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水乡，藏在崇山峻岭间，距离县城约三十公里，道路蜿蜒曲折。
　　孔方上车就睡，只感觉天旋地转，加上山路崎岖不平，他已经呕吐过一次了。由于冷水乡街道狭窄，又逢赶集，不便停车，售票员提前让孔方下了车。
　　下车时，孔方一个趔趄，差点就扑倒在地。他看东西模模糊糊，脚下的泥路就像一团柔软的棉花，让他站立不稳。公共汽车司机按几下喇叭，示意他靠边一点，扬起一阵灰尘，汽车就钻进了尘土里。
　　孔方蹲在地上，想小憩片刻，突然瞥见两旁的水稻，一串串金黄色的稻穗垂下头来，和翠绿色犹如利剑般直立着的稻叶互相掩映，顿时就来了精神。
　　一条黄狗从他身边跑过，嗅嗅地上，又回头看看孔方，打个喷嚏，往街上跑去。
　　这是冷水乡唯一的街道，赶集的人还未完全散去。村民普遍穷，好几个老大爷衣服上缝有补丁，那些补丁颜色不一，格外醒目，唤醒了醉酒人孔方儿时的记忆。
　　但贫穷阻止不了现代化前进的步伐，这条狭窄而拥挤的街道，浓缩了时代的繁华。孔方一路走过，叫卖声不绝于耳，各种家用电器琳琅满目。
　　客户姓田，在街上开了一家小商铺，经营各类农业生产资料，生意还算兴隆。孔方主动上前，自我介绍时，忍不住打了一个酒嗝。正是这个无礼举动，引起了田老板的不满，他让孔方坐在门口的条凳上稍候片刻，这一等就是两个小时。
　　田老板忙完生意，叫醒了睡梦中的孔方，还说最近遇到个技术难题，既然公司来了人，希望能帮忙解决。
　　田老板不等孔方答应，就骑上摩托车，载着孔方，飞驰在乡间的土路上。
　　经过一个坳口时，侧面吹来了凉凉的山风。正逢急弯。田老板忽然兴起，采用了一种极端的方式过弯。
　　就在这个弯道上，孔方再一次呕吐。这次，他吐得极不流畅，姿势很不优雅，好不容易呕吐完毕，才发现，秽物布满了支撑身体的手臂和摩托车车尾货架。
　　孔方暗叫不好，随即清醒过来。他甩甩手臂，又试着擦拭货架，此时，摩托车遇上颠簸，差点把他甩下车去。田老板察觉出后方的异常，放慢了车速并质问他想干什么。他支支吾吾蒙混了过去，就再也不敢随意乱动了。孔方不时会瞄一眼身后，期盼路程漫长一点，让风吹干那些恼人的污秽。
　　不久，摩托车就停在了开阔处。此处的稻田纵横交错，一派喜气洋洋的丰收景象。
　　孔方虽然学农，但从未学过如何平稳行走田埂。田埂本就狭窄，加上他余醉未消，摇摇晃晃就像乘坐在风浪中小船上。田老板在前面带路，偶尔还会回头看一眼这位专业的酒鬼，脸色愈发凝重。
　　田老板和孔方一前一后在田地里来回走动，他不时会咨询孔方一些专业问题。面对孔方的一问三不知，田老板的眼神越来越冷，语气也不太友善了。他越走越快，说话时，竟然头也不回。因为心情过于烦躁，他停下脚步就开始抽烟，他不明白孔方为何而来，骗吃骗喝？可这里是穷乡僻壤啊。
　　孔方知道对方在生气，站在一旁也不敢说话。田老板抽完烟，意味深长地看着孔方，他说，年轻人，就不留你吃饭了。说完，带着孔方抄捷径返回。捷径从来难走，只听见扑通一声，孔方的一只脚就踏入水田里。
　　他越挣扎，脚就越往稀泥里钻。田老板听见身后有动静，回头看见狼狈不堪的孔方，本想拉他一把，又想起这是个可恨之人。于是，他干脆蹲下去，点支烟，袖手旁观。
　　冰冷的泥浆钻进了孔方的鞋子，打湿了袜子，泥水顺着裤管攀爬，很快就爬上了膝盖。孔方见情况越来越糟，干脆坐在田埂上。他试图把腿从稀泥里拔出来，结果，腿出来了，鞋子却不见了踪影。
　　他用眼神向田老板求助，可对方视而不见。孔方很生气，泄愤似地甩了甩腿上的泥。这时，田老板朝他走来，孔方以为他会帮助自己，殊不知，对方没走几步就改变方向。他探头看一眼失事地点，摇摇头，说，好好一个大学生，不找份坐办公室的工作，来受这份罪。说完，径直走向了摩托车。
　　孔方的心彻底凉了，他挽起袖子，趴在田边，把手伸进浑浊的水田里。田埂距离水面还有段距离，即便他把脸紧贴在水面上，也够不着鞋子。
　　一度，他想要放弃，不就是一只破鞋吗？甚至，他还想对冷酷无情的田老板大发雷霆，让他赶紧滚蛋，就算不乘坐他的摩托，步行也能回到冷水乡。
　　可是，孔方吝啬的性格加上不辨方向让怒火骤然熄灭。他再一次把脚深入了水田里，摸索了好久，大脚拇指突然勾住了鞋带，终于寻回了遗失的鞋。
　　田边有条小溪，溪水清澈见底。细长而柔软的水草顺着溪水飘荡，挣不脱，又沉不下去。孔方觉得自己就像那几株水草，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
　　冷水乡的水名副其实，刺骨般寒冷。水漫过了孔方的小腿，寒气钻进了毛孔，很快就弥漫全身。正值酷暑，可是他却全身冰凉。
　　这时，孔方彻底清醒了，怎么办？他问自己，是愤然离去，另谋高就；还是像个满腹委屈的孩童，哇哇大哭，发泄了事。
　　他想起了父亲，想起父亲靠一份微薄的工资养活着一家人，还供养自己念大学，盼望儿子能出人头地。可是，他低头看看自己，不仅落魄，就连农民也公然瞧不起。难道自己的选择真是个错误，可是，培训时，王经理明明说过，好好干，前途无量。
　　他默默地清洗着鞋袜，脑子里不断闪现出各种念头。就这样贸然回家，像一只斗败的公鸡？如何向父母交代，邻居和长辈又会投来怎样的目光？挫折是不是暂时的？自己的前途到哪？太多的不确定让他感到恐惧。
　　太阳依然毒辣地悬于头顶，孔方眯着眼睛，试图抵挡阳光的灼烧。他脑子里一团乱麻，思绪杂乱。
　　孔方慢慢爬出了小溪，眼前仿佛出现了一条路，就是那条狭窄的田埂。勇敢一些，踏上去，孔方苦笑着为自己加油打气。不就是摔一跤吗？不就是晒晒太阳吗？路还长，还得往前走。孔方挺胸，努力让自己更像个男人。
　　孔方乘坐末班车回到了县城，这时，袜子已经被体温烘干，裤腿上还挂着干裂的泥巴。现在，他已经心力交瘁，只盼望着有张床，能够倒头便睡。
　　他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在陌生的大街上。脚下的鞋还没完全干透，每走一步都吱吱作响。
　　孔方给秦斌打电话，得到了住宿的地址。
　　那是一间老旧的招待所，外墙贴满浅绿色的马赛克，配上两只暗红色的紧紧相扣的菱形点缀，诉说着昔日的辉煌。如今，马赛克已经斑驳脱落，在孔方的眼里，她不过是一位年老色衰的娼妓。
　　招待所门前，有个水泥浇筑的斜坡，斜坡连接着幽暗的过道。过道里藏着一间值班室，里面端坐着一位烫着波浪发型的中年妇女。
　　她见有客人，拧着一大串钥匙就走了出来。她似乎很享受钥匙相撞的金属声，走路时，手臂摆动的幅度就格外大些。
　　过道往里，是个小院，招待所四幢小楼围成了天井，地面污水横流，长满苔藓。工作人员问明情况，就带领孔方上楼。上楼的路有两条，一条须经底楼楼道绕行；另一条则是横穿小院。
　　妇女语速很快，是个急性子女人。她抱怨每天绕行得走多少冤枉路，于是，叮嘱孔方跟紧。她先探出脑袋，朝天上大声喊道，楼上的旅客请注意。楼下要过人了，切勿倾倒脏水，否则后果自负。
　　喊完话，又等待了两秒钟，确保安全无虞，头一甩，让孔方赶紧跟上，就出发了。
　　虽然地面湿滑，可她却脚步轻快。孔方认真观察，发现她不但有着步频快，步距小的特点，还故意把那串钥匙抖动的哗哗直响，像是对楼上的客人发出必要的警告。
　　两人刚踏上楼梯，一盆脏水就从天而降，接着是一声闷响，水花就四溅开来。
　　孔方住四楼，房间在拐角处，门被漆成了暗红色，用白色油漆在门上写着房号408。
　　妇女找出钥匙，开门之前，还不忘敲敲门。孔方很纳闷，这是什么风俗。当房间里传来清晰的说话声，孔方终于忍不住问道，请问是不是走错了房间。
　　妇女上下打量他，确认他是秦斌的客人后，说，没错，就是这。
　　她打开门就扬长而去。
　　孔方小心翼翼地往里探望，一股呛人的烟味混合着霉臭就味扑面而来。
　　房间尽头墙上的窗户敞开着，窗户上拴着一条细绳，晾晒着几双袜子和一条深蓝色内裤，一起随风轻摆。
　　不大的房间里安放着四张床。最里的一张平躺着一个人，他双手枕在头下，双脚交叉。见有人来，就稍稍仰头看了一眼，马上就恢复了刚才的姿势。
　　第二张床铺上是个年轻人。他长相憨直，冲孔方笑。他的牙齿被烟熏得焦黄，还露出了厚厚的牙床肉。他的坐姿轻松惬意，一只脚自然下垂，另一脚弯曲着踩在床上，下巴就放在膝盖上。
　　第三张床铺那人上了年纪，黝黑的皮肤上布满了皱纹。他穿一件白色衬衣，后领口已被磨成絮状。他个头不高，坐在床尾双脚下垂，离地尚有一段距离。他把双手撑在床上，扭头看看新室友，点点头，打了个招呼。
　　第四张床空着，显然，是为孔方准备的。
　　孔方看出了三人农民工的身份，心底莫名其妙地涌现出一丝鄙夷来。他对他们不理不睬，阴沉着脸把包往床上一扔，扯开被子后就彻底崩溃了。
　　床明显有人睡过，一根根头发和床单上零星的烟灰印迹就是有效的证明。他忍住恶心，凑近闻一闻枕头，一股浓烈的头油味就扑鼻而来。
　　他提起枕头往墙上撞，然后一拳又一拳地砸向它。农民工们不约而同地望着孔方，不明白他的愤怒为何来得如此突然，还那么猛烈。
　　孔方的沮丧他们不能体会，更不清楚，在对方心里，他们这些人根本就不配和他同处一室。
　　孔方的愤怒实在是无法排解，提着包，飞快地逃出了招待所。
　　一路上，他都在咒骂秦斌，恨他的假情假意和道貌岸然。同时，他也在埋怨自己，埋怨自己对秦斌言听计从、阿谀奉承和感恩戴德。他漫无目的在大街上疾走，疲惫一扫而空，汗水代替了泪水，裹挟着心中的委屈肆意流淌。
　　县城依河而建，河边是市民们纳凉的最佳地点，他们已经吃过晚饭来到河边散步，一只小狗紧随着主人，见到孔方，还威胁似地叫上几声。
　　孔方扬起拳头恫吓它，反而激起了小狗的一阵狂吠。主人见一脸落魄的孔方挥舞拳头，唤了声小狗的名字，又嫌弃地看他一眼。
　　天已经黑了，孔方已经回不了青山了。伤心和绝望沉重了脚步，寂寞和饥饿让他身心俱疲。
　　远方的山，被夜幕勾勒出一个简单的轮廓，路灯下，只有一条漆黑而瘦弱的影子忠诚地陪伴着他。
　　孔方坐在河边的长椅上，蚊子成群结队来攻击他。他挥手驱赶蚊子，无意间发现裤腿上还挂着泥巴。他俯身揉搓起来，僵硬的泥巴纷纷掉在地上，这些肮脏的粉末让他想起了招待所里的农民工。
　　呵呵，他自嘲似的笑了几声，就问自己，你除了一颗自命不凡的心，哪里比他们高贵？
　　随着暮色越来越重，孔方也渐渐冷静下来，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这座城市里的唯一的熟人秦斌。他想，既然非亲非故，别人凭什么对你好。
　　孔方回到了招待所，他一言不发，和衣躺下。他几乎彻夜未眠，等待着晨曦的来临。
　　深蓝色天空中点缀着几颗星宿，云层愚蠢贪婪，试图用身体包裹太阳，阻止它唤醒沉睡的大地。
　　起初，太阳颇有耐心，与之周旋。可惜太阳的耐心被云层们误读为示弱的表现，它们就更加得寸进尺了。太阳终于愤怒了，怒气化作万千支金箭，射穿了云层，阳光瞬间让大地复苏。
　　孔方被窗外的景象所感动，他夺门而出伸开双臂去迎接阳光。
　　这时，青年农民工打着赤膊，冲出寝室几步就来到孔方的身边。他一把抓住了孔方的手臂，神情紧张地说，兄弟，千万要想开，这里可是四楼，跳下去如果姿势掌握不好，会出人命。
　　孔方不说话，只是感激地看着对方。在孔方眼里，这是个憨直的汉子，他心地善良，比起那些衣冠楚楚、道貌岸然之辈，好上太多。他虽然头发杂乱，但面容清秀，牙齿焦黄，倒也是整整齐齐。孔方拍拍农民工的肩膀，说，谢谢你，我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