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铆焊加工场地响起了下班的铃声。
　　工人们听到这一信号，纷纷扔掉了手中工具，走进更衣室里换了新装，准备开着轿车回家了。
　　李金铸站在剪板机前，还在切割刚刚划完线的钢板。
　　拉开电闸，点击一下“power”，沉重的钢材便无声无息地劲入了切割标志线。他又伸手轻轻碰了一下那个“on”键，涧应的板材便悄悄地断为两截了。
　　真好！这么大的液压设备，一点儿噪音都听不到……此时，他不由地想起了自己车间里那台笨重的剪板机。一到下料时，团书记领着小哥们儿打开机器，震耳的噪声就让全车间的人捂起耳朵来。“老八级”气得还要骂上几句，“你们这帮兔崽子，小点声儿不行吗？”
　　嗨，先进与落后，这就是差距啊！
　　“喂，李金铸先生。下班了，你可以走了！”远处的柏拉特提醒他。
　　李金铸冲他点了点头，“等一会儿，我把这些料下完。”
　　看到李金铸坚持要把活儿干完，柏拉特便对身旁的勒尔厂长说：“看，这就是中国劳模的奉献精神。”
　　勒尔欣赏地瞅了瞅正在忙碌的李金铸，赞许地对柏拉特说道：“是啊，不亏是楷模。我看，我们抓紧与他签合同吧！”
　　“他还没表示同意呢。”柏拉特晃着头，“他说还要考虑……”
　　“什么？还要考虑……”勒尔厂长诧异地摇起了脑袋。
　　是的，我要考虑……李金铸一边干活，一边想着老外要与他签订劳动合同的事儿。柏拉特给他的工资，已经比他在国内的收入翻了几倍了。这是多少出国打工者梦寐以求的好事啊！可是，当他听儿子说起吴厂长在咖啡馆里与外国人私下达成的交易，心一下子气炸了！就为了孩子出国留学，他竟答应购买人家70%的配套设备，真是丢尽了中国人的脸啊！当时，他就拿起电话，向市纪委书记汇报了这件事情。接着，他又想起了孙水侯，想起了张工、“老八级”和团书记……哦，这儿虽好，不是家乡啊！我不能只顾挣大钱，把厂子的事儿忘到脑后去啊！是的，我在国内碰壁了。然而，我李金铸从来也不承认自己是失败者。等我在这儿学到他们的先进技术……我就重返祖国。哼，我就不信，凭我们的能力，搞不好这个重化机械厂！
　　“李金铸先生！”柏拉特一声大喊，打断了他的遐想，“我告诉你一件喜讯。”
　　“喜讯？”李金铸关闭了剪板机电源，奇怪地看着这个老外。
　　“嘿！”柏拉特小声冲着他的耳朵说，“你的工艺改革取得了成功，勒尔厂长很高兴。他答应了你的要求，允许你参观我们的装备车间。”
　　“是吗？”李金铸高兴地几乎要跳起来了，“现在就去吗？”
　　“NO，再过几天……呵呵，过几天不迟啊。”柏拉特看到他着急的样子，开心地笑了起来。
　　“我……我要先看那条罐体生产线！”
　　“可以啊。不过……”柏拉特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勒尔厂长说了，不准你自己看；要由我陪着你才行。”
　　吴厂长洗完了澡，有气无力地坐在了软软的沙发上。
　　他有些烦躁，同时还有些纳闷儿，是谁坏了他的好事儿呢？
　　他向国内发了《域外传真》，向霍总申明了购买整套装置的种种理由。凭他那一张巧嘴，差不多已经把霍总说服了。可是，不知是哪个混蛋说了什么坏话儿，霍总没隔几个小时又改变了主意：原则上，还是只购主机。如果必须购买配套设备的话，比例不能超过10%。
　　“比例不超过10%。这文章不好做了。”他看着小秘书递过来的国内传真，叹了一口气。
　　“吴厂长，别着急。”小秘书讨好地将保暖浴巾披到了他的身上，安慰他说，“其实，只要是波斯慕一口咬定出售整套装置不放。你无论是谈到10%，还是70%，都无所谓了。”
　　“无所谓？”吴厂长觉得这个年轻人话中有话。
　　“厂长啊，你想一想，人家坚持的是销售整套装置。即使你谈到70%，也比他的要求减少了30%，这也是谈判成果啊。”
　　“嗯……”吴厂长一听，马上开了窍；可是，他想了想，还是有些担心，“这样做，人家会说我们阳奉阴违、抗旨不遵啊。”
　　“嗨，谈生意这种事儿啊，就得随机应变。等生米做成了熟饭，谁都得承认既定事实。”
　　“生米做成熟饭？”吴厂长眨了眨眼睛，“你是什么意思……”
　　“吴厂长，”小秘书压低了声音，提醒他，“关东钢铁公司来这儿购置设备时，你知道他们超支多少？”
　　“超支三倍啊。”吴厂长想起来了，“可是，人家回去之后，领导还表扬他们呢！”
　　“是啊是啊！”小秘书点起了头，接着又问他，“啤酒厂的事儿，你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吴厂长立刻知道小秘书要对他说什么了。嘿！提起这件事儿，还艇冤枉人呢。关东啤酒厂的厂长来德国采购设备时，为了节约外汇，没有采购配套设备；回去后，国内的配套设备不过关，使成吨的啤酒酸在了加工桶里。就为这事儿，那位厂长还挨了个处分呢！
　　“吴厂长，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吧？”
　　“嗯！”吴厂长恍然大悟了。
　　“呵呵，厂长，你累了吧？”小秘书顺手拿起了房间的服务手册，“叫个按摩女来按按？”
　　“按摩？影响不好。”吴厂长发出了不坚定地拒绝声。
　　“呵呵，异国女子，别有风情啊！按摩……又不是玩真的……算个什么事儿呀！”看到吴厂长那副心往神驰的眼神，小秘书拿起房间里的电话打了起来，“服务女郎，A—505套房。”
　　李金铸干完了活，又细致地观察了一遍那台剪板机的构造；觉得差不多弄懂了，才换下工作服，拎起随身携带的兜子往门口走去。
　　“李先生，又加班了？”德国保安走过来，冲他摆了摆手，又用手指了指侧门。
　　他抬头一看，正面大门已经关上了，便按照保安的手势，朝侧门走去。
　　从侧门出来，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原来，这儿是一个露天大库。
　　即将下落的夕阳照耀在宽阔的场地上，场地的物件泛出了金色的光辉。
　　他用手遮挡住阳光，看到前面停了一辆辆吊车。工人们正在卸下车上运来的一批机械装置。
　　“吭哧……吭哧……”正看着，他的耳边传来了一阵阵重重的穿西声。
　　他转过身，朝附近寻觅而去，发现一个德国工人正吃力地扳掉一台设备的外包箱板。
　　看到这儿，李金铸不假思索地走向前去。
　　他拍了拍德国工人的肩膀，然后拿起一根铁棍子，插到木箱板的隙缝里使劲儿一别，木箱板咔嚓一下落下了。
　　“VielenDank！”德国工人冲他说了声谢谢。
　　李金铸冲他微微一笑。
　　德国工人像是很感激，从自己的衣兜里掏出了香烟，递到李金铸面前，说了一声：“どうぞ，たばこ！”
　　李金铸一楞，突然听出了德国工人说的是日本语。原来，他把自己当成日本人了。他随即笑着说了一句汉语：“我不是日本人。我是中国人。”
　　“こんにさほ！”德国工人听不懂他的汉语，又说了一句日本语。
　　“靠啦靠啦瓦！”李金铸只好以错就错了。
　　德国工人向他点了头，示意自己要干活了。
　　李金铸抽着烟，看到这个德国工人操起了身边的砂轮机。
　　砂轮机电源一开，一片火星飞溅而出。震耳欲聋的噪音响了起来。
　　“打磨什么呀？”李金铸觉得好奇，伏夏身子瞧着。
　　这一瞧，李金铸的脸色变了。
　　原来，德国工人打磨的是铸在设备底部的一行中国字。
　　这行中国字是：中国南方机械公司制造。
　　“呀，你这是……”李金铸禁不住失声询问了。
　　“哈……”德国工人毫无戒备地用德语告诉他：“中国人制造，再卖给中国人！”
　　“这……”李金铸像是明白了什么。他抬起头，朝周围看了看，立刻迈动脚步，向另一台拆卸了木箱的设备走去。
　　他朝那台设备底部伏夏身去，看到，设备底部显出了刚刚打磨过的痕迹，那个位置，正是铸了“中国南方机械公司制造”的部位。
　　“中国人制造，再卖给中国人！”德国工人那带有嘲笑般的声音，再次震响在他的耳边。
　　李金铸愤恨的牙，顿时咬得格格响了。
　　西格玛公司销售部的经理办公室里，波斯慕正在悠闲地阅读报纸。
　　李英杰坐在靠近窗户一侧的办公桌上，整理着一堆堆的文件。
　　波斯慕看完了报纸，看了看忙碌的李英杰，突然想起了那件事情。他低下头去，用钥匙打开一个抽屉，从里面拣出一份汉语、德语写就的文件。
　　“李英杰，请你看看这份文件。”波斯慕用汉语招呼他。
　　李英杰放下手里的活，走到他的写字台前。
　　“这是吴厂长提出的个人条件。他怕我说话不算数，要我签字后交给他。”波斯慕不加提防地告诉李英杰，“你看看，有没有……漏洞？哈……”
　　“波斯慕先生，你的汉语说得很好，像个中国通了。”李英杰赞赏了他一句。然后拿过文件，走到办公桌前认真地看了起来。
　　“有什么问题？”波斯慕扶着椅子的把手转了一个圈，仍然用汉语问道。
　　“嗯……有。”李英杰立即告诉他。
　　“怎么？”波斯慕觉得有些意外，站立起来，走到李英杰面前。
　　“波斯慕先生，他要我们把他的儿子弄到洪堡大学做留学生，这事儿并不难。可是……”李英杰犹豫了一下，又委婉地提醒他说，“他要我们负担学习期间的全部费用。这就麻烦了。”
　　“麻烦？”波斯慕皱了皱眉头，“你说你说……说下去。”
　　“贵国大学实行宽进严出的制度。入学比较容易，拿到毕业证却很难。据我所知，即使是一流的好学校，毕业率能达到70%，就算是很乐观了。”李英杰解释说，“如果他的儿子学习成绩不好，总也拿不到毕业证，难道我们要为他承担无限的责任吗？何况，洪堡大学座落于柏林，这可是贵国生活水准最高的城市呀。”
　　“对，对呀……”波斯慕突然猛醒了，用地道的中国话说道，“我怎么就忘记了这码子事儿呢。他儿子，很可能是个大笨蛋……”
　　“我建议，我们只负责五年的学习费用。最多，也不要超过七年。”
　　“五年，就是五年。你改过来。”波斯慕坚定不移地说道。
　　“好吧。”李英杰俯夏身子，开始修改文件。
　　“李英杰，你真是个聪明的小伙子。”波斯慕由衷地称赞着李英杰的精明，“等我提了经理，一定要你当我的助手。”
　　“谢谢。”李英杰改完了文件，放到他的手里。
　　“好、好、好。”波斯慕看到改后的文件，不住地点头。
　　“波斯慕先生，有件事儿……不知道能否问你？”李英杰看到他正在高兴的样子，趁机提出了一个藏在他心中的问题。
　　“问题，尽管讲好了。”波斯慕完全放松了戒备。
　　“请问，在你们卖给中国人的那些配套设备里，是不是掺杂了一些中国生产的部件？”李英杰问完了，担心地看着他的神情。
　　“掺杂？哈……”波斯慕立刻开心地大笑了，“那些个配套设备嘛，完完全全都是‘中国制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