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四月的关中平原，空气中处处弥漫着花香，渭清路两旁的杨柳絮随着轻轻的春风飘扬着，空气中弥漫着油菜花、槐花、梧桐花、还有路边田野里正在扬花的麦香，蜜蜂们、蝴蝶们盘旋在空中，蜜蜂的腿上裹上了一层厚厚的花粉。各种各样的花香交织在春天的空气中，令人心旷神怡，神清气爽。
　　几个调皮捣蛋的小孩脱了鞋子拿在手中，对着正在采蜜的蜜蜂，猛然的拍打，被打晕了的蜜蜂顿时就成了孩子们的战利品。当然，孩子们看中的是裹在蜜蜂腿上又香又甜的花粉。不远处的几个顽童飞跑在金黄色的油菜地里，追赶着翩翩起舞的蝴蝶们。温暖的阳光洒在孩子身上，欢快和明朗春天之歌在这广袤的田野里飘荡着。解开了思想束缚的人们在这温暖的春天里自由的呼吸。每个人的脸上都荡漾着与这明媚的春天一样的笑脸。
　　一辆公共汽车缓缓的停靠在路边，车上下了几个人，又上去了几个人之后，汽车徐徐启动，继续北上了。
　　黄昏的时候，灵泉县刚刚迁移到南门口简陋的汽车站，稀稀落落的停放着几辆歇班了的公共汽车。这时，又一辆公共汽车进站了。停靠在只能容纳一人行走的出站口。老段手里提着铁路工人才有的那种用硬铁丝编织的四方篮子，篮子里装着刚退下来的厚厚的棉衣。他走到出站口停了下来下得车来，等待着后面紧跟着的少飞。少飞肩膀上扛着铺盖卷。偌大的铺盖卷和他瘦小的身板形成强烈的反差。看到老段在出站口等着他，他加快了步子，撵上等在那里的老段。检票员检了票，俩人一前一后，从一米多高的护栏里出了车站。来到了渭清路上。
　　老段的话不多。一路上，他和少飞所说的话不超过十句。而且说的主要是到家后该做些什么，不该做些什么。少飞只是唯唯诺诺的点着头。大概是因为老段是铁路工人的缘故吧。少飞很自然的把老段和奉天县火车站哪个好心的扳道工联系起来。他也极力的想像着自己能不能与眼前这个同样是铁路工人的老段进行一种情感上的接近。但是他发现自己错了。自己这个雇主远没有像那个扳道工那样的随和。相反的，在老段身上，让他感觉到了列车员特有的那种傲慢与冷漠。
　　老段提着篮子在前面走，少飞紧跟在老段的身后。就像生怕走丢了自己似的。穿过了渭清路，一条带着一点弧度的柏油马路延伸到葱郁的树荫与田野交相辉映的绿色世界的尽头，没有了踪影。少飞跟在老段的身后。还没走上几步远，老段就向左一拐，踏上了一条带有坡度的土路。少飞瞅了瞅这条土路。这是一条不足百米的土路。土路的两侧是已经开始扬花的小麦田，这个时候麦子已经过了拔节的时候了。
　　初夏的风掠过麦海，掀起一波又一波绿色的波浪。
　　这是一处不深的沟壕地段。沟坡尽头是两排新盖不久的房子。上了坡，继续向北进了一个村子。巷道很宽。两边带有水沟。只是依旧是土路。新近的一场雨让这条路上到处都是泥巴。
　　不一会，少飞跟着老段来到一家盖着青砖门楼的院子。推开大木门，走过几步用錾子铺就的临时的路。大概也是为了避免脚踏进雨水中才铺的吧。过了二门子的台阶，台阶是用水泥做的，表面光滑而且干净。只是这个二门子的右边，原有的厦子房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倒塌了。只留下已经坍塌了土墙，土墙上镶嵌着一扇没有了玻璃的窗户。穿过二门子，然后走过一条已经没有了形状的天井。天井的四周箍的砖早已没有了踪影，只留下一个仍旧是用水泥做的天井的底子。再往前，是用一些半截砖铺就的人行道。人行道的尽头是一座刚刚新建的拱拱房。左边有一个用几根木头临时搭建的、上面覆盖了些麦草之类的简易棚子。右边的墙根底下有一些机瓦，机瓦的旁边摞了有半人高的砖摞子。墙根底下，一棵新近破土的梧桐树长出了几片新叶。
　　一个头发花白，皮肤黝黑，额头上爬满了皱纹的老头躺在躺椅上。他身着一件白色上衣，下身是一件黑色裤子，脚上蹬着一双圆口布鞋半躺着身子在闭目养神。躺椅旁边放着一个小方凳。小方凳上放着一副黑边圆形的石头眼镜，一个烟袋锅上面还带着未抽完的卷烟。
　　“爸”。老段冲着那个老头叫了声。
　　听到有人说话，老头扬起了头，顺手戴上了小方凳上的石头眼镜。硕大的黑边石头眼镜片上折射出金色的夕阳。老头坐直了他那已经明显驼了的腰身。扬起消瘦而又圆圆的脑袋望了一眼，说了一句“回来了。”然后又半躺在躺椅上。
　　少飞偷偷的观察着半躺着的老头。岁月的沧桑给这位老人留下了无法抹去的痕迹。一张沧桑的脸上爬满了长短不一的皱纹。嘴巴边，就像包子褶一样的皱纹在嘴唇边集合了。一双隐藏在镜片后面的眼睛透着冷峻的光亮。老段见父亲不做声，就找了个小方凳，坐在了老头的旁边。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雪茄烟，抽出一根后，从火柴盒里拿出一个火柴，掐去带有火柴头的那一端，将余下的火柴棒插进卷烟中，然后再重新划了一根火柴，点这里雪茄烟。他给少飞指着一个小板凳，让他也坐了下来。
　　儿子的回来，并没有引起老头多大的兴趣。这一切对老头来说似乎已是习以为常了。望着坐在他身边的老段，他全然没有丝毫的喜悦或者兴奋。父子两人无语的对坐着。这时候从里面的房间里走出来了一位中年妇女。她见老段坐在那里，旁边还坐了一个男孩，就说“这就是你找的娃？”“嗯。”老段只是从鼻孔了发出了一丝声音。中年妇女将少飞旁边的被褥放在一个条凳上。
　　“这娃屋里没有大人了。我看着还算灵醒，就带回来给燕霞当个帮手。”老段对着父亲说。老头这才上下打量了一下旁边坐着的少飞。少飞冲着老头投过来的目光，面带怯色的朝老头点了点头。
　　“娃，饿了吗？”中年妇女问。少飞连忙说不饿不饿。
　　原本冷坐着的父子二人，在中年妇女出来之后，才有了一些生机。少飞端坐在院子里听着老段和父亲，以及那个中年妇女说话。
　　“河南的师傅没有说啥时候来啊？”老段低着头问。也不知道他是问父亲还是问中年妇女。
　　“快了，前段时间来信说就这个月底。不过要是到了月底也就到了该收麦子的时候了，只怕又要往后拖一段时间了。”中年妇女接过老段的话。
　　“别人总是靠不住的。最终还得靠自己。”老头接过了中年妇女的话，从小方凳上拿起烟袋锅抽了口卷烟：“燕霞，你不是说秀儿前段时间学的差不多了，现在加上这个娃，你看能不能支锅子？”
　　“其实河南师傅现在来不来问题都不大。我把住油锅，娜娜和秀俩人基本上就能行了。”
　　“你还真打算让娜娜一直在家待下去啊？”老段回头望着燕霞，脸上有点不悦之色。
　　“这不是离秋季开学还早着吗。再说我也没有说不让娜娜上学了。”燕霞也有点不高兴。
　　“你不常在家，有些事情你也根本不操心。燕霞说的有些道理。娃不是还没有到开学的时候。等到了开学的时候，估摸着这个娃也学的差不多了。”老头说完，放下了他的烟袋锅，从躺椅上站了起来。向外走去。眼见老头出去了，燕霞和老段也站起身，燕霞让少飞将铺盖卷搬到房间。
　　天色渐渐的暗了下来。少飞把铺盖拿到里屋靠南的一个房间。进屋的时候，少飞仔细的看了看这间大房子。这是两檐流水的拱拱房。中间是过道，过道将整个房子一分为二的分割了开来。南北两边分别是两间卧室，北边的卧室从中间隔离成了两个房间。一东一西两个门。南边的卧室仅有一个门。这两边的门都是没有油漆过的西式单扇门。
　　天色渐渐的暗了下来，房间里面的电灯已经亮了。少飞将铺盖放在靠近一个大炕的边檐，自己坐在墙角的一个马登上。
　　这间屋子很大，紧靠南墙放着一个方桌，两边各自摆了一把太师椅。中间放着还没有卸掉烟筒的炭炉子。看来炉子有些时间没有生火了。从外面进得屋子感觉到一股凉森森的寒气。靠东墙是一个硕大的，就像早些年旅店里的大通铺一样的土炕，只不过这个土炕是用青砖砌了炕边的。少飞的目光扫了一遍屋子，老段父子俩已经跟着进来了。爷俩一人坐了一把太师椅。老头坐下后又点燃了他的卷烟。
　　“天都黑了，咋还不收拾板凳，都不害怕晚上把人被绊倒了。”这个时候屋外传来一个老年妇女的声音。一个脸庞白白净净，身材瘦小，已经白了头发的老太太由外面掀开门帘走了进来。
　　“兴民回来了。”老太太望着老段。老段叫了声“妈”，也没有起身。老太太应了一声，回头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的少飞，就问“这是谁家的娃。”老头说兴民今天从上班的地方找的帮工。老太太哦了一声。回头又问老段“吃了没有”，老段说不饿。一家人刚刚坐在一起，还没说上几句话，又是一阵唧唧咋咋的小孩的说话声在院子里。
　　“妈，我饿了。”说着门就被猛烈的撞开，进来了一大一小两个小女孩。大一点的女孩已经有一米四的个头，年龄在十一二岁，扎着一双麻花辫儿，俊俏的脸上镶嵌着俩个小酒窝。小一点的有五六岁的样子，齐耳的短发，一双乌黑透澈的眼睛迥然有神。后脑勺扎了两个羊角辫。看到一屋子的人，小女孩显得有点拘束，身子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几步。
　　“毛蛋，咋不叫你爸呢？”老太太对着那个叫毛蛋的小女孩说。刚刚还准备退出去的毛蛋望着爷爷旁边的爸爸，笑了一下。大点的女孩对着老段喊了声“爸”，之后用清澈的眼睛盯着少飞看。小女孩也用好奇的目光直呆呆的盯着少飞。
　　“莎莎，毛蛋，叫你哥。对了，娃呀，你叫啥？”“奶奶，我叫陆少飞”。
　　“哦，叫你少飞哥，他以后可就算是咱们家的人了。”燕霞伸手将毛蛋拉到了怀里，用手指着少飞说。
　　少飞有点笨拙的伸出一只手说：“来，毛蛋，到这儿来。”毛蛋又怯怯的看了看少飞，旋即将头转了过去，紧紧地依偎在妈妈的怀里。大家哄然大笑。那个叫莎莎的大一点的女孩，冲着少飞调皮的笑了笑。
　　笑声之后，老段一家又围在一起说起了闲话。燕霞站起身子，把毛蛋推到老段的怀里，往外走了。
　　“去去去，到外面玩去。”老段把怀里的毛蛋向外推了推，没有站稳的毛蛋又走到莎莎的跟前。
　　“莎莎，领着娃到前边屋子去。”燕霞在外面吵屋子里喊。
　　燕霞出去后，老段和父母坐在屋子，拉起了闲话。主题围绕着菜园子，庄稼以及那个被称作麻花师傅的河南人。少飞静静的坐在那里听着他们一家人说话，自己一言不发。
　　燕侠由于丈夫在外地上班，在家务农的她还带着几个孩子，既要照料责任制以后的责任田，还有照料年事已高的公婆。里里外外的事忙得她转不开身。虽说丈夫是铁饭碗，但她还是过着精打细算的日子，何况几个孩子和公婆都要花销。责任制后，她看准了地处城郊的地理优势，在公公的帮衬下在责任田里种瓜点豆，栽韭壅葱，开出了一片菜园子。村中其他人见状后也开辟了各自的菜园子。燕霞白天在地里忙，忙完地里还要忙家里。她把院子按照自己的设想进行了划分，前院养了二十多只鸡，还有两头肥猪。北墙底下还搭了一排简易棚，里面养着长毛兔。那是前几年兔毛价格好的时候建的，后来兔毛价格跌了，兔子也就不值钱了。但是她还是养着。尽管这样，燕霞觉得自己还有充裕的时间干点别的。于是她就和公公商量做点其他的。公公经营了大半辈子的店铺，是解放前灵泉县有名的掌柜的，在他的脑子里究竟装了多少生意经谁也说不准。人们只知道就是这个个子不高的老头，将当年濒临倒闭的田家铺子重新救活了。责任制以后，他在一个老乡的介绍下，给儿媳请来了河南的麻花大师，办起了麻花加工，这下燕霞就越发的忙了。这不，这里里外外的活，加上加工麻花，燕霞也就不得不考虑找个帮手了。
　　老段的母亲，据说是名门闺秀。这一点少飞感觉很明显。尽管老太太已经老了，可是他从老人端庄的仪容和举手投足间就能感觉到一种雍容华贵的品质，这一点让少飞想起了自己的老姑母和姨奶。不同的是眼前这位老太太没有姨奶高挑的身材和威严，这让少飞感到老人有一种慈祥、和善的亲近感。
　　这天晚上，少飞和老两口共同睡在大通铺一样的炕上。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安全感温暖着少飞的心。他很快地进入到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