　度公与冇婆同住在田螺崎，从珧珧家过去走路只要五分钟。珧珧一大早起来就跑去田螺崎，问冇婆：“看到度公了吗？”
　　冇婆心不在焉地回答说：“没有。”她却拉着珧珧的手左看右看，看个不够，还问长问短，想说的话宛如满满的一集装箱准备卸货。珧珧哪有心思与冇婆说话，度公没回来，父亲交代的那些事她得马上去做，要不然再过两个小时客人就来了，家里还冷清清连一张喜字都没有，那像什么话。可冇婆是长辈，对她老人家又不能太冷淡，珧珧正不知道如何是好，没想到冇婆善解人意，自己意识到不能与慧儿谈得太久，赶紧说：“对，对，对，你今天忙，没时间与冇婆聊，赶紧回去吧。”
　　“那我回去了，冇婆，有时间我再找你好好聊聊天。我走了。”
　　“走吧，走吧，你赶快回去。”冇婆突然又抓住了珧珧的一条手臂，“慧儿，有句话我还得说，你年纪也不小了，小妹都要嫁了，你也得赶紧找个婆家。”
　　“我会的。”珧珧羞涩地笑了笑，回头走了，一边走还一边转过身来朝冇婆挥手，“冇婆，等等到我家去吃喜酒喽。”
　　“会的，会的，我会去的。”冇婆满脸笑容地朝珧珧目送着珧珧离去。
　　珧珧离开冇婆家，走下了石阶，正要过桥，见一辆摩托车在公路上从上头急驶而下。珧珧抬眼一望，骑车人是村长陆仰福。珧珧挥动手臂高喊一声：“仰福哥……”本想叫住他，请他到家里来喝喜酒。可陆仰福好象浸水的爆竹——不声不响，顺着下坡绝尘而去。
　　“这个村长，明明见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怎么就对我视而不见？”珧珧立足木板桥上，颇感纳闷，眼望着陆仰福的摩托车拐过大弯，消失在崇山峻岭茂林修竹之中。珧珧没再理会，过了桥，往上走了一段路，回到自己的家中。她赶紧拿来一张黄纸，剪了一个“囍”字，贴在一张大红纸上，然后挂到厅堂正中。院子里喜庆气氛骤然而生，弥漫开来。“还需要一对红对联。”珧珧喃喃自语，“度公不在家，这事自己不做不行了，就算是赶鸭子上架吧，也只得硬着头皮了。”可她真的不知道要写什么好，拿来笔和纸，下不了手，突然灵机一动，想到事务所里的大秀才老洪，便掏出手机给老洪打了电话。老洪想都没想，脱口便说：“上联写，映日红莲开并蒂，下联写，同心伴侣喜双飞，横批是，喜气洋洋。”珧珧照着老洪给的词句写完了之后，怎么看怎么不满意，句子还算不错，就是字写得太差劲，本想试着再写了一副，可父亲是个急性子，已经拿去贴在大门上了。
　　大红对联刚刚贴好就有客人来了，没想到第一个来的就是村长陆仰福。
　　陆仰福穿一件蓝色的T恤，一条黑色的短裤，一双塑料凉鞋，头发蓬松，汗水涔涔。他将一包红包搁在珧珧面前的桌子上：“小意思，不成敬意。我很忙，先来道贺，我得回去一下，等等再过来喝喜酒。慧妹，等你出嫁，我一定从头跟到尾。这么大的喜事，不好意思，我真的很忙。”
　　“仰福哥，你也太客气，过来喝酒就是了，还送什么红包啊。”珧珧抬头看了他一眼。
　　“小意思，小意思，应该的。”陆仰福说着，转身就要离去。
　　“仰福哥，这么早，你去石岽坪了？”珧珧噌地一下子站了起来，从陆仰福的肩头上捏起一片树叶问道。
　　“没，没有啊，噢，对对对，我……”陆仰福显得十分紧张，汗水涔涔的脸上又多冒出了几粒汗珠。他本想否认，但又缺乏底气，心里在说，她怎么会知道我去了石岽坪？一定是瞎蒙的吧。于是便坚定了口气，“没有啊，我只是去了鹧鸪坪，到那边挖了几颗麻笋。”
　　“仰福哥，你别骗我，呶，你看，这是一片水杉叶子。”珧珧手上晃着从他肩上捏下来的那片树叶说，“这是水杉叶，水杉是珍稀树种，我们这一带方圆几千公里就石岽坪那地方有两棵。仰福哥，你不去石岽坪，怎么身上会有水杉叶子？”
　　陆仰福窘若囚拘，没料到这小丫头的眼睛会这么尖，一片小小的树叶就能联想到一个人的行踪。为了掩盖刚才的谎言，又想为自己开脱，他瓮声瓮气地说：“我是去鹧鸪坪挖笋，顺便到石岽坪看看有没有更嫩的笋，那边没有，我就回来了。”
　　珧珧知道他在撒谎，人的嘴巴会说谎，但眼睛是不会说谎的，说真话时眼光向左，说谎话时目光向右。珧珧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谎，但也并不想揭穿他，毕竟他是村长，父母官，就说：“噢，那你坐一会儿吧，我给你泡杯茶。”
　　“不了，我得赶紧回去，家里还有很多事呢，等等再来喝你们家的喜酒。”陆仰福说完，如犯人蒙赦，逃也似地离去。
　　珧珧把他送到庭院门口，紧接着便有一拨又一拨的人前来道喜。十点半开始吃喜酒，也是一拨又一拨的，一直忙到下午日头下山，小妹被新郎官的彩车接走了，客人也差不多都回去了，这时，天已经断黑，珧珧坐到庭院门口石块上，只想歇会儿，突然发觉，冇婆好象没有来喝喜酒。“人来了那么多，会不会是自己没注意到？应该不会才对。”珧珧不是那么敢肯定，就跑去问父亲，父亲说他也没见到冇婶，又跑去问母亲，母亲给的也是同样的答案。珧珧紧张了起来，清晨去自己找度公时，冇婆亲口答应要来喝喜酒的，两家子又是这么亲，别人都来了，她怎么会没来呢？是不是出什么事了？珧珧急了，在家里拿了只手电筒，只身一人又去了冇婆家。
　　田螺崎依山而建，原本是一个自然村，有十几户，四十多口人，上世纪70年代在公路边建了一座大圆楼，全都搬进圆楼了，现在剩下陆度荒一家三口和管牛的冇婆。陆度荒是没钱参与建新房，冇婆却是因为不愿与儿子儿媳一起住，四个人所以才这样留了下来。
　　同字形的鹅卵石围墙内是一个很大的庭院，地面铺的也是鹅卵石。月亮从右面的山头上露出脸来，白色的银光撒在老宅上，撒在庭院里，撒在周边的百年老树身上。一座四层高的方形土楼，在月光中显得雄伟而又有些神秘。土楼墙体上的白灰大部份已脱落，露出暗红色的方形土块。土块在风雨岁月的侵蚀下，留下不少深浅不一的墙洞，像无数只狰狞的眼睛。左右两排平房，一排四个房间，也是土墙黑瓦，当地人叫“护厝”，一派凋零衰败的景象，只有昔日的辉煌余威犹存。
　　因为左则护厝有个房间的屋里灯亮着，珧珧便推门而入。里面是光滑的瓷砖地板，洁白的墙壁，挂着蜘蛛网的铝合金窗。墙角一张床，床边一只桌，有一小女孩子正趴在桌上做作业。小女孩七、八岁，头发散乱，见有人进屋，抬起头，睁着一双迷茫的大眼睛。
　　“媛媛，你阿爸呢？”按辈份，珧珧本该叫她“阿姨”，只因她年龄实在太小，叫不出口。
　　媛媛摇了摇头，表示她不知道。
　　这时，对面的一间小屋亮起了灯。
　　冇婆是听到珧珧的说话声，才从床上爬了起来的。她边穿衣服边从屋子里走出来。
　　珧珧在媛媛的额头上吻了一下，便朝对面的房间走去。走到门口，珧珧便急着问：“冇婆，您怎么没去我家喝喜酒？”
　　“我本来是想去的，可是，可是……”冇婆吞吞吐吐，开了隔壁厨房的门，把珧珧引了进去。
　　“发生什么事了？冇婆，您慢慢说。我顺便给您带来了两听王老吉和一些吃的，要不您喝口王老吉吧。”珧珧说，将自己带来的鸭肉、猪蹄、香肠、五香等等一袋子的食物搁在桌上，再随手打开一听王老吉，递给冇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