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老师从乡政府那边过来，刚进办公室就宣传开了，“两个女人打架，就跟两只狮子打架差不多，头顶头，一只手抓头发，一只手扯衣服，拖也拖不开。”
　　“哪两个打架啊？”任老师问。“计生办主任跟林业员。”祝老师说，我愣一下，“林业员不是张小静吗？”
　　“我知道什么原因，应该是木材被查的事情。”任老师见惯不惊的样子，只顾埋头批改作业。
　　我想起之前去桃花岛，张小静匆匆去天河沟处理木材被扣的事。最近又听先军说，他也找张小静运过一车木材。帮人买还是自家用，我也没多问。
　　先军还跟我说，你不要小看张小静，她有点儿神通广大，前不久运两车木材，在天河检查站被查，林业局长一个电话——“放行”，听电话的人一个立正——“是”。先军近似于在表演。
　　“让局长亲自打电话，何等的关系？”先军十分佩服张小静，“检查站那几个‘拦路虎’，看见她是个年青骨嫩的女娃子，还想戏弄几句，局长电话一来，马上变成了龟孙子。‘张小姐，吃了晚饭走哈，等会儿面包车送你’——看那点头哈腰，低声下气的德行。他们用驰名闵江的天河沟泉水鱼，招待这位其貌不扬的小女子。”我弄不明白，对检查站的人，先军为何如此憎恨。
　　跟计生办主任打架，怎么又跟木材有关呢？我想起先军还说过这样的话，“乡政府有人嫉妒张小静，木材被扣是有人检举”。我明白了，八九不离十，张小静怀疑那个计生办主任就是举报人。
　　“齐老师，有人找你。”吴老师在办公室门外喊我。我正在批改学生作业，钢笔一扔大步流星走出办公室，啊！童莉莉，“童老师你怎么上山来了？”
　　“怎么上山来了”，这话问得多不得体，我于是更正说：“你一个人上山来的。”又感觉不如意，赶紧说：“办公室里请座。”
　　我搬来一把藤椅，放在我办公桌旁边，恭敬地说，“童老师请座，我给你倒水去。”“齐老师，你这么讲理，让我不好意思呢！”
　　“齐老师，我来找你补充点材料。上学期我那篇调查报告，系里准备推荐到《闵江教育》上发表，老师让我再补充点材料。”童莉莉说。
　　“你实习完了，回学校啦！”我问。“没有，实习五月份才结束。”“你补充哪方面的材料，看我能不能帮你提供？”“能——齐老师，到你宿舍去……外面学生在闹。”“好吧。记住你的挎包。”我提醒说。
　　推开寝室的门，我说：“不要笑哈，卫生也没打扫。”“干净整洁呀，不像一个人……”童莉莉夸奖说。
　　“只有一个人，童老师哪天帮我介绍一个嘛——你坐藤椅。”我笑着说。
　　“还需要我介绍吗？我听小静说过——啊，对了，小静今天早晨跟人打架啦！你知道不？我到了乡政府的时候，她还在骂人。本来我约她一同来的，看她生气的样子，我一个人过来了。”
　　“我也听说了，那个计生办主任举报张小静偷运木材，其实她是办了合法手续的。”“哦，这么回事。”“等会儿你去安慰她一下嘛！”我说。“我已经劝过她了。”
　　“你刚才‘听张小静说’啥？”“啊，小静早跟我说过，你跟吴玲好。”“你爱听，张小静捕风捉影的。”
　　“齐老师，你是不是有点高傲啊。上次在桃花岛，你对吴玲爱理不理的。”“没有啊。”“你是不是嫌弃农村户口。”
　　“没有啊。”“没有——我不是偏向我同学哈，玲子是我们高中同学中的‘窈窕淑女’哦，现在她又当代课老师了。早晨我跟谭老师一路上山——谭老师你认识不？”
　　“认识，她跟吴玲在寨子坪学校。你怎么跟她——”
　　“谭老师的爱人在龙滩镇供销社，跟我‘师傅’很熟悉，‘师傅’就让我就跟她结伴上山。谭老师在路上跟我说，吴玲工作特别认真，对了，她还说学校有个体育老师喜欢吴玲，经常把家里种的菜给她拿来，吴玲又没开小灶，拿来后就给了谭老师。”
　　“童老师，不，不说吴玲好吗，说你需要的材料吧。”我的心骤然怦跳起来。
　　“齐老师，我需要这些数据，”童莉莉从挎包里拿出笔记本，“中学老师的学历情况，教学设备配置情况，主要是物理化学实验器材配备情况，还有就是山区教师的待遇福利情况。”
　　“这些简单，你在这里等着，等会儿给你搞定。”我竭力掩饰着自己的紧张与不安。
　　“还有，齐老师，去年我们在教室里看黑板报，有一段错别字连篇的作文，记得当时你抄下来了，有保存吗？”
　　“有这回事，刚开学的时候我还用过。现在放置什么地方了？让我想想。等会儿我到办公室找找看。”我给童莉莉倒了一杯水，心神恍惚地到办公室去了。
　　“让你等久了。”我把教学设备档案夹递给童莉莉，心里感觉平静了许多。
　　“这么少啊！”她惊讶的样子。
　　“是少啊，简单的物理化学实验都没法做。欧姆定律实验简单不？没有滑动变阻器。”我说。
　　“我只要数据——教师福利待遇呢？”
　　“你在龙滩中学实习，你不清楚吗，你师傅没说过。”
　　“哦，他是说过，工资、班主任费，除此什么也没有。”“同在一个沙河县，我们会有差别吗？”我笑着说，她也捂着嘴笑。
　　“工资微薄，你还想当老师呢。”我说。
　　“当老师受人尊敬嘛。”
　　“人民币才受人尊敬。”
　　“齐老师，你不热爱教育，所以你不安心教育。”
　　“我是凭良心工作，我同情山区的孩子。走嘛，再去看看我们的学校，再给你的调查报告增添点份量。希望那些当权者，能看到你的文章，能引起他们对教育的重视。对教育的重视，就是对科技的重视。你还记得龙滩坝从日本进口的挖掘机吗？你当时不也感叹中国科技的落后吗？”
　　“哦，齐老师，其实你才是真正的忧国忧民呢！”
　　“不敢当啊！”
　　我和童莉莉站在教室外，窗子没有玻璃，书桌破旧不堪，有的没有桌框，有的有个窟窿，有的还少了一只腿。凳子也高低不一，有的是方凳，有的是条凳。黑板已经裂缝，漆也脱落了许多，写上去的粉笔字睁大眼睛也模糊。
　　看看上体育课的孩子去。操场上找不到一方三合土地面，院子里也如此。球场上铺着红沙石土，看上去平坦了许多，球场旁边坑坑洼洼，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脚印，显然是下雨天学生留下的。三五个学生在球场打球，其中有两个赤着脚，清一色的蓝布，又旧又破又脏，还有一个衣服上留着泥土的痕迹。不难想象，下雨天，山高路滑，他们背着书包赤着脚，上学路上歪歪斜斜的情境。
　　“童老师，这回更有感触吧，这就是山区的教育现状。希望你的文章能去《中国教育报》上去发表。“怎么可能，我这水平！”童莉莉脸蛋儿都红了。
　　吃饭的时间到了，我去伙食团打饭。“齐老师，你女朋友来了怎么不介绍一下啊。”祝老师说。
　　“金屋藏娇哦！”平常不爱开玩笑的刘老师也在逗我。
　　“不是金屋藏娇哈，她来找我——不是女朋友，不乱说哈。”我有点做贼心虚，不是，有点语无伦次了。
　　“噫，把老同学都隐瞒了”先军凑到我跟前说。
　　“齐老师，你就带出来介绍一下嘛。”吴老师说。
　　“吴老师，你不要跟他们乱说了，她是吴玲的同学，在闵江师院读书，现在在龙滩镇中学实习。她到过吴玲家，你都不认识。”
　　“我没见过啊，不认识。”
　　“吴玲的同学更有可能是女朋友。”先军狡黠的神情。
　　“哦，齐老师脸都红了。”任老师指着我。这回可能真的红了，我感觉脸有些发烫。
　　一个人端着饭，离开平时聚会式的快乐午餐，我真的感觉好尴尬。回到宿舍，我问童莉莉，“你几时下山呢？”
　　“等会儿你把那篇‘错别字’找一下嘛。怎么啦，你下午有课。”
　　“下午有一节课，我可以调到明天。”
　　“我还要去张小静那儿道个别，”她灵机一动，“让小静送我下山。”
　　“她送你下山，她返回时谁送她呢？专心吃饭吧，吃了饭再说。”
　　我把下午的课调了，送童莉莉离开学校，弯弯下山路，绿油油的草地，生机勃勃的树林，鸟儿叽叽喳喳，我却心神不定。
　　路过松林，我想起了百合花，五朵百合花……来到阴山坡，我搜寻找那片青冈林，柔嫩的青冈叶……还有路边纯洁的鸢尾花。
　　“齐老师，你怎么不说话呢？你有心事。”童莉莉问我。“没有啊，我在想，再过几天就是五月份了，时间过得真快啊！”“是啊，五月中旬我们实习就结束了，不知道以后分配到那儿。”
　　“找点关系嘛，分配到好点的学校。”“我爸是个小工人，有什么关系。他有个战友在县民政局，可惜不是局长。”
　　“你找张小静嘛，她愿意帮你，保证成。”“我知道她有关系。玲子跟我说过，她就是凭关系才当了林业员。她愿不愿意帮忙，我不好说。”“倒也是，同学之间，平时相聚喜喜哈哈，关键时候结结巴巴。”“齐老师，你真会说话。”
　　“齐老师，你还是想办法调沙河嘛，你们学校太破旧啦！”“我在沙河的同学又不争气，没有一个当领导的。我托人找过关系，人家又狮子大开口，我经济上又承受不了。算了吧，我就来一个‘扎根山区志不移。”
　　“齐老师，你够幽默的。”她弯腰摘一朵小白花，“蛇！齐老师。”她扔掉小白花，转身扑到我怀里。一条不大的菜花蛇——绿叶一样的颜色，我也看见了。她紧紧地抱着我，眼泪溢出来了。“小蛇，不咬人的。”我安慰她说，其实我也怕蛇，她惊叫的那一刻，我的心也在怦怦地跳。
　　这以后，我走在前，她跟在后面，我一直把她送出了山口。
　　沿盘山公路返回，两边是静寂的树林，一只斑鸠倏从林中窜出，让我不寒而栗，联想今天童莉莉带来的坏消息，我心慌意乱：寨子坪小学、吴玲、体育老师，同一个学校。他们每天在一起，有很多的机会……女人嬗变，还有“水性杨花”……不，不可能，吴玲不是这样的人。于是我振作精神，昂首阔步，唱起了山歌：
　　唱山歌也，
　　这边唱来那边和，
　　那边和。
　　山歌好比春江水也，
　　不怕险滩弯又多喽，
　　弯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