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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的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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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第六章A

  第六章
  少鹏从石川河回来后已经快有大半年的时间了。这大半年时间,少鹏和少飞几乎没有分开过。尽管在生活上有一餐没一餐的断断续续的维持着,但是看到责任田里的快要搭镰的麦子,他的眼神里又充满了无限的希望。自从得知秀英已经订婚的事情后,他在情感的漩涡之中几经挣扎之后,再次的回归到残酷的现实生活当中。从父亲去世到现在,这个曾经懵懂的少年已经变得成熟起来。家庭的变故已经把这个刚刚涉世的少年锤炼成一个有主见,办事果练的青年。这几天闲暇无事,他又去了一趟姨奶家,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彻底的黑了。回到院子他看见少飞呆坐在院子的一个仡佬愁眉苦脸的,就问发生了什么事情。少飞把丢笔的事情告诉了他。
  “娃,咋了?”
  “哥,我的钢笔不见了。咋办啊?”少鹏听了之后,沉默了很久,一句话也没有说,而是在院子里默默的坐着。夜色越来越凝重,少鹏和少飞哥俩坐在院子,两人都一言不发,各人想着各人的事情。少鹏坐在土门旁边默不作声。如果在春上的时候,他会毫不犹豫的给少飞买一支钢笔。可是现在他犹豫了。眼下马上要收麦子,正是缺少人手的时候。再说,像他家的这种情况来看,少飞辍学只是迟早的问题。且不说少飞可以做他干活的帮手,单就少飞毕业后上初中的学费就让他无力应对。听说每个月的生活费就是大大的一笔,而就他目前的情况是很难给予保障的。况且,少飞能不能上完初中,即便是顺利的上完初中又能如何呢?村里的多少人上完高中之后又回到村里当农民。
  一阵夜风袭来,少鹏感到一些凉意,就对着一直愁眉苦脸的少飞说:“夜深了,回屋睡吧”。
  连续几天来,少飞都是用以前保存下来的油笔芯子来完成作业的。又细又软的油笔芯子实在是不好使。少飞在家中找了一截扫帚,用菜刀在案上来回滚动着,用扫帚的细竹给油笔芯子做了一个“盔甲”,然后将油笔芯子塞进细小的竹筒,一头用碎纸塞实。这样用起来就方便多了。
  收麦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少飞升初中的考试也跟着来到了。
  考试的那天早上,永安又跑到少飞家。他已经连续旷课好几天了。按照他说的,他对上学的事情一点也提不起精神,索性就不去学校了。去了也是白去。少鹏正在磨镰,准备收割二圳地里的麦子。少飞迟迟的不肯去学校。
  “哥,今天学校考试呢。”少飞趁着永安在场,抱着一丝侥幸和幻想,期望少鹏能像赶庙会那次一样给他想办法买来一只钢笔。但是这次少鹏似乎没有听见,继续磨着他的镰刃子。“哥,我想去参加考试。”这次他的声音比较大,似乎是有意说给少鹏的。他想着少鹏可能把考试的事情都忘记了。
  “我知道。”少鹏头也没有回。
  “……”少飞一筹莫展的像根柱子一样杵在院子当中。
  “上的那学能干啥啊,到最后还不得回来戳牛勾子啊。”永安满不在乎的说。
  “对,上学能干啥啊,像咱家这样,有今么明儿的,能活着就知足吧。还上什么学。不去了。走,收麦走……”少鹏带着怨气,一脸的不快。顺手递给少飞一把镰刀。他的眼里似乎有许许多多的埋怨,可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发泄。少飞听了少鹏的话,眼里的泪水在打转转。
  对于少鹏的这个态度,少飞其实是有思想准备的。他也知道继续上学将会面临什么。也许,他上完了初中还是会带来种地的。也许根本就上不完初中,也许要不了两三个星期,也许……
  永安始终是蹲在少鹏跟前的,他盯着少鹏手中的镰刃子,鹰钩鼻的鼻尖上有一颗晶莹剔透的鼻涕。少鹏已显出了庄稼汉的雏形。他那黝黑而又结实的胳膊似乎很有力气。这个时候他不停的在磨镰刃子,他想用这种机械性的劳动逃避少飞的问题。
  “再别想了。到头来还不是一样的,村中那些上了初中高中,还不是回来种地了吗。那样还不如现在就不上了。浪费时间浪费钱的。”永安在一旁安慰着少飞。
  少飞确实心动了。说句实话,自己去上学对于哥哥来说无疑是一种巨大的压力。现在他已经长大了,也理所应当的应该为哥哥分担责任了。哥哥虽说个头见长,但是却看不到他这个年龄段应有的壮实。哥哥清瘦的脸上颧骨高高的突兀着,由于缺乏营养,脸色一直傻白,指甲也凹陷了下去。他听人说这是贫血。这都是因为营养不良造成的。
  可是,可是,少飞的心像用手撕扯着的一样的疼。学校,那个唯一的能够让他在某些方面感到一种尊严上的满足的场所,难道就这样的放弃了吗?说实在的,自从记事起,校园生活就占据了他生活的一大部分。即便是在父亲去世、祖母去世后,他仍然能够坐在教室。这样的事情让他进入了一个误区,那就是无论出于什么情况他都不会不上学的。当然,他也有时候在想哥哥被迫离开教室的事情。也许,哥哥天生的就是接替父亲的角色的。有时候他会这样的去想。也只有顺着这个思路,他才能够想通哥哥为什么不再去上学,而自己却能够上学的道理了。然而,现实又要眼睁睁的把他从教室像抓壮丁一样的拖回十八坡村的沟沟卯卯。难道我和哥哥都必须回到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这种生活中来吗?
  也许,这就是我的命吧。少飞伤心的落下了两行泪水。我和哥哥的命运的紧紧的贴在一起的。就像当初,哥哥本来是要去参军的,但却最终被人顶替了。哥哥不是也接受了这样的命运的安排了吗?如今,同样的命运又降临在了自己的头上。这一切似乎都是在情理之中,也似乎就是命运的安排。既然是命运的安排,那你就向命运俯首称臣吧。一直杵在院子当中的少飞了眼中的泪水,似乎有一种解脱的轻松感。漠然的接受了眼前的这个事实。
  “我,辍学了……”又一股酸楚的潮涌让他难以抑制自己的情感,索性将书包用力的抛向了墙外。
  当少飞低头紧跟在少鹏身后走向责任田里的时候,他才意识到命运把他和哥哥一样从教室里拉到了广袤的黄土地里。他手中拿着一把镰,头上也顶了一顶已经被雨水淋的发黄的草帽,走向翻动着阵阵金黄色的波浪的麦田。
  尽管,此前他也曾经多次参加三夏劳动。但是无论是在当监督岗的时候,还是在第一次在自家的责任田里学着朝娃割麦的样子的时候,那个时候的劳动只能说是一次演习或者是表演。因为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会在某一天会真的成为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他总是以局外人的身份像体验生活般的走过场。而这一次,必须扎扎实实的,横下心来面对这些繁重的劳动。因为他已经无法逃避了。
  这个夏天对于少飞来说是一次人生全新的考验,它是体力和耐力的磨练,这个夏天也最终彻底的改变了他身份的转换。他跟着哥哥少鹏一起去割麦子,一起拉麦车,摊场碾场扬场,他们还要抽空赶紧种上秋苞谷。繁忙的体力劳动让少飞近乎虚脱。当他能够歇下来喘口气的时候,他才想到这个时候应该是学校出考试卷子的时候了。而目下,学校和他已经没有了关系。
  种完秋,交完公粮之后,少鹏又离开了十八坡村。临行前少鹏向少飞交代了按时给苞谷施肥除草之后就走了。至于少鹏去哪里?少飞无从知晓,少鹏也没有说他是要去哪里。只留下少飞一个人看家了。
  少飞在告别学校之后,再次见到班主任李敬民的时候,是他去赶集的路上。老远的,李敬民就喊住了少飞。少飞仍像在校的时候一样端端正正的站住了,他是怀着忐忑的心情,静静的听候老师的训诫。
  李敬民下了自行车,把车子停靠在路边,伸手也把少飞拉到路旁一侧。
  “你咋没有参加考试?”李敬民的言语中包含惋惜之情。“全班那么多学生,都考上了初中,你怎么没有来考试,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给老师说说。”李老师怜爱的看着衣衫破烂的样子,心中也猜出了八九分。少飞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衷爱的老师解释。
  “我让刘玉秀找你,她找你了吗?”
  “没有,可能是她找我的时候我不在家。最近地里活多,我白天在地里忙着干活。”少飞在沉默了许久之后,就将事情的原委原原本本的告诉了李敬民。
  “就是因为没有钢笔啊,那你就放弃了啊。你怎么不来找我呢,就是用蘸水笔你也可以答题的。你啊。”李敬民有点恨铁不成钢的说。他用手抚摸着少飞的头。整了整少飞上衣上错落的纽扣。心酸的扭过了头。对于少飞的情况,李敬民是通过班长刘玉秀了解了一些。他只知道少飞家没有了大人。他原本说去少飞家做一次家访,却因为他带着毕业班,学校的事情也很多,已是没有顾得上。
  “你还想上学不?”李敬民试探性的问着少飞。
  “李老师,你看我现在的样子还咋上学啊。算了。”少飞一脸的无奈和茫然。
  “你是块学习的料,只可惜……”李敬民把没有说完的话咽了回去。
  少飞目送李敬民重新骑上自行车,走了很远很远之后,他才继续往前走。
  离开学校一个多月了。这个时候同学们也放了暑假。大家各自在暑假里充分地享受着这难得的空闲时光。有的同学已经在为即将到来的中学生活做好了准备。永安是彻底的告别了学校。离开学校以后,建兴就让他跟着一个朝娃当搬运工去了。
  刚才李老师说让刘玉秀来找他,这让他有点疑惑,自从离开学校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他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刘玉秀没有去转告李老师的话,刘玉秀是一个做事很负责的同学,虽然在经历过赶庙会那件事情之后,他俩保持了一段距离,但是没有多久刘玉秀就又主动地去接近他了。那么在考试的这个节骨眼上,她为什么没有去找他呢?
  其实刘玉秀是不止一次的去找过少飞。李敬民让她去找少飞的那天,她连家都没有顾得上回,就去找少飞,可是她接连去了几次都没有见到少飞的人。作为同学,她为有少飞这种家境贫寒但在思想上又不气馁的感到欣慰。有这样的同学或者说朋友对她来说是一种光彩的事情。在后来的接触中,少飞这个穷困而又顽韧的身影总会出现在她的脑海。她在朦朦胧胧之中感觉到了一种异样感觉。
  由于没有见到少飞,她无法向李老师做交代,加之父亲工作的调动,他们一家在她考完试后就去了县城。临去县城的那天,她再次去找少飞,在巷子口遇到了少鹏,少鹏很不屑的告诉她少飞不上学了,已经去姨奶家干活了。失望的刘玉秀这才跟着父母离开了十八坡村。
  关中的秋天,要么就是闷热的天气,要么就是淫雨天气。往往在下雨的时候,少飞闲着无事也就去窜门了。至于家他是很少回的。只要是哥哥少鹏不在家,他就很少踏进自家的门。既就是白天,少飞也不愿意一个人呆在家中。这是自从祖母去世后就留下的一种心理阴影。只有少鹏回来的时候,他才会睡在自家的屋子里。
  有道是穷到街头无人问,富到深山有远亲。这句话将人世间的冷暖进行了总结和概括。少鹏的出走慢慢的成了一种习惯。农闲的时候他是丝毫坐不住的。少飞慢慢的变成了实质意义上的“孤儿”。
  一九八二年,联产责任制实施后的第三年,十八坡村的人们大多数已经不再为粮食够不够吃而发愁了。甚至有的人已经积攒下了一沓厚厚的大团结。在人们解决了粮食上的饥荒之后,一种尘封在心底的具有安居内容的盖房热悄然升起。那个时候,刚刚忙完了秋庄稼的播种,少鹏哥俩时不时的去康桥火车站上捡拾一些废品。更多的时候少鹏是走东家进西家,哪里热闹哪里钻。他已经不屑与围着锅台转了。而是看看哪家需要干点什么零活,就去哪家,好歹还能混一顿饭吃。至于少飞,他已经无暇顾及了。两个相依为命的难兄难弟这个时候有点生分了。
  少鹏正值青春,只要吃饱了饭,浑身就有使不完的力气。加上少鹏人又诚实,不会耍奸溜滑,很得村里人的喜欢。景升家盖房的时候,首先想到的是这个不用花钱的劳力。于是景升只是一句话,少鹏就从前到后一天不落的在景升的新庄子忙活着。这段时间,少鹏就成了和泥,裹泥墙,端胡基,拉胡基,甚至搭架,撂瓦,撂胡基,甚至是“飚锨”的一把好手(农村盖房子时,为了节省中转环节,一个人站在地下,屋顶或者搭的架子上站一个人。有底下的人用类似抛扔的方法将一锨泥扔给上面的人。这种活需要掌握一定的平衡。)。
  景升家盖房子期间,因为少鹏在他家盖房的原因,少飞也偶尔的去他家转转。但是景升老婆看到少飞后就连哄带推的将她撵了出去。而少鹏也只是装作没有看见一样。众多帮忙盖房子的人偶尔也给景升老婆说,少鹏在这里干活,把少飞一个娃放在家里,没人给做饭,还不如叫少飞一起过来干点零碎活,饭时给夹上一两个馍也算是一顿饭就过去了。景升老婆只是装作没听见一样依旧忙她自己的事。众人眼见不顶用,也就不再多说了。
  景升家盖好房子后没几天,少鹏又出去寻活去了。他这一走,连过年的时节都没有回来,而且走的时候也没有给少飞打招呼。好几天看不到少鹏,少飞就又六神无主了。他问了村中好多人,都说不知道去了那里。于是少飞就又一次的一个人要面对孤独的世界了。
  在那个寒冷的冬天里,少飞又一次的孤独的流浪着。慢慢的,因为实在是忍受不了寒夜中那刺骨的寒冷,少飞独自一个人心惊胆颤的摸索着回到了家。由于胆小,他用家中废弃的木椽,檩等把门死死的顶住,生怕半夜在他睡着之后有不速之客。其实,少飞真正害怕的并不是外来入侵的“不速之客”。而是这所空荡荡的,充满了阴森和恐怖的房子。一想到就在自己躺着的炕上,祖母的尸体曾经就放在这里,他心中不免浑身感到一种寒气逼来。于是赶紧的腾出那块曾经停放祖母尸体的地方,紧紧的贴着墙壁。有多少时候,有多少回,在这充满了寒气,充满着恐惧的屋子里,孤独无助的少飞眼含泪水,在内心深处喊着“哥哥,哥哥,你在哪里,求求你带我一起走。”可是不管他怎么的哭喊,死气沉沉的屋子里除了几只老鼠的攒动声,再也听不到一个亲人的回应了。往往,可怜的少飞是在含着泪水中慢慢的睡着了。有时候,院子外面任何的一点的响声都让少飞感到万分的紧张,是人?是鬼,亦是神明?胆小可怜的少飞把头深深的缩在被窝里,甚至都不敢大声的喘息,他战战兢兢的竖起耳朵,静静的听着外面的动静。
  大概是初春的一个夜晚,少飞刚刚进入梦乡,就被一阵急促的敲窗户的声音惊醒。不过这次他听到了一个久违了的,熟悉中带着亲切地声音:
  “娃,把窗户打开。”少飞一听见哥哥的声音,惊恐中带有万分的惊喜。哥哥,那是哥哥的声音。他赶紧打开窗户,他想在夜色中看看久别了的哥哥的摸样。不料少鹏匆忙中给他从窗外扔进来了两毛钱,少飞还未来得及和哥哥说句话,少鹏就又消失在寒冷的月光下了。“娃,好好待在家里……”夜色中少鹏留下了一句话。这句话如同一把锋利的刀子刺痛着少飞的心,刚刚回来的哥哥,竟然连看都不看一眼就走了,这是一件让他多么伤心的事啊。少飞呆呆的跪在窗户跟前,他忘记了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很久很久,他才回过神来。他以为是自己想哥哥想的走火入魔了,要么刚才的一幕就是他在做梦。当他确认就是自己在梦境中的时候,他手里攥着的两毛钱还散发着哥哥的体温。这不是梦,这是真的。哥哥刚才真的回来了。
  “哥…哥…”少飞在这冷寂的冬夜,手里攥着哥哥留下的两毛钱,撕心裂肺的哭喊着。
  那一夜,少飞久久的不能入睡。他手中攥着哥哥给的那两毛钱,思潮翻滚。他极力的控制自己的泪水,可是泪水却总是抑制不住的流了下来。是啊,在这个世界上,现在和他唯一有着血脉的人就是哥哥了。如今哥哥已经羽翼丰满,可以独自闯荡世界去了。而自己,至少目前还只能算是一只雏鸟,蜷缩在巢穴,很难振翅高飞。他也只能蛰伏在十八坡村这个小小的世界里。接受命运给他振翅之前的锤炼。
  由于村中盖房的人越来越多了,村西头的轮窑开始火了起来。通常是还没有等砖码好摞子就被人拉走了。传统的罐罐窑由于产量低,很难满足眼下的需要,因而人们不得不去拉那种红颜色的砖。
  关中民居的特色是青砖蓝瓦,这种带有秦汉色彩的建筑风格大概缘于十三朝帝都的文化影响,而且这种青砖蓝瓦的建筑在视觉上透出一种厚重和古朴。当然,此前的数十年中,一砖到顶、清一色的青砖蓝瓦建筑风格被定格在里历史的长河之中。大多的是土托木结构的厦房。家境好点的则是使用青砖做墙根的护砌墙。
  眼下,还没有谁家能够做到一砖到顶的房屋。因此胡基就成了时下最为普遍的建筑材料。这个庞大的市场需求也就滋生出来以打胡基为业的群体。少鹏就是跟着这个群体开始寻求谋生的手段的。
  不过,这一年,十八坡村第一家一砖到顶,一灿到顶的青砖房建起来了。这是周贵仁家的房子。在强占了少鹏家的前半院庄基之后,他就开始谋划着如何能够让自己在十八坡村出人头地,如何让十八坡村陆姓的族人看看他这个外来者的能耐。周贵仁家盖房子的时候,帮忙的人成群结队的。大家唯恐落后。盖房子前后用了一个多月。
  一个多月之后,一座富丽堂皇,庄严威武的对四檐房子矗立在十八坡村的中央。蓝亮亮的瓦,兰格盈盈的青砖柱子,门楼从院墙外面,凸出一块,像是吐出来的舌头一样。关中的房屋大致有两种结构。一种是像刘玉秀家的拱拱房,在农村,像这种又费木头又费工的房子一般人家还不愿意盖。人们普遍能够接受的就是厦子房。这种房子又分单边厦子和对四沿。单边厦子占地少,成本也是最低,可用面积也相对很少。因而盖单边厦子的人相对来说也很少。人们往往会选择盖对四檐。对四檐的房子其实是由两个厦子房的组合。房顶中央设计了一个呈低洼式的天井,两头有蹬房(根据放音音),下雨的时候,雨水从四面聚集,由这里落入天井。厦子房是很费胡基的。背墙,三花梢子,沿墙这些用青砖做个鉴砖(根据方言音译)剩余的就全依赖于胡基了。这就是土木结构的房屋中的所谓的土的方面的建筑材料了。
  关中的木工是体现关中民俗的一大特点。屋架,房梁,檩,椽,门窗等,门窗是否美观实用,这就要看木匠们的手艺了。有些大户人家,还要木匠使用一些雕工技巧,这样房子看起来更为气派的肃穆。木匠们一大早的就开始忙活了。往往是学徒娃们在师傅喝茶的时候,就开始装墨斗,磨凿子,刮刀,发锯,等等木工用具使用前的准备工作。那个时候,村中的大姑娘们也喜欢有事么事的跑到盖房的人家去看看。他们大多心中都有一个公开的秘密,那就是在那些年轻的木匠娃中间,找一个心灵手巧的后生做自己未来的女婿。当然,这种事情最终还要通过媒人穿针引线。那些刚刚跟着师父游走四方的后生,则是尽量的将自己打扮的精神一些。在技术上他们无疑难以和师父相比的,但是他们却最能引起年轻女子娃们的关注的。
  少飞的老舅爷就是一位老资格的木匠。祖母在世的时候,就也曾经想让少飞跟着他去学木匠。但是不知因为什么原因最终却未能成行。而这次周贵仁找的木匠正是这个老舅爷。
  农村人在改革开放以前,有着一种淳朴的民风。那就是无论谁家盖房,闲着的人都会自觉的前去帮忙。因而,那个时候盖房的成本是很低的。除了必要的砖瓦,胡基和相应的木料(椽檩柱子之类),就是匠人的工钱和粮食。在很大程度上,粮食是盖房子的第一保障。没有粮食,任凭谁也不敢轻易的说盖房的事情。联产责任制以后,人们家中的粮仓里或多或少的有了那么一点的余粮了。而且每年的公粮交了以后还会领取一些现金。也正是基于这些基础,十八坡村乃至方圆的村庄都在掀起盖房的热潮。
  冬日的一天,少飞在村中闲转的时候。来到了村子西南角的一家正在盖房子的工地。正在和泥的江海老汉看到闲转的少飞,就跟一起干活的几个人说“这娃可怜的,天不收地不管,也没有人领修(指教的意思)唉。……”少飞穿得破破烂烂的,敞开的棉袄用一根绳子扎在腰里,趿拉着一双没了脚后跟的鞋,蓬头垢面的站在人的面前。
  “娃,捉住锨把,早上混顿饭吃吧。”一脸狐疑的少飞望着笑眯眯的江海老汉。
  “赶紧,跟伯伯和泥。”江海老汉说着就将一把锨递在了少飞手中。少飞将信将疑的接过锨,跟着几个老人一起干了起来。
  江海在十八坡村可是出了名的能人,按照村里人的话说,他是“犁耧耙耱擩麦秸,扬场使得左右锨,赶车能打回头鞭”的全活人。不过,江海还有一个与此相对的,也是全村闻名的“忤逆”之名。据村里人说,有一年被他因为顶撞了母亲而被舅舅吊在房梁上,用拇指粗的绳抽打了半天。江海的嚎叫声引得大半个十八坡村的人前来观望。自此后村中人都知道了江海是忤逆不孝。因而和他来往的人很少。江海的老婆给江海生下了儿子发运之后不久就病死了。此后也曾有过续房的想法,却因为家境贫寒而一度落空。后来有一次在去华阳的半道中捡回一个女婴,于是就将这个孩子抱回了家。
  但凡和江海相处过的人,十八坡村的人们就会不自觉的把你进行善恶分类。少飞因为在帮忙中频繁的接近了江海,人们也就很自然的将少飞划分到了十八坡村中的忤逆一类了。但是也有人不同意这个区分。江海虽然有过那样一次史无前例的“恶行”,但是他在村里并没有坑谁害谁,再说少飞还是个孩子,家里也没有了亲人,这个时候能给这个无父无母的孩子一点依靠的人,你还能说什么呢?于是这一老一少就跟像赶场子一样帮着那些盖房子的人干活。相处久了,少飞觉得江海老汉不像村里人说的那种坏人。而且在干活动时候总是照顾着他。
  通常的情况下,少飞跟着江海老汉干活、吃饭都在一起。不过在有一家帮忙的时候,出现了让江海老汉极不舒服的事情。
  那天吃饭的时候,少飞跟着江海,洗了脸,坐在了小方桌跟前,准备和大家一起吃饭。当热气腾腾的饭菜端上来的时候,少飞却被事主家从小方桌跟前拉到了一旁。紧挨着的江海和民贤等人望着被拉走的少飞,眼光里有一些不解和疑惑。当他们看到少飞被事主家拉到一个黑房子的时候,法海老汉心里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少飞被安置在一个小黑房子里。事主家给他夹了一个馍,端了一碗饭,让他独自一个人在黑房子里吃。少飞接过馍和稀饭。三下五除二的稀里哗啦的吃完了。对于这种的待遇,少飞有点迷糊,他不明白为什么要让他在这个黑房子吃饭,而不愿意让他和大伙一起坐在桌子上吃饭。即便这样,少飞也没有多想。他明白,他必须接受。否则他就只好继续去饿肚子了。在眼下这种情况下,能够有一顿饭吃他已经很知足了。这总比忍饥受饿要强吧,至于是不是要上饭桌一点也不重要。虽然体力活让年少的少飞经常感到精疲力竭,但是到了饭点上还是能按时吃饭。一种很久都没有的满足感,让少飞从心眼里感激江海老汉了。
  也就是那天吃完饭,江海老汉拉着少飞的手离开了那家盖房的人家。第二天,江海又带着少飞走进另外一家也在盖房的人家去帮忙了。
  慢慢的,少飞习惯了这种生活方式,他用自己的劳动换取一日三餐,不但让他不再承受饥饿,而且在这其中学会了察言观色,懂得了人是要有尊严的。
  很长一段时间,少飞和江海老汉只要看见谁家盖房就去帮忙。这在那个特定的艰苦时期成了少飞的一种谋生手段。那就是只要是谁家盖房,他就早早的跟着大人们一起去帮忙。当然,他也难免遇到类似于上次那样的事情。而少飞目前也只能忍耐。又一次事主就说帮忙的人太多,用不了那么多人,结果就被人家轰了出来,少飞无奈的摁住已经开始咕咕乱叫的肚子,极度失落的离开了。同样,江海老汉在吃完饭后再也没有去给那户人家帮忙。
  在给村西头一家盖房子的时候,少飞和江海被分到和泥的一组。早上起来,帮忙的人陆陆续续的来了。少飞也跟着进了事主家,在洗罢脸之后,和大人们一起坐在小方桌跟前喝茶。抽烟。那个时候少飞还不会抽烟。江海说“给,咥呀,小伙子么”事主家也不怎么阻拦,笑呵呵的说“抽吧,抽烟提神呢”。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拿少飞寻开心,少飞也就借坡下驴,接过江海递过来的香烟。像模像样的抽了起来。其实这也不是少飞第一次抽烟了。早在去年冬季的时候,永安就时不时的拿来几包烟,和少鹏、少飞一起吞云吐雾,当然那只是在没人的时候,可是现在竟然光明正大的抽了起来。哎……
  吃了简单的饭之后,少飞就拉着架子车去取土壕里拉土去了。拉回来的土,从中间豁开一个锅盆状,然后倒上苒子(用铡刀切成一寸左右的麦草。根据方言音译。)然后去挑水。十八坡村的井水可是方圆数十里出了名的。清澈,甘甜。一般的井深二三十米。井有井台,井绳缠着辘轳。绞水的人用钩子扣住桶系,撒下桶,绞上一通清凉透彻见底的水。一般情况下,和泥是也是用井水的,如果逢上大渠下来水浇地,那就直接去水渠里挑水。但是使用渠水是要和村干部协商好的,因为渠水是为了灌溉。
  少飞因为个头太低,力气也很小,所以挑水还是很吃力的事情,由于桶底距离地面太低,就难免的磕磕碰碰,少飞不能像成年人那样平衡的掌握重心,他只好用双手紧紧的握住水(扁)担。
  盖房子是个力气活,没有轻松的。特别是在土工这一块,要么给架子车上装土,要么拉架子车,要么和泥,要么就用锨端泥。遇到抹泥房,用泥量特别大,有时候一早上或者一中午还抹泥不完。这时候土工们就马不停蹄的拉土,挑水,和泥,端泥。到后来,索性找一个架子车,把活好的泥装在架子车上,直接拉到已经挂了椽的房底下。这样也比较省事。一天下来,浑身都散了架。这个时候,好歹的吃上一点,回家睡觉成了最大的满足了。往往,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少飞的心里因为疲劳而不去想那些害怕的事情了。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复又赶紧的穿上衣服去帮忙了。
  这是一个相对温暖的冬季。奉天县城的路灯在夜幕降临之前就亮了起来。挂在电灯杆上的喇叭里播放着一阵充满了甜蜜和幸福的歌曲“甜蜜的工作甜蜜的工作无限好了喂,甜蜜的歌儿甜蜜的歌儿飞满天了喂”那歌声,好像蜂蜜一样,要灌倒每个人的心窝窝里去。下了班的工人们纷纷脱下了劳动服,年轻的后生们留着长头发。刚刚兴起的喇叭裤像一把笤帚一样,刷扫着柏油路面。老年人穿着厚厚的黄大氅还觉得有些冷,可是青年人只穿着毛衣就能逛大街了。可是就不知道身体能不能够承受得起这寒冷的季节。东风电影院门口挤满了人,在门口两边的海报栏里,一边是《保密局的枪声》的黑白电影海报,一边是《被爱情遗忘的角落》的海报,《保密局的枪声》的海报已经被风刮烂了。耷拉着一角,在细微的寒风中摇曳着。
  原本,我们的故事似乎距离城市还是有着很长的距离的。但是,随着改革开放,经济搞活的新的局面出现之后,十八坡村的人和全国各地一样,农民有了充裕的时间可以有事没事的进城看看了。也正是再这样的环境下,一些农村人,因为各自不同的事情,将他们的触角已经延伸到这个政治文化和经济的中心地带了。
  奉天县的农机厂里,四层高的砖混结构的职工大楼被几棵高大的大官杨遮罩着。楼道门口,下了班的工人们纷纷拿着碗,跑向东边的食堂去了。
  “陆少鹏,帮我把饭碗捎下来”。一个年轻的工人仰着头喊叫着。
  陆少鹏?
  是的,就是少鹏。我们的少鹏。少飞的哥哥,十八坡村曾经最为年轻的社员。
  那一晚,少鹏是在父亲的一位表兄赵俊山帮助下,被介绍到了县上的农机厂当临时工。少鹏回大队开介绍信的那晚,由于时间仓促,加上伯父还在村口等着他,于是他在景升家开好了证明之后,仓促的回了一次家,给少飞留下了口袋里仅有的两毛钱后,来不及给少飞多说,然后就急匆匆的去了县上。
  伯父是看不惯现在已经有些跋扈的周贵仁的所作所为,但是碍于自己舅舅,也就是智永老汉的面子,也只好忍气吞声。只要周贵仁对舅舅看得过去,他就能睁一眼闭一眼。再说,二妗子,也就是少鹏的祖母业已不在人世了,那么就先紧顾着活着的人。当他听说二妗子去世之后,二舅家只留下了两个孩子的时候,他就想着要对兄弟俩进行关照。少飞还小,目前要给他找个什么差事还是比较困难的。少鹏已经长大,年轻人正是到大千世界锤炼的时候。自己虽说只是一般的干部,但是安排个临时工这样的事情还难不倒他。因而他就让自己的侄男子弟暗中观察少鹏哥俩。后来他就通过熟人在县上的农机厂找了一个临时工的差事。
  不一会,一个充满了朝气和活力的青年从楼道里走了出来。他留着整齐的短发,一双明澈乌黑的的眼睛炯炯有神。浅蓝色的劳动布工作服透出一种干练和朝气。全新的生活带来了全新的精神面貌。昔日那个面黄肌瘦的,衣衫褴褛的少鹏已经超脱成为一名年轻的技术工人了。
  来到工厂之后,勤奋好学的少鹏很快的得到了大家都赞誉声。他做事踏实,肯吃苦,又肯钻研,下班后总是钻进厂里的图书馆和扩音室。虽然只有小学文化,可是他对那些诸如收音机,录音机很感兴趣。即便是在穷困潦倒的时候,少鹏还用打胡基挣来的钱买了一个有线广播。那个每天按时播放的喇叭,一个纸片,中间镶嵌了一个芯片,居然能说话。天生的好奇心促使他拆开了那个芯片,结果他在薄薄的芯片里没有找到他想要的答案。反倒让喇叭成了哑巴。对此他不甘心。又四处搜寻收音机退下来的喇叭,一件件的拆卸开来。到农机厂上班以后,他接触这些半导体的机会更多了。
  而在半年以前,少鹏连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居然会成为一名能拿工资的工人。他似乎完全的摆脱了命运的桎梏。他像一匹脱缰的骏马,奔驰在一片充满了阳光和希望的草原。慢慢的他也习惯了这种有规律的生活方式。上班,下班,还有礼拜天,有时候他都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人生的变轨,让少鹏似乎忘记了自己还有一个弟弟至今仍旧挣扎在生活的苦海里。正如后来刘玉秀的妈妈曾经描述的那样。下班后的少鹏花上两毛钱买来瓜子,在县城的大街上一边散步,一边嗑着瓜子。说不定胳膊上还挎着一位年轻美丽的姑娘。不知道少鹏,在这个充满了惬意的生活里,是否还能够想起他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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