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里没设邮政所，供销社门口的墙壁上挂着一个木制的绿色邮箱。它几天开一次，几时打开？我并不知晓，为了稳妥些，星期一下午我专程去了龙滩镇寄信，返回的时候遇到了祝老师。
　　“‘酸秀才’，你几时下山去啦！人家小吴老师来还你的书，等了你好久，我叫她放到你办公桌抽屉里了。”“我去龙滩中学了，我同学哪儿……”“你下午没课？”“没有——你辛苦啊，早出晚归的，能在龙滩镇教书多好！”“你不知道么，龙滩镇的老师大部分是沙河的，我被挤到了山上。我找过教育局……你帮忙找点关系嘛。”“我有关系还在山上吗？好，不说了，我还要爬山。”
　　回到学校，我径直去了办公室，打开抽屉，一张闵江日报把《教育学》、《心理学》包得严严实实的。我小心地翻着书，希望能找到一张纸条，可惜没有。“吴玲啊，你来还我书，怎么不留句话呢！”我心里嘀咕。
　　这一星期，我几乎每晚失眠，“玲子，你不是说再不想来找我吗，怎么又来还我书呢？你不是说借我的书，让你叔叔带给我吗……你是违心的，你忘不了……我更忘不了。我爱你，真的没变，不，我变了，我对不起你，我脚踏两只船，我是骗子，但，我还是想跟你解释……”
　　我企盼着星期六的到来，星期四却收到了涂冬梅的信，我赶紧回寝室打开。
　　“齐老师：
　　我原定这个星期六来沙河，后来领导派我出差，就只好书信联系了。
　　那天见面你说你性格内向，不善于表达，所以我说得比较多，但你在认真听我说，还不时点头，我很高兴。你知道吗？我读书的时候，同学就喜欢我给他们讲故事，她们都说我口才不错。
　　齐老师，通过第一次的接触，我觉得我们有许多相似的地方，比如你喜欢书画，我也喜欢，不过你喜欢风景画，我喜欢人物画。我读小学的时候就喜欢画画，读初中的时候，我们班上办黑板报，都是我负责插图。我喜欢唱歌，现在每天下班回家，我都喜欢听音乐台，有时也会对着窗外喝几句。你说你喜欢邓丽君、郑智华的歌，我也喜欢，我还喜欢李谷一、郭兰英。齐老师，我感觉你有点像歌星刘德华，真的，那天我没说出口。
　　齐老师，其实我小时候就一直崇拜老师，也想当一名老师，后来却考上了供销学校。分配工作以后，同学问我想找什么样的人，我不假思索地说，想找老师。后来我妈的朋友——就是杜老师，她说起你，我就觉得我们的缘分到了。那天见到你，第一眼我就觉得你这个人很善良，对人一定很好，尽管我们还是第一次交往，互相还不很了解。
　　夜深了，我就写到这儿。下一个星期六，我来沙河拜访同学，下午我来车站等你。
　　涂冬梅于六月十二日”
　　涂冬梅的信，让我更加坐立不安，下星期她要来沙河，怎么办呢？我必须在这之前见到吴玲，不，但愿星期六能够如愿，我相信她会到百合花开的地方等我，不，我在百合花开的地方等她，我相信她已经收到我的信了，不出意外的话，两三天之内她就能收到。
　　星期六上半天课，在食堂匆匆吃了午饭，我去供销社买了酱油——如果她来学校呢，可以煮面条吃。锁上门，正准备从学校后门出去，碰到了先军。“你往哪儿去？走，正在找你，到任老师家里去，他请我们去吃野味——土猪子。”先军不由分说，拽着我就走。“不行，我要去‘二０七’我堂弟那里，早就约好了的。”我竭力挣扎着。“土猪子肉香得很呀，不要后悔哈”，先军松开了我。
　　走进松林，寂静无声，来到百合花开的地方，只剩下一大一小两块光秃秃红岩石。百合花哪里去了呢？既没有花，也没发现枝叶，砍柴草的人把小灌木都砍光了，灌木刀口上还残留着泪痕。
　　伫立于红岩石边，我心伤悲。“你拉住我的手，我摘一朵百合花。”她的声音在我耳畔回响……我想在岩石上刻字——“百合花开的地方”，可惜找不到工具，我想摘一束小黄花——等会儿送给她，然而脚下一片荒凉。我在松林里徘徊，我在草地上逗蚂蚁，我在岔路口企望，我在焦躁不安地等待，不知看了多少次手表，一点至两点，两点至三点，三点至四点。我跑到红薯地的最高处，远眺寨子坪方向：积雨云布满天空，太阳不知去向——断断续续隐隐约约红沙路，高高低低朦朦胧胧四妹山。
　　她没有来，这是她回家的路，她没回家？莫非那个体育老师……不会，她没收到信？寨子坪那么远，不会有专人送信，也许会耽误很多天。总之，她收到信一定会来的……她该不会去参加培训吧，她说过教育局要组织代课教师培训，哦，有可能。
　　我不好意思回学校了，我说过去堂弟那儿。下山的路上，我还在安慰自己，她没来，一定有什么事情……我必须去寨子坪一趟。
　　又逢星期四，下午没课，我悄悄地出发了，一山又一山，一弯又一弯，坑坑洼洼红沙路，蓊蓊郁郁灌木林，然后一片片玉米地，还有一汪汪冬水田。此情此景：层层梯田映云天，嘶嘶蝉鸣山作证。
　　我看到寨子坪小学啦！两排小青瓦房之间有飘扬的国旗。学校位于两条公路相交的地方，一条往右继续向大山里延伸，一条往左经学校门前蜿蜒游入一块山坪，山坪上是密密麻麻的农家。学校门内右边是学生操场，左边是两排学生教室，教室之间是花台，再往里边应是教师生活区。我在校门口东张西望，教室里传来咿咿哑哑读书声。啊，有俩老师在操场上打篮球，女的好像吴玲，穿着短袖蓝色运动衫。
　　我没进校门，沿着围城绕了半圈。正面的围墙砌满小青砖，后面的围墙留有十字孔，透过十字孔，可见对面墙角处一片火红，三角梅开得正旺，有几根枝条已攀上了围墙。仔细看球场上的一男一女，啊！真是吴玲，她站在篮球桩下，穿蓝色运动衫照样身姿迷人。那男的正专心跑着三大步——他个子不高，却有山里人那种壮实。他停下来了，在不停地说什么，用手臂抹额上的汗，好像在教吴玲打球。吴玲递给他白毛巾，他把篮球放在两只脚之间……我垂下了眼帘，真没想到童莉莉说的是真的，不，谭老师说的是真的。
　　回去吧，何必自讨没趣呢，自尊心强力敦促。有一句俗语叫“人一走茶就凉”，有一句哲理是“变是绝对的，不变是相对的”，还有第三句说“女人水性杨花”，还有，我不也是脚踏两只船吗？
　　返回的路上，我跌跌撞撞如醉鬼，一会儿疯跑，一会儿踟蹰，抬头看见拖拉机。“师傅，师傅，停车、停车。”我不停的挥手。“突突突——嘎”，停啦！“小伙子，你干啥？”开拖拉机的师傅问。“我回乡政府——对不起我昏头了。”“神经有问题！”拖拉机师傅讥笑我，我假装没听见。
　　踏进校园，昏暗的路灯眨着鬼眼，听到门呀的一声，先军跑过来问我：“你到那里去了？”
　　“我去乡医院看医生，吃了晚饭才回来。”我竭力掩饰着。
　　“任老师到处找你拿半期考试成绩。”先军说。
　　“他拿来干啥？”
　　“你还没听说？从这个学年开始，考得好的学校，县乡两级政府都设了教学质量奖——奖钱。今天下午开了班主任会，王校长说，这次期终考试，要想点办法考好。祝老师出了个点子，他说是‘苏兰经验’——在考试座位上做文章，优生和差生交叉编，你懂不？所以任老师找你要语文成绩。”
　　“我懂，我早就听说过，后面的偷看前面的。”我听吴玲说过任香兰……
　　我接着说：“你知道不？统考教育局要派人来巡视。”
　　“我咋不知道。楼上楼下转一圈，校长先陪他喝茶，然后陪他喝酒。”
　　“老同学说的也是。”
　　“对外不能乱说哈，考好了你我都有一份。”
　　“当然，家丑不能外扬。”感觉不妥，我赶紧更正，“影响教师形象。”
　　“形象——穷象。你哪儿不舒服？我有感冒药。”
　　“我脑壳痛。”
　　“脑壳痛检查不出来。”先军笑嘻嘻的样子，“你是不是想请假不上课啊？”我想起前不久，我俩请假去龙滩镇操馆子，一个请假说脑壳痛，一个请假说肚子痛。任老师说我俩是“城皇庙的鼓槌一对”。
　　“真的脑壳痛。”我捂住后脑梢。“那你休息，不打扰你。”
　　先军刚离开，我瞬间像泄气的皮球，疲惫不堪倒在床上。窗外风吹树叶沙沙响，接着传来轰隆轰隆闷雷声。孤孤单单，凄凄惨惨戚戚：我下决心星期六去沙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