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然的单位组织召开工作研讨会，地点选在某个星级宾馆，单位豪爽地租下了面积最大的会议室。会议室各类设备一应俱全，音响是5.1声道的，能确保领导的讲话传遍会场的每一个角落。
　　会议室的主席台尤为阔气，一张宽大的长桌上面铺设了一张暗红色整洁的丝绒布，绒布边缘缀着镂空边，垂下来，与木地板严丝合缝。桌上摆满着水果，茶具也是光洁发亮的，三支黑色话筒点头哈腰地站立，随时为领导们效劳。
　　听众席没有桌子，这样的安排大有深意，个别领导认为，发言就发言，绝对不允许现场打草稿，打草稿的行为如同雕琢粉饰，虽然动听，但毫无意义。
　　会场的气氛严肃而安静，大家各抒己见，发言时间长短不一。领导们端坐在主席台奋笔疾书，偶尔停下笔来，目光炯炯地看着大家。他们被大家的畅所欲言所感动，也为团结一致的工作作风感到骄傲。
　　张然的发言被安排在最后，红包一事谈还是不谈，怎样谈，为此他思考了很久。在他眼里，同事们的发言看似踊跃，实则避重就轻。他们犹如一群太极高手，潇洒而委婉。他不时会偷看一眼受贿的同事，同事偶尔也会看看他。他们如同正在博弈的对手，试探着对方的下一步行动。
　　同事先发言，他言简意赅地陈述了工作进展，随后重点谈到了张然，并对其工作态度赞口不绝。在唾沫横飞的同时，还不忘大有深意地看看张然。
　　他的赞誉流于表面，几乎所有人都察觉到他别有用心。利用关键场合溜须拍马，这样的做法还是让绝大多数人心悦诚服。一场歌颂大会悄无声息地进行着，大家纷纷对张然投去了赞许的目光。
　　同事经过张然身边时，特意拍了拍他的肩膀，正是这个暧昧举动，让张然坚定了举报的决心。
　　终于轮到张然发言，他神情凝重地来到主席台前。他向领导们鞠了一躬，转过身，又对大家鞠了一躬，表情愈发地神圣了。
　　张然环顾四周，把注意力放在受贿同事的身上，他的目光咄咄逼人，让同事感到了威胁。两人用目光谈判，谈判的结果是同事低下了头。同事的心扑通乱跳，手心开始流汗，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可怜的老鼠，被经验丰富的猫给盯上了。
　　张然看出了同事的胆怯，就坚信自己正义之举。他声音响亮地说，各位同事，我想趁这个难得的机会，向大家报告一件不久前发生的真事。这时，台下鸦雀无声，期待着张然继续往下说。
　　这时，同事已经蜷缩在椅子上，瑟瑟发抖。张然说，前不久，我下企业工作，厂长送了我一只红包。
　　全场一片哗然。
　　张然扫视着台下的众人，并为这场亲手掀起的波澜感到兴奋和自豪。
　　随着领导的表情越来越严肃，马成的心也就越来越冷。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如坐针毡的他几次想要冲上台去阻止张然，但直觉告诉他时机未到，假如贸然行动，只会引火烧身。领导和同事们不但会把他视为正义的反面，极有可能会自毁前程。
　　马成逐渐冷静下来，开始寻找和张然一同出差同事的身影，果不其然，他看见了一个颤抖而蜷缩的背影。马成突然笑了，有了此人，他的前程将会继续光明，或许，还会更加光明。各种计划在脑海中酝酿，一条最佳计策慢慢浮现。
　　嗡嗡声渐渐消失，同事们脸上的表情多种多样。他们屏息静听的同时，个别人已经做好了落井下石的准备。
　　张然的胸膛依然挺得很高，脚也不自觉地分开了，他四平八稳的姿势让人联想起某位革命志士。
　　他最后一次看向了受贿的同事，对方已经不见了，由众多脑袋组成的平面，到他那里突然坍塌，留下了一个空洞而漆黑的缺口。在孔方眼里，那是腐败的巢穴，更是罪恶的渊薮。突然，他开始同情此人，假如交换位置，自己会是怎样的心情？同情过后，产生了更多的鄙夷，他想，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张然说，我受过的教育和我的家庭告诉我，红包不能收，在我眼里，这种行为无异于偷窃。
　　听到这里，马成心花怒放，趁这个难得的机会，箭矢般冲到张然面前。他紧紧地抓住对方的手臂，表情既欣慰又感动。他接连说了三个好，又与对方并肩而立面向大家。他从背后轻轻揽住张然的胳臂，把张然当成了一件作品，这件作品象征着清廉。他骄傲的表情似乎在告诉大家，这件成功的作品由他亲手塑造。
　　其实张然还有很多话想说，马成却巧妙地阻止了他。主席台上的领导见机行事，请马成赶快将这件优秀的作品带下台去。随后，领导们再次褒奖了张然的行为，褒奖之言简短而仓促，听上去，更像是斥责。
　　张然把心事吐露出来，就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在沾沾自喜的同时，他认为自己的正义之举如此伟大，就算名垂青史也不为过。
　　可事与愿违，正义还未伸张，张然就被孤立了。他已经很久没下企业工作了，每天重复着一些琐碎的文字工作。
　　同事们表面上对他客客气气，可眼神却耐人寻味。只要有他的地方，人群就会自动散去，交头接耳不见了，窃窃私语不见了，轻松的玩笑不见了，大家越是表现的一本正经，张然就越感觉到孤独。
　　日子就这样无休止的重复着，张然快要窒息了。
　　正当张然的颓废无以复加时，马成知道，机会回来了，他感谢命运的垂青，感慨人生的际遇如此神奇。
　　张然被马成请进了办公室，大门是敞开的，玻璃窗户也通透无比，所有的同事都探出了好奇的脑袋，关注着明日之星与不谙世事的对话。
　　大家清楚，这是一场危险的较量，看似弱小的一方其实更具实力。
　　张然对马成最近的不闻不理心存芥蒂，进门以后，就故意东张西望，不愿意正视对方。马成当然知道张然的想法，他不急不躁，研究起掌纹来。看了一阵子，他嫌光线昏暗，故意把掌心斜对着窗户，看的更加专注了。
　　又过了一会儿，马成咂咂嘴，突然感叹道，命运。这个颇具封建迷信色彩的词语让张然一头雾水，也让他暂时忘记了怨恨。他伸长脖子往对方的手心里看，缩回脖颈时，表现出一脸的疑惑不解。他似乎在提醒对方，希望你直言不讳，就凭自己那点浅薄的人生经历还参悟不出如此高深的玄机。
　　马成不动声色，他知道，决定一场谈话内容的深度，开场白尤其关键，越是让对方摸不着头脑，越显得智慧非凡。随后，他迈着坚定而缓慢的步伐，来到张然面前。他用提问的方式叩开了对方紧闭的心扉，他说，你是否牢牢记住了这段艰难的岁月？
　　面对马成的提问，张然忽然感觉自己变得一丝不挂，他本能的反应是自卫，否定一切哪怕是证据确凿的事实。他故作轻松地笑了一声，又把脸侧向一边。马成有些失望，他内心的潜台词是，你爆发吧，发泄吧，这样，我才能继续。
　　马成想要关闭门窗，就往门口走去，他看见外面一双双好奇而精明的眼睛，自己关门的动作，就像投出去一枚香甜的诱饵，令那些目光多了些贪婪。
　　马成借题发挥，自言自语的说，门口那些眼睛，你能不能分辨出里面的善恶。他冷笑一声，又说，你怨恨我，责怪我，为什么不伸手，拉一把就那么难？我告诉你，不难，拉你不难，把你拉上来，会有更多人把你踩下去。我抓住你的手，却改变不了你的幼稚和天真。
　　张然对此的第一反应是马成在诡辩，于是，本能的提高了防备之心。他讥讽地问，你呢，你是善是恶？
　　马成讨厌张然脸上的表情，他想，如果不是你爸，就凭你，有什么资格这样和我说话？
　　心里话不宜声张，马成依然一脸平静，他说，看来我的善在你的眼里是恶。
　　这是张然进门以后第一次直视马成的眼睛，对方的目光真诚而坚定，张然终于鼓起勇气说，那我怎么办，收下红包？
　　随后，马成让张然到角落的沙发上坐，那里远离窗户和房门，有很多次秘密的谈话，都是在那座沙发上完成的，所以，他喜欢那个隐匿而安全的地方。
　　他们各坐一端，中间的空位正好能缓解压力。马成慎重地看着领导的儿子，半天才说，接下来是兄弟间的谈话，你明不明白。张然点头。
　　马成说，单位是社会的缩影，每个人都怀着不同的目的，也在寻找各种机会，利益就是其中之一。相同的利益吸引着不同的人，有时，利益需要创造，一个人的能力有限，唯有合作，才能创造出更大的利益，这就形成了利益集团。各个集团互不干涉，有时也需要合作。
　　马成顿了顿，因为接下来的话，才是风险所在。于是，他开始研究对方的表情，看见张然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灰。他深呼吸一口，就打定了主意，说道，譬如，红包，你可以拒绝，但不要声张，声张意味着挑战，仅凭个人力量挑战某个集团，是不明智的。势必会引起对方的提防、攻讦甚至陷害，这就是你被孤立的原因。说完，他佯装咳嗽两声，像在表明能够说出这番推心置腹的话身心有多么疲惫。
　　张然的眼睛忽然亮了，他说声谢谢，又对马成微笑。马成看懂了这个微笑，他知道，自己又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