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斜阳城东十里的何家卫子村，伸手不见五指，空中抖落下雪粒来。偶尔狗叫，黄鼠狼惊扰了它。何老七的大堂屋里，两盏洋油灯亮着，他老婆要临盆了，第三胎。大的永柱和二的永安，西床上睡沉了。接生婆，是何老七的远房侄媳何二嫂。帮忙的，是何老七的东邻世三嫂和西邻世六嫂，两个亲嫂子。雪粒落在屋上和天井（院子）的声响，传进屋里来。前两胎都是小厮，何老七两口子盼着这一胎是个闺女。
　　【背景信息一】何老七，籍贯（住址）龙平地区斜阳县城关公社何家卫子村，一九三七年九月二十五号生人，大家大户人家，高小毕业，在何家卫子村，是有学问的人，一九五四年（十八岁）成了何家卫子村干部，八年了。何老七老婆孔印娍，籍贯龙平地区安阳县孔家镇公社孔家集子村，一九四零年正月十一号生人，小何老七三岁，出身豪门，初小毕业，后来，她老爷（爷爷）家道中落，成了平民，一九五七年她十八岁那年，嫁给了何老七，五年了。在何家卫子村，她是有学问的人。
　　何老七老婆呻吟着，痛苦，压抑，揪心。他抽着旱烟袋，心疼老婆，只盼快一点儿顺顺当当生了。这一胎，怀胎后期，他俩忐忑不安，孩子有时一折腾一天，有时六七天一动也不动。
　　老婆呻吟声加剧，生了，又一个小厮。怕么找么，想么不来么。孩子羸弱、猥琐、丑陋，何二嫂“啊～”了一声，叫七叔过来看，何老七一看，小腿推着茶壶，不悦了。孩子没哭，都紧张了。何老七道：“能活下来啵？”六嫂怒道：“合上你的乌鸦嘴。”三嫂怒道：“嘴吗，粪坑。躲开，一边儿喷屎哩。”
　　何二嫂，悉心呵护着孩子，半个时辰过去了，一点儿动静没有。突然，冷不丁地一声凄厉的嚎叫，划破了何家卫子村黢黑黢黑的夜幕，比打呱啦（雷）都吓人，人人身上起满鸡皮疙瘩，这一口瘆死个活人啊，三更过了。何老七拿起黄历，作了个记号，孩子生于一九六二年腊月十三号，子时。
　　第二天，一大清早，何老七起了床，老婆孩子还在梦乡，他轻轻开了门，哇，好大的一场雪。天井（院子）、房屋、南岭，都盖了雪被。只有墙和树干，还光着身子。他轻轻掩了门，来到天井，哇，雪埋了脚脖子。昨天，广播匣子天气预报“今天白天到夜间，多云有时阴。”昨天，何老七天气预报“白天阴，夜间大雪。”果然，白天阴，夜间大雪。何老七喜上眉梢，夜来（昨天）得么准了，成了过去了。今门儿（今天）得么准了，才叫马家堡子（牛气）。
　　满招损，谦受益，时乃天道（语出《尚书·大禹谟》），这是何老七的座右铭。何老七站在天井中央的家槐树下（西），面北，立正，仰头，眼过屋脊，望龙山识天气，哇赛，一床大无边儿的雪被，从天而降，罩住了龙山。何老七望龙山识天气的癖好和能耐，始于少年时代，这项事工，他风雨无阻，太阳从东方升起（天天都一样）。何老七凝望了龙山一会儿，看明白了：一、今天天气和昨天预报的一样，“白天晴，夜间转阴。”二、明天天气，“白天阴，夜间小雪。”
　　他回了屋，老婆孩子还没醒。他点了炭炉子，一会儿，水烧开了，他冲了鸡蛋，轻声叫醒老婆，伺候着她把鸡蛋喝完。然后，何老七洋洋得意，抬起脚，比划着道：“天井的雪，埋了脚脖子了。我马家堡子（牛气）啵？”老婆不喜欢听他显摆，道：“别拽了，你马家堡子（牛气）行了啵，得和爷（父亲）报喜哩。”他笑道：“呃。这一霎，爷还没起，扫完雪去，不迟。当前，头等大事，是把炉子烧得旺旺的。”说着，给炉子上了一炭锨子炭。老婆道：“行。活儿，你紧手干，别迂摸。”他笑道：“那是呃。”炉火旺起来，他往炉子里添了一炭锨子炭，来到天井扫雪。平日里，他觉得天井小，这会儿扫雪了，他觉得天井真不小哩。
　　何老七六个哥哥两个姐姐，弟兄姊妹九个，何老七老末，排序：大哥→二哥→三哥→四哥→五哥→六哥→大姐→二姐→老七。何老七六个哥，全是婚后建房，惟他例外，他结婚，就在这套宅子里。
　　俗语道，哭别虎，盖瓦屋，盖不上来叫姐夫。何老七，盖的草屋，不光叫了姐夫，还叫了姐姐、爷娘，更叫了哥嫂，欠哥嫂、姐姐姐夫的情分，慢慢还呗。这一套宅子，一九五六年春上（春天）建成，堂屋三间，东西小堂屋各一间，西南角是猪圈，挨着猪圈一间饭屋，西墙建完了，东墙建了一半，南墙和东南角的大门只打了坚角（砼基础）。何老七扫着雪，看着宅子，宅子的大功告成，归根到底靠了哥嫂、姐姐姐夫的慷慨解囊，他心里，充满了对爷娘、哥嫂、姐、姐夫的感激之情。
　　街上，传来孩子们的嬉笑声，是东邻世三哥和西邻世六哥的孩子们，听动静，在扫雪呢。何老七来到南墙坚角上，高兴地招呼着：“耶哈，石蛋子，北瓜，榆叶子，自么早啊，橡子、砂子、碾磙子、竹叶子，都自么早啊。”孩子们道：“七叔早啊。”“七叔比俺早啊。”“七叔，街上你甭管了。”“俺扫了。”“七叔，永柱还不起啊？”……，东一群，西一伙，七大八拉小的孩子们，争先恐后地问候七叔，又向七叔请示今明两天的天气预报，孩子们对七叔的预报，深信不疑。
　　何老七问：“欸，老爷那边儿谁去的？”石蛋子道：“七叔，我去来，锅盖哥，扣子，缸子，井盖，……，一大伙子在那边儿来，老爷还没起，快扫完了啵。”
　　何老七笑道：“好啊，你们都是好孩子。”何老七扫完天井，回了屋，永柱永安还在睡。何老七见炉火还旺，落了落炭灰。
　　【背景信息二】马家堡子，位于斜阳县周村公社东部，历史悠久，建制始于夏朝。古往今来，马家堡子出大户出豪门出高官有传统，史上出过几位宰相。今儿在北京，就有当部长的大官。马家堡子是一块风水宝地，马家堡子了不起，马家堡子牛气。年复一年，马家堡子（牛气），固化下来，成了歇后语“马家堡子（牛气）”。一年又一年，马家堡子（牛气）的名气，盖了斜阳，盖了龙平，盖了更广大的地方。
　　何老七，把炉子侍维旺了，压上了两炭锨子炭，去爷那儿报喜，请爷给孩子起个名。他和爷住的隔一条东西街，他住街前爷住街后，前后对着，都居中。街前和街后都是五家人，全是本家。两排宅子东西两边儿是路，路以外是从龙山上下来的山沟（东沟、西沟），两沟南下，汇入（村南的）南岭下边的南岭河，南岭河西去，汇入南下的龙山河。两排宅子上南，宅子到南岭河边儿；两排宅子上北，还有两排宅子，再上北，一小片山坡地，再上北，山根路（西接壶口路）；东沟东边儿，三四十户人家；西沟西、西南，宅子到龙山河东路，西沟西、西北宅子少，宅子西，是一片岭地、山林，山林西是龙山河东路。
　　何老七去爷那儿，走西边儿顺，路上的雪，被侄子侄女们扫干净了。何老七的爷娘同岁的，一**七年生人，六十六了。去年，娘得了鼠疫谢了幕，成了天堂的公民。接下来，爷吃饭，就轮了班：星期一（大哥），星期二（二哥），星期三（三哥），星期四（四哥），星期五（何老五），星期六（何老六），星期天（何老七）。何老五，龙石公社干部（老婆城里小学老师），一家人吃国库粮住在城里，他雇了大哥替他值班。
　　何老七来到了爷的老宅（归何老五），轻声喊爷，门应声开了，老爷子神采奕奕，道：“老七，自么早呃。”何老七道：“爷早。夜来子时，永柱的娘，给恁添了个孙子。”老爷子喜上眉梢道：“好，忒好了，我的第三十个孙子，好，小三十，好。”何老七道：“爷，孩子忒赖了，不知活下来了啵？”老爷子不高兴了，道：“老七，呲得啥屁呃？咱家孩子，命都硬着哩，小三十，好，忒好了。”何老七道：“爷，恁给孩子起个名呗。”爷冥想着，过了一会儿道：“鞥～，捋着瓜哥哥，窝瓜、苦瓜、丝瓜、冬瓜、西瓜、南瓜、北瓜、甜瓜，起一个呗，欸，好瓜踅摸不着了，叫歪瓜呗。”父为子纲，叫歪瓜呗。呦，三哥来了，今门儿星期三，三哥的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