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孔方自新员工培训以后第一次见到庞小玉，她端坐在销售部经理室那张阔气的办公桌前奋笔疾书。
　　她办公桌上的资料堆放的整整齐齐，一台电脑旁边摆放两台座机电话。她神情专注，并没有察觉到刘权和孔方的到来。
　　孔方心中的庞小玉，是个传奇人物，各个分公司都流传着关于她的升迁故事。故事版本众多，却并不妨碍塑造出统一形象，年轻且位高权重。
　　孔方跟着刘权轻轻走到沙发旁边，坐下以后，他还抑制不住紧张的心情，不时仰视那位短发女人。
　　过了好一会儿，庞小玉终于抬起头来让大家稍候片刻，说有份报告上头催的急，必须马上拟定。孔方知道上头的意思，却想象不出庞小玉的上头是怎样的存在。他东张西望后感叹道，她上头那张办公桌该有多大呀。
　　庞小玉忙完工作，叫人取走文件后，就站起来捏捏肩膀，又扭扭脖子。
　　她身材颀长，穿着干练，白衬衣衣袖高高挽起，露出一支棕色皮带的金色腕表。领导们都爱喝茶，她也不例外，从她手中那只细腻而古朴的紫砂茶杯来看，她不但爱喝茶，而且还懂茶。
　　她把茶杯轻轻置于茶几之上，随即绽放出亲切的笑容。孔方不喝茶，却忍不住看了一眼庞小玉的茶杯，见汤面还未平静，汤色碧绿，嫩绿的芽状茶叶一根一根竖立在汤中，沉沉浮浮。
　　按理说，这种销售部高层例会，孔方是没有资格参加的，能够旁听，全因他是刘权的心腹。
　　孔方想，心腹还真是个好身份，拥有这个身份就能够出入一些与真实身份不符的场合。
　　庞小玉环视在场的每一个人，目光最终落到了孔方身上。她不但准确叫出了孔方的名字，还记得新员工培训时他就坐在第一排。能够被领导记住，孔方心里有些感动。
　　办公室里一共就四个人，庞小玉、刘权、孔方和另一位陌生男子。除孔方以外，他们三人都彼此熟悉，即便如此，庞小玉还是逐一进行了介绍。
　　陌生男子名叫何平，四十开外，担任销售部副经理。
　　何平长相很有特点，顶上头发被岁月的车轮无情碾过，已经所剩无几了。幸亏车轮手下留情，为其保留了两鬓和后脑勺上的部分头发。这些幸免于难的头发柔软而腼腆，紧贴着主人的脑袋，生活的格外小心谨慎。
　　秃顶虽然不太美观，可追求美是每个人的天性，何平也不列外，让一侧的头发肆意生长。头发争气，它们不畏险阻，横跨过不毛之地，在另一侧与同伴会师。该项工程不但工程量巨大，而且意义深远，创造了头发数量最少，覆盖面积最广的人体奇迹。
　　何平为人傲慢，在庞小玉介绍他时，并不起身，只是稍微拔出一点陷阱沙发里的屁股，就算表示了对两人的欢迎。
　　有时候，过于傲慢也会付出相应的代价。何平稍微一动，就酿成了严重后果。那几绺横跨头顶的长发倏地滑落下来，遮住了他的脸庞。对此，他早已经司空见惯，镇定自若的同时，从左至右甩了一下脑袋。见乱发滑至一侧后，用分开的五根手指插入头发并顺势一抹，转眼，又是一副光鲜的模样。
　　会议由庞小玉主持，她为会议定下基调，碰头会。
　　一听此话何平就露出了狡黠的笑容，他清清喉咙，打通了畅所欲言的通道。他说，碰头会，这个调子定的高明。既然如此，那必须对迫在眉睫的问题好好碰它一碰。
　　庞小玉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又看看刘权，最后顺便看了看孔方。何平见庞小玉不说话，就认为得到了领导的默许，身体坐直了些。他顾不得几绺长发再次滑落的尴尬，毅然决然地提出了一些关系到个人利益的问题。
　　何平目光锐利，甚至还有些刻薄，精明的目光从乱发中射出，分成了几缕。孔方隐隐觉得，其中一缕在针对自己。
　　何平加快了语速，语气咄咄逼人，他说，我只想了解两件事，第一、众多分公司负责人，独你刘权被提拔，想必在业务上有过人之处。我想请你谈谈，以青山分公司为例，是否还存在不足。如果有，请指出问题。第二、俗话说的好，职位越高，责任就越大。身为副总，你的下一步工作计划？
　　孔方听出了来者不善，他试着往深处、远处思考，却无能为力。
　　庞小玉仍然保持着微笑，她的目光不在哪一位身上，而是盯着角落里那一株发财树。
　　何平翘着二郎腿，脚尖不住地上下晃动。他斜睨着刘权，嘴角歪斜，似笑非笑一脸幸灾乐祸。
　　刘权正襟危坐，面对如此尖锐的问题，犹如芒刺在背。他眉头紧蹙，手置于沙发扶手上，大拇指摩挲着扶手边缘。他想，第一个问题，经营公司，不可能没有问题，假如说存在问题，就是在质疑庞小玉的管理水平。第二个问题，说没有计划，工作态度有问题；计划周全，稍有越界，就有抢班夺权的嫌疑。
　　虽然焦头烂额，但他仍然表现的一脸平静。
　　孔方感觉沙发动了动，就知道刘权要说话了。刘权抬起手臂，把握紧的拳头放至嘴边，咳嗽一声，又缓缓放下。咳嗽声在紧张而沉寂的空气中显得突兀，也吸引了大家的注意。
　　刘权平时不爱笑，现在，他居然挤出了一丝笑容。他的嘴角努力上扬，眼神却不太配合，所以，看起来不太自然。
　　他首先表示何总这两个问题提的好，不但继往，而且开来。庞小玉意味深长地问他，如何既往，又怎样开来？何平冷笑一声，头往后仰就目中无人了。
　　孔方感到现场气氛微妙，偷偷瞄一眼刘权，又迅速低下头去。他一边玩弄手指，一边抱怨，刘总啊，危急关头，你故弄玄虚干嘛。好好的一个成语你非要拆成两截来用，要是回答的不好，他们把你拆成两截，就麻烦了。
　　随着气氛越来越紧张，刘权倒是更加放松了。他模仿何平，也翘起了二郎腿，何平见状，面露嫌恶，不愿意与竞争对手保持相同的姿势。他赶紧放下腿，身体使劲往后靠，把自己埋进了松软的沙发里。
　　刘权说，我在青山主持工作时，常与其它分公司负责人沟通。不管是电话还是见面，目的只有一个，沟通解决问题，所以，只要公司正处于发展壮大阶段，问题就不可避免。不过，据我了解，往年业绩最差的分公司，今年的销售总量也提高了至少10个百分点，这就说明，销售部的营销策略是正确的。
　　庞小玉对这个答案很满意，她端起茶杯喝口水，目光掠过杯沿，瞥一眼何平。
　　何平仍然深陷沙发，对答案不屑一顾。
　　孔方松了口气，终于敢把头抬起来一点。他深知自己和刘权的关系，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庞小玉的办公室角落里放着一盆一人高的发财树。它树形挺拔，叶色青翠，宽阔的叶面一尘不染。
　　刘权看着它，就联想起树与主人的关系。树名叫发财，多少也能够反映出主人的心境，虽然每个人都爱财，但从庞小玉精心呵护的程度来看，她应该十分爱财。
　　刘权通过一棵树读懂了一个人，也就看清了形势。他知道，第二个问题，关系到自己职场的未来，之前想好的答案到了嘴边，又被他强行咽了下去。
　　面对众人目光的催促，他毫不慌乱，经过反复琢磨，仔细推敲，渐渐有了些思路。他素来不喜欢尔虞我诈，但残酷的现实却让他身不由己，思考的过程乏味而漫长，一种厌恶之情不禁油然而生。
　　刘权又笑了，虽然笑容依然僵硬，但声音却出奇的稳定。他说，十分感谢公司和领导对我的信任。初悉受到提拔，深感惶恐。全国众多经理中，我自认为能力一般。请允许我再次对二位领导的关照表示感谢。
　　庞小玉点点头，算是回了礼。何平则飞快地敲击沙发扶手，一脸的不耐烦。
　　刘权不慌不忙地说，感恩之余，思绪万千，不敢奢求将来能干成什么，只希望能干点实事。目前，庞总主持大局，重点负责省内销售工作；何总则负责省外重点区域，对此，两位早已经驾轻就熟且卓有成效。我虽然能力一般，但也斗胆毛遂自荐，愿意去开拓省外的空白市场。
　　何平听完此话，竟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努力从沙发里挣扎出来，口中不断重复着同一句话，空白市场。他分析着刘权的目光，试图发现谎言的影子。但他失败了，此刻的失败却是一件喜事，他扭曲的五官渐渐舒展，神情开始放松，长发抓不住光滑的脑门，再次滑落。他顾不得个人形象，脑子里只有一个词，空白市场。
　　他终于按耐不住心中的激动，上前紧紧握住刘权的手，他说，刘总，你了不起。
　　至始至终，庞小玉一言不发。
　　散了会，孔方紧随着刘权走出办公室，狭长的过道里，他们一前一后。在孔方的眼里，刘权原本高大的背影显得孤单而落寞。
　　天花板很矮，灯光有些暗淡，这是一条并不光明的路。
　　在拐角处，孔方疾走几步就追了上去，两人并肩而行，一致沉默。
　　走出过道，刘权停下脚步并意味深长地看了孔方一眼，好像在说，你有话就说。
　　孔方耸耸肩膀，似乎在回答，没什么，跟你干吧。
　　刘权就对孔方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