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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D艺术家之物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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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如何把别墅变成一棵红树

  很久很久以前,玉湖就是一个美丽的乡村,从来没变过。她在鹭枫山岗腰,眺望着波光舟影的星秀湾。满村的幽林,花岗岩环绕,镶嵌个水晶般的湖泊。宁静的湖面,长久的盛满蓝色的天空,天空里的白云,白云上游过的青鱼,蓝天衬托着湖边枝干奇异的龙眼树。玉湖的前方,茂密的树荫向下跃动,融入蜿蜒的丘陵边际,一条丰盈起伏的飞鸾岭,像曲线优美的少女身躯,躺卧在红树林海滨。
  我和杨小麻常坐在玉湖边的石台上,俯视着自己目光的领地,视野里充满了自然的奉献。我们可以一整日的盘恒在这里,忘记了时光的流淌,忽略了感官的欲望焦灼,每一秒的阳光都让人无比充实。徜徉在这样的世界里,没有什么东西是必需的。
  忽然有一天,红树林的前边,灰褐色的飞鸾岭上,出现了一片破损的土黄。慢慢的,土黄的缺口越来越大,又多了一些灰白的色块,接着又出现了几根黑灰色的直线。
  直线像火柴棒一样搭起来,左伸右突,上层下叠,越搭越复杂,很快在翠绿的红树林背景上,搭建起一座金黄黑颜色组合造型奇异的房子。
  飞鸾岭健美光滑的肌肤上,好像被划破了一道溃烂的伤口,上面包扎着黄色的纱布绷带。
  风景里造起了一座别墅。
  这座别墅的墙体涂着明亮的黄色,黑漆木回纹窗棂雕雀画鹰,卷云斗拱抬起屋檐,覆盖着金色的琉璃瓦。中间一座两层的主楼,从远处看,仿佛两个座椅中间的茶几。两侧延伸的郡楼后部,有高大的墙楼,面向星秀湾,就像两个座椅的靠背,双旁向前浇灌出水泥拱柱,那是座椅的扶手。左右连接着两座圆形的厢房,是两只低矮的绣墩。
  它不仅是一座别墅,这是一套金碧辉煌的古典家具。
  整个玉湖村,全是白石灰瓦的民居,掩映在绿林中,青苔滋长,藤蔓攀爬,它们像是地面生长出的房屋。如今无暇的画面被破坏了,它像是草丛里丢弃进一个塑料瓶,又如同灰色棉纱布衫打上彩色补丁。
  为什么要造一座靠背椅形状的别墅呢?它既刺目又令人不解,有人不顾它们强烈的异体排斥,硬生生地把一样东西移植到另一样东西身上。
  “我看不到星秀湾了。”杨小麻郁闷地说。
  “你被别墅蒙住了眼睛。”我说。
  “它就在引导线的交集处,黄金分割点上,我的眼睛离不开它了。”
  风景里,红树林,海岸线,起伏的丘陵,几条优美的线条,汇聚在别墅的边上,那里是视觉的焦点。阳光下,补丁更加耀眼夺目。
  “这座别墅,让我想到口袋里的零钱和账户余额。”杨小麻说,他不再觉得不需要什么,补丁撕开一些缺口,它直刺眼球,直达心窝,带来了关于攫取侵蚀等等诸多不平静字眼的联想。
  “你的余额……也是零钱,不要重复两个相同的名词。”我说。
  “造这个别墅,不知得花多少零钱?”
  “你又说错了,那花的是金额。”
  “好吧,那得花多大的金额,才能做的那么丑陋。”杨小麻说。
  “大概这主人平时都住在工厂里。”杨小麻身边的石头,靠着他的邻居小伙伴白小尤。
  “还得有一个在从小在市中心长大的童年。”我说。
  “一定有一颗比垃圾填埋场还宽广的内心。”杨小麻说。
  “它要是建的往下一点,我们就看不到了。”我想丑陋可以分类收纳,和美好永不相遇。
  “下面也不行,白小尤的曾祖父埋在那里,白小尤你的太爷他乐意吗?”杨小麻说。
  “我太爷现在不爱说话,也不知道他地下的意见,建到下面,那里的碎石岗和剑麻丛就被破坏了。”白小尤说。“风景里也不能没有高耸的剑麻花,碎石岗也很美,像是陨石一块块从天上掉落,那是下凡的精灵。”
  在这幅完美的图画里,没有一样东西是可以舍弃的。这是我们拥有的风景,我们在岭上放过牛,枕着石头睡过觉,戴着草帽吹过海风,还坐在那里出神地远眺无垠的碧海,幻想着海龙王的女儿。
  “我的童年和少年,可是和剑麻一起长起来的。”白小尤又说。
  “你是那棵不开花的剑麻。”杨小麻瞥视瘦小的白小尤。“童年长好了,少年还没长出来。”
  “我想到了老年,这些龙眼树剑麻红树林,会不会还都是一模一样的。”白小尤躺在石头上,眯眼穿越龙眼树叶后的天空。
  “等到我们老了,连海水里都布满了传感器。”我说,在这片土地不远的前方,那个外面的世界,一切都在改变,到处都是传感器的世界。
  “唯有我们的玉湖还是自然的,这里没有传感器,也不该出现这种椅子别墅,它不属于飞鸾岭。”白小尤点点头。
  “有什么办法让它消失吗?”杨小麻说。
  “如果有权力的话,我们用挖掘机把它铲平,放把火把它烧掉,或者放玉湖水把它冲走。”白小尤说。
  “还有没有别的办法?”杨小麻说。
  “如果有钱的话,我们先把别墅买下来,然后再用挖掘机把它铲平,再放把火把它烧了,或者放玉湖水把它冲走。”白小尤继续献计。
  “请问有什么办法是去掉‘如果’两个字的?”杨小麻眉毛拧成麻花。
  “没有了。”白小尤回答。
  “这些办法都不好,破坏环境,浪费资源。椅子是木头做的,它应该变回树林。”我说,“可以把它画没掉!”
  “当然,如果有把神笔的话。”我补充说。
  多年前,辉花鸟开了一家工厂,创立了品牌辉王朝。他找来许多几百年前的图案,根据图案复制了一大批产品,从此开创了一们新的生意,因此被誉为最具开拓性创新型企业。
  辉花鸟是做古典家具发家的,那些古典家具造型呆板,坐上去硬邦邦,屁股硌得慌,搁手的地方七扭八歪,并不十分舒服。古人把它们摆在那些适合正襟危坐,又让人坐不住赶快送客走人的地方。现代人坐哪里都不想起来,喜欢可瘫可躺的沙发,于是没人买。
  辉花鸟给他加上柔软的黄锦绸缎坐垫,他还联合一批炒家囤积原木,大肆宣传它的保值升值功能。他宣称辉王朝家具使用来自非洲密林里的一种天然木料,需要生长两百年才能长材,密林正在消失,木料正在减少。这种木材上有一些黄色的小点,这是密度低的气泡,这些带有瑕疵的木材在古代的宫廷用料中是要剔除的,但辉花鸟把他命名为金满堂,鼓吹它的观赏价值和稀有性,成功地把它包装成一个珍贵的品种。
  一听说摆在家里一动不动不用添油打蜡就能够升值赚钱的一种东西,辉花鸟立刻拨动了众多买家的心弦。
  辉王朝于是大卖,古典家具和木料的价格越来越高,接连翻了好几番,辉花鸟的身价猛涨。
  辉花鸟每天坐在古典的款式里,心里充满了对古人的情怀。那些家具让他获得财富名誉,心理满足,产生了心灵的强烈认同。他要建一座黄色宫殿,一座标志性建筑,来褒奖自己的事业。他选择在飞鸾岭建造他的椅子别墅,面朝大海千秋万代。
  辉花鸟沉醉在自己的成就里,谎言和真实的生活相互交融,慢慢让他自己都相信木料的永久升值,忘记了那些炒作的初衷,持续重仓买进原木。但炒作联盟的其他商家却已经悄悄地出货,全身而退,家具和原木的价格雪崩式的降落。
  一夜之间,古典家具不但价格一落千丈,而且不好卖了,辉王朝的事业潮水般的退去,椅子别墅的主人心情不太好。
  飞鸾岭的椅子别墅工地上,各路装修工正在进行最后的收尾工作,我们带着口罩进入现场,没有一个人注意我们。
  杨小麻走近一个布置观赏花的工人。
  “这些花真好看,布置的这么漂亮,这么大面积,这工程可赚钱了!”
  “赚什么钱,贴了老多本钱,还不知道什么时候结账?”花匠摇摇头。
  “什么?你还没结账?辉花鸟都快跑了!”杨小麻十二分惊讶。
  花匠半信半疑,“不能吧,前几天老板还来看房子呢。”
  “那是前几天,上一秒来了,下一秒就能跑。”杨小麻说,“红木家具已经崩盘,老板欠了好多高利贷,工资都发不出去,昨天好多债主去工厂搬家具,工人堵在门口讨要欠薪,不得已老板今天筹了笔钱,发一部分工资,另外把房子的工程款结了,怕以后房子住的不安稳,你还不去结账,再晚就没了,以后都得用家具换!哎……您家还缺家具吗?你要喜欢黄檀木家具,搬几套回去也不错。”
  花匠有点急了,连忙摇头,“不缺不缺,那黄檀木咱也用不起……也不配套……那个……我先走了哎!”
  花匠急急忙忙收拾起铁锹工具走了。
  我站在墙角边,杨小麻走过来,我问他,那花匠干嘛走了?杨小麻看看旁边的砖瓦工,不做声。我又大声问他,他还是支支吾吾不回答。
  砖瓦工见我们俩吞吞吐吐,有点纳闷,瞪了我俩一眼又没理睬,转过头继续忙他的活。杨小麻见他没上钩,只好主动凑过去对他说,“不是我不说,这个事不好让你知道……”
  我看杨小麻的演技拙劣到令人发指,正想过去打断他的戏路。那砖瓦工说话了,“我是不想知道你们嘛鸟事,我只是不明白,你们俩都带个毛线的口罩啊?空气这么好!”
  “空气呀……不好不好!”杨小麻楞了一愣,终于反应过来,低头抬起手里的喷枪,对着空中喷出一条长长的气雾。
  “妈……呀!你没长眼睛啊……乱喷!”一鼻子熏到呛人的漆味,砖瓦工一下蹦了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杨小麻赶紧献殷勤,递过去一个口罩。“哎呀喷到你了,我就和你说了吧,老板这次让我们这些包工包料的装修队先结账,因为我们垫了材料钱,你们这些拿工钱的就得等稍后再结账。所以今天通知一部分先去了,怕你知道也跟着去,老板怪罪我们。”
  “都是一样给他干活,怎么能这样区别对待!别人要吃饭,我们也要吃饭!我们能吃瓷砖吗?还是吃油漆……”
  那砖瓦工越说越生气,直冲着杨小麻嚷嚷,杨小麻继续火上浇油,“瓷砖和油漆这两样东西肯定不好吃,吃了也没营养,哪怕黄檀木家具,口感也绝对比它们好。大哥你要是以后老板没钱付工资,你拉几样太师椅回去,不能吃,每天坐坐也能消消气。”
  “我还等以后啊,不行不行,现在就得找老板去!我才不要什么太师太后椅!”
  “兄弟我看你是个好人,去你可是去,别跟他们说我们说的。也不要让他们一起去,一大群人就分不了几个钱。”我推心置腹地拍着他的肩膀说,角落里还有一堆工人聚集在一块。我又指着白小尤说,他是老板的侄儿,不信你问他去。
  “这不好,大家都是手艺人,赚点辛苦钱不容易,都在一起接活干,我不能背着他们。”这砖瓦工心肠挺好,嘟嘟囔囔向他们走去。
  白小尤在那边转了两圈,从人群里站出来说,“大家都注意了,你们要走了今天就不用回来,今天的工钱不算!我们老板没有跑路,老板只是暂时有事不方便出来,老板的电话也打的通,你要是打电话问他,他肯定会骂你们胡说八道。老板让我们通知你们不要去结工资,因为今天人太多,你们过去要是拿不到钱不要怪我,今天钱不多快发完了。其实你们也不用怕,反正还有很多家具可以拿,大件小件都有,摆件,佛珠,花梨的,鸡翅木……”
  白小尤还没说完,周围的人全走光了,空荡的工地上,海风气呼呼地拂过飞鸾岭。
  “我说的其实都是实话。”白小尤转头对我们说。
  “一句都不假。”我点点头。
  有些真实简单丑陋,所以人们喜欢那些制造出来的虚幻美好,这就是我们的工作。
  “走近了看,还是这么难看。”杨小麻抬头打量这座气质不寻常的建筑。
  “多么和蔼的人,才能在这里住下去。”白小尤说。
  “能住这里的,大部分都不是人。”我说。
  杨小麻白小尤同时转过身来看我。
  “这造的是宫庙寺院的格局,住的都是大神小神,不是人。”我解释说。
  我们准备了所有的工具和材料,只有几个小时,没有工资,没有工作餐,不计回报努力工作,在这几百平方的地面上为美丽乡村玉湖作画。
  一支强力的大喷枪,在黄色的墙壁上勾勒出线条,从下而上,虬曲错节的红树林支干在生长。绿色的漆雾漫天飞洒,遮盖了金色的屋顶,琉璃瓦杂碎的块面,变成红树林的茂盛的叶子。锋利的剑麻破开整齐的线条,高耸的花梗把整个墙壁扭曲。墙根处,碎石重新从平整的地里拱出,野花杂草迅速的滋长。僵硬的墙头屋角,被流淌的海水淹没。
  靠背椅别墅消失了。
  “好累……”杨小麻倚靠在铁架上,扯下口罩叹气,“为什么不能有挖掘机?”
  “如果你有钱……”
  白小尤还没说完,我打断他的话。
  “不要如果了,你先回去看结果吧。”
  “……如果你有钱,可以找一家技术好的挖掘机……”白小尤边走边说。
  白小尤回到玉湖的石坡上,去检验我们的魔法。他手机发送过来的画面显示,几乎看不到别墅了,它的靠背和扶手融入红树林,变成了它的一部分,下半部分隐入飞鸾岭,补丁看不见了。
  “可以收工,”我对杨小麻说,“红树林回来了。”
  我们收拾东西刚要离开,杨小麻突然停止了动作。
  “我们的麻烦也来了。”
  他对我做了个无声的手势,这时我也听到了外面传来轮胎摩擦过沙土的声音,机械停止运行的动静,有人从机器上下来的声响。
  三个人出现在别墅的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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