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随着一阵平和而又清脆的电铃声，奉天县农机厂职工食堂的大门打开了。职工食堂的取饭口已经排起了长队，少鹏急匆匆的走了进来。他也顾不上洗把脸，先是打开了饭厅角落里的24寸大彩电。打开电视后，他这才上楼到宿舍洗涮，准备吃饭。
　　到这里上班已经一年多了。工作踏实，认真负责的少鹏在农机厂的工作得到了厂领导的赏识。这个从农村来的小伙子腿脚勤快，办事干脆利索。工作上也很吃苦，在铸造技术上也肯钻研。去年年底他还被厂工会评为为先进工作者。
　　从十八坡村到农机厂，少鹏的人生实现了一次大的跨越。如今的他不再为一日三餐发愁，不再为衣不遮体熬煎，少鹏的生活一下子得到了彻底的扭转。他做梦也想不到，去年这个时候的他还在石川河北边的石灰窑上给人家干苦力，那个时候他也是刚刚从十八坡村逃命出来。谁能想到在不到一年时间，他居然成了一名工人，一名月月拿工资，吃饭去食堂，晚上住职工宿舍的工人了，这简直是太神奇了啊。
　　在少鹏看来，他的命运由此掀开了新的一页。他甚至已经开始淡忘那个遥远的十八坡村，甚至可以淡忘掉还在苦水中承受着煎熬的弟弟少飞。
　　“少鹏，过来一下。”这是少鹏的车间主任葛天锁。葛天锁是省城人。他是省城农业机械研究所下派的技术干部。在厂翻砂车间当主任多年了。自从少鹏被分配到翻砂车间后，葛天锁就非常喜欢这个后生。少鹏不仅人勤快，而且喜欢钻研。翻砂车间工作辛苦，有时候为了赶进度还要加班，少鹏从来都没有一句怨言。而且总是第一个走进车间的人。葛天锁后来索性将车间钥匙交给了少鹏，免得他总是在车间外面等着。
　　“主任，有事吗？”。少鹏冲着葛天锁笑着说。
　　“少鹏，吃完饭有事没有？”
　　“我没有什么事情，主任你就吩咐吧。”
　　“这样，我晚上要参加厂里的技术骨干培训会，我堂妹中午从省城过来了。我没有时间陪她。你下班后陪着她去转转。这两天春季物资交流会上听说很热闹，你陪着她去街上转转。”
　　“行。”少鹏说。“那我就叫上胡战国他们一起去，人多了热闹。”
　　“也好，不过别出去惹事生非的。”已经骑上了自行车的葛天锁用一只脚点在地上，回头对少鹏说。
　　“主任请放心。不会有事的。”说完径自向宿舍走去。
　　还记得是去年的时候，葛天锁曾经给少鹏张罗过一门亲事，哪天，少鹏兴高采烈的骑上自行车，和葛天锁一前一后的去相亲，结果，人家女方后来多方打听，了解到少鹏只是农机厂的临时工，于是就对少鹏没有了兴趣。这事情在葛天锁心里是一块病。他总觉得事情给少鹏没有办好，有点对不住孩子。其实少鹏压根也就再也没有想这件事情。不过在少鹏心里一直有那么一个人。不过，现在都不知道她在哪里了。
　　大概是从八十年代初，各地的物资交流大会如雨后春笋般的破土而出。人们在长期的物资匮乏的日子中饱受艰辛，改革的春风唤醒了人们对物质生活的强烈欲望。于是，各地纷纷举办各种各样的物资交流大会。奉天县的物资交流大会是从联产责任制开始后每年一届。物资交流大会期间，各地供销社，百货公司纷纷组织队伍，在大有作为的农村天地中寻找着多种经营、发展经济的新的突破口。那个时候，只要是哪里有物资交流会，农民们就像农村赶集一般的蜂拥而来。日用百货，布匹茶叶，农业机械，种子化肥，家禽家畜，五金家电，手工制作，小吃商贩摆满了一街两行。大街上人流如织，摩肩接踵，呈现出一派和平盛世的繁华。不长的乡镇街道没有个个把钟头硬是走不过去。何况是在农村人眼中的大地方-县城。物资交流会就像一剂兴奋剂注射到每个人的血液里，唤醒了长期潜伏在人们心底的某些欲望。
　　宝石花半导体，标准、蜜蜂牌缝纫机，永久、飞鸽自行车，更有甚者还有海燕电视机都摆了出来。好家伙，这真是应有尽有。人们想到的有，人们没有想到的也有。渭阳摩托车，一千多块钱哪。像中华肥皂，山丹丹洗衣粉这些日常用品已经显得有些逊色了。这一时期，五金门市部的生意是最火的。于是也就滋生出了一些寻情钻眼、削尖了脑袋往供销系统钻的投机者。有的人为了能够进到供销系统，找人托关系，点心、天鹅蛋整草笼的给人送。还有一些拿着香找不到庙门在哪儿干着急的人。
　　农民在近几年的联产责任制中尝到了甜头，腰里也有了一点积蓄，虽然还只是一点，但这已经让农村那些有点积蓄的人按捺不住跃跃欲试的狂热了。这无疑是个好的开头。人们的精气神一下子从一穷二白的清贫状态慢慢的复苏了过来。
　　县城东门外，露天剧场的大喇叭里传出了李爱琴的周仁回府。县委门口的五金门市部的扩大机里正放着刘文正的外婆的澎湖湾。传统与现代的角逐在这个小县城的上空展开了一场没有硝烟的文化大战。
　　夜色中的大街,年轻人身上的棉衣已经褪去。他们穿着当下比较时尚的手工针织毛衣，贴身的衣服显露出年轻人的英俊和潇洒。不时有穿着喇叭裤，留着长发，嘴角叼着根香烟的小青年从少鹏他们身边穿过。
　　少鹏和几个同事陪着葛荣梅漫步在大街上。尽管已经到了晚上。但是沿街的小吃摊点还是吸引了不少人的驻足。葛荣梅，这个在省城里长大的姑娘对乡下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琼锅糖,芝麻棍，鱼粉。面皮凉粉，这些在省城不大多见的小吃让她目不暇接。大城市里的女孩子不像乡村的女孩子那样腼腆内敛。葛荣梅性情率真开朗。尽管和少鹏、战国刚刚认识，但是看起来他们好像已经是多年的朋友一样。
　　相反，少鹏和胡战国他们倒显得那样的局促。荣梅走在前面，他和战国一起，与葛荣梅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少鹏，少鹏，你见过像荣梅这样既漂亮又聪明的大城市里的女孩子吗？”
　　“小城市里的我也没有见过几个，更别说大城市里的了”。少鹏说。
　　“大城市的姑娘就是不一样啊。”胡战国叹了口气，望着前面走着的葛荣梅，眼睛里有一种羡慕的目光。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凤凰牌过滤嘴香烟递给少鹏，少鹏看见香烟，有点吃惊的说：
　　“带过滤嘴的烟？”
　　“来，点上。”胡战国掏出火柴，嗤的一声划着火柴递给了少鹏，少鹏低着头点着了香烟，深深的吸了一口。从鼻孔喷出两股蓝烟。胡战国也一样的，不同的是胡战国不是从鼻孔喷出烟来，而是直接从嘴里呼出。俩人在后面抽着烟，像两个护卫般的保护着葛荣梅。
　　少鹏和胡战国边走边聊，边走边逛。尽管已经是华灯初上的时候，但是街道门市部里琳琅满目的商品还是吸引了他们的目光。街上虽然没有了白天那么的热闹与繁华，却也有一些浪漫的情调。少鹏和胡战国在距离葛荣梅不远的后面走着，忽然走过一个身影让少鹏觉得是那么的熟悉，当他想快步追上去的时候，那个人已经消失在了夜幕之中。他有点失望的站在那里。
　　少鹏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秀英。
　　那好像还是发生在昨天的事情。还记得他去报名体检的那天晚上，他在建安爷家，秀英在水渠对面喊着他的名字。从建安爷家出来后，俩人一前一后，顺着取土壕漫无边际的走着。那个时候，两颗青春萌动的心就像地球所产生的引力一样，深深地将对方吸引住了。少鹏永远也忘不了，秀英拉着他的手。就像刘巧珍拉着高家林的手一样，久久的不愿意放开。不过，少鹏也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被秀英的爸爸在南庙的地里狠狠的揍了一顿。
　　胡战国扔掉了烟头，回头看看有点魂不守舍的少鹏。用胳膊碰了碰他。
　　“少鹏，想什么呢？是不是对人家荣梅有什么想法了？”
　　“滚，别乱说。”少鹏被胡战国这一搅扰，秀英就从他的脑海中消失了。这让他有些想发火，不过他又忍住了，毕竟胡战国是他在农机厂的同事，还是他来这里后关系最好的朋友啊。秀英的身影勾起了他对以往的回忆。不知道他她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结婚了。
　　“少鹏，你们俩怎么回事啊，在后面磨磨蹭蹭的。”葛荣梅嗔怒道。胡战国和少鹏连忙向前赶了几步。像是保镖一样迈开步子急促地撵了上去。几个人在车站大街从东到西，一直走到了上官街道。
　　“哎呀，坏了，我还拿着电视箱的钥匙呢。”少鹏忽然想起自己还负责给职工放电视的事。掉头就要回去，被胡战国给拉住了。
　　“战国，你陪着葛荣梅再转会吧。让我赶快回去给大家开电视。”
　　“不就是放个电视吗？至于这么着急的回去啊？”葛荣梅明显的有些不高兴了。
　　“不行，领导安排的事情耽搁不得。我先走了。”说完，少鹏扭头就急急匆匆的往回走。葛荣梅和胡战国站在大街上，望着远去的少鹏，有些失落的感觉。
　　子夜的奉天县城在经过了一天的喧闹之后，终于进入到了梦乡。忙碌了一天的人们也在睡梦中了。一屡皎洁的月光，穿过宿舍楼前的一排刚刚长出嫩叶的白杨树，映在靠着大街的农机厂的宿舍楼。
　　少鹏翻了个身，用手托起侧着的头。月光下，只见他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窗外静谧的夜色出神。
　　青春的躁动使得少鹏在这个春天的夜晚难以安眠，刚才大街的那一幕再次搅扰着他原本已经平静的心。如果不是今天陪着葛荣梅去逛街，他又怎么会遇到她呢。
　　秀英的出现，勾起的不只是少鹏心底那一份难忘的情感纠结，也勾起了他对十八坡村的思念。十八坡村现在变得怎么样了，弟弟少飞如今在做什么，会不会还饿着肚子，会不会又被人欺负了。眼看就要到清明节了，也许这个时候他在挖地地菜了。好久没有少飞的消息了。是不是该回去看看他了？
　　对于少鹏来说，他宁可忘记一切和十八坡村有关的东西。哪里承载了他太多太多的苦难和艰辛。景升骑在他的身上揍他的情景，为了播种去借别人的农具时的被冷落和嘲讽，还有一些势利小人说出一些刺耳的话语，无不像一条蘸着辣椒水的鞭子一样抽在他的心上，让他难以忘怀。可是他又不能忘记十八坡村。十八坡村还有少飞。自从秀英离开了十八坡村，少飞就成了他在十八坡村唯一的牵挂了。
　　上班以后，他的生活像是一夜之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可是弟弟少飞依旧在那个被世俗冷落的世界里。
　　当他还是在石堡村的石灰窑上做苦工的时候，他就想着带上少飞一起干活。这样最起码一日三餐有个保证。但是后来看到老板苛刻吝啬的劲就打消了这个念想。那样的话也许连自己都会失去这个饭碗。
　　那一夜，少鹏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他的思想一直云游弋在那个遥远的十八坡村。
　　在一个漆黑的夜里，少鹏听到少飞凄惨的叫声。“哥哥，你来救救我吧……”黑暗中，少鹏找不到少飞身在何处，于是他在黑暗中追寻着少飞的哭声寻找着。可是不管他怎么找也找不到，少飞凄惨的哭声好像始终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而他和少飞就像两条平行的线，怎么找也找不到一个交叉点。好不容易走到一个有亮光的地方，却看见秀英泪眼婆娑，站在高高的山巅，浑身污垢，眼里全是埋怨和凄苦，一股冷风吹起秀英的长发，只见秀英颧骨和额头有伤。少鹏忙问秀英那是怎么了，秀英只是望着他，并不说一句话。当他连跌带爬的往山顶上爬去的时候，秀英身边出现了一个络腮胡子的男人，拉起秀英就走。秀英回过头来对着少鹏不住的喊“少鹏，救我，救救我吧”。
　　一个轱辘，少鹏从床上爬了起来，猛睁两眼。却看见胡战国正在床前注视着他。
　　“你今天是怎么了？这么能睡，赶紧起，都敲了上班铃声了。”
　　少鹏用手抹了一把脸，原来刚才是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