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手里拿着书，正准备上课去，没想到吴玲突然出现在办公室门口。“吴玲，没上课啊，又来找你叔叔？”祝老师问。“请了假的，我来找齐老师借书。”吴玲瞟我一眼。她这回怎么毫不掩饰呢，我却有点语无伦次：“你来——你要借什么书？”“你有教育学和心理学吗？”吴玲问。“有啊。”我接着说，“还不错嘛，刚踏上岗位——不好意思，铃声响了，我上课去……”
　　下课后，班主任忙着放学，其它老师忙着“撤退”，吴老师在批改作业。“小吴老师，稍等片刻哈，我洗一下手。”“没关系，齐老师。”
　　我出了办公室，听吴玲在说：“叔叔，你等我哈，我跟齐老师借书。”“我还要到供销社去，你在学校等我嘛。”吴老师说。
　　我从炊事房那边过来，吴玲跟着我去宿舍。聚集在教室门外的学生，好像遇到外星人似的，一个个好奇地盯着吴玲。吴玲迈着轻盈的步子，摇晃着马尾发，一副骄傲的样子。山里的孩子，也许从没见过如此年轻漂亮的女老师，加之吴玲穿一件鲜艳的海棠红连帽秋衣，更觉得稀奇。
　　“齐老师，学校不是修了新宿舍吗？”吴玲问。“新宿舍还没验收。不过我还喜欢这儿，推开窗子鸟语花香。”我在藤椅放上布垫，“小吴老师请坐。”“齐老师，你……”她羞涩的样子。
　　“齐老师，你回学校多久了？”吴玲问。“我刚回来一星期。”我递给她核桃，“你刚才说借《教育学》、《心理学》？”
　　“嗯。齐老师，我跟你说嘛。国庆节后，我们代课教师在沙河教育局开会，会上说明年开始逐步取消代课教师，代课未满三年的必须参加考试，考试不合格的、教学成绩差的就会被淘汰。”
　　“只考两科？”我问。“不是，还要考教材教法。听说县里还会组织培训。”吴玲说。
　　“这样吧，让我给你拟一个学习提纲，你根据提纲看书……然后，我可以帮你说说学习方法。”
　　“齐老师那最好不过了。你什么时间把提纲拟好呢？”
　　“这个星期六嘛，我在学校等你。”
　　我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块白石头，“我给你锤核桃。”
　　“齐老师，甭麻烦，我不吃。”她把核桃放回纸盒里，“白石头真好看，像个玉罗汉。”
　　“我去龙滩坝捡的，大鲵河好多奇石啊！我堂弟捡好多。还记得那次背石灰吗？我说有个堂弟在地勘队。”
　　“不记得。”她瞥我一眼，“你保存好嘛，不珍惜，还拿它锤核桃。”
　　“你喜欢吗？喜欢就送给你。”“它太大了，再小一点儿就好了。”
　　“我下次捡个乖巧的像‘小白鸽’一样的给你。”“齐老师，你——人家说正经事。”“我没有啊，我说——”我扇自己耳光，她在窃笑。“齐老师我走了，估计叔叔回学校了。”她站起来。
　　熬夜两个晚上把提纲拟好了，星期六下午，我到公路上等吴玲。她跟谭秀枝老师过来了，我赶紧躲到灌木林里。小蜜蜂绕着野菊花嗡嗡营营，白蝴蝶在头顶上翩翩飞舞，我像小偷龟缩成一团注视着三岔路口。
　　“再见，谭老师。”我听到了吴玲清甜的声音，她朝乡政府这边走来了。
　　我从灌木丛中跳出来了，像一只轻捷的袋鼠，“玲子。”吴玲一怔！“你怎么在这儿，吓我一跳。”“我们早放学，没事我来路上等你。”
　　“我叔叔呢？”“早走了，我没说你来找我。”“先老师他们呢？”“回家了，学校只剩刘老师一家子。”她真是个谨慎的姑娘！
　　吴玲紧随我后边，经过宿舍走廊的时候，刘老师正在生火炉。炉子旁边堆着几块亮晶晶的煤，黑乎乎的煤烟升起来高过了房顶。“刘老师，这么早就做饭啊？”“没有，我熬付中药。”刘老师眯着眼睛，不停地扇着煤炉。
　　刘老师抬头看到了吴玲，“是小吴老师。”“她到学校来找我借书。”我赶紧解释说，接着便是后悔——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难怪有人说，恋爱中的人智力低下。
　　“请坐。我这儿有你们梨儿弯的苹果，又脆又香又甜。”进了宿舍，我赶紧给吴玲倒杯水，然后又削苹果。
　　“学生给你拿来的？”吴玲问。“我才回学校多久？学生还不熟悉呢。这是家长送给先老师的。山区的家长对老师好，而对娃娃没啥要求。不像城里的家长，请客送礼目的明确，就指望你对他孩子特殊关照。”
　　“城里人见识广心眼儿多，山里人没见过世面却很朴实。我们寨子坪小学，村民把自产的米卖给伙食团收最低价，附近的村民冬瓜南瓜吃不完，送给我们伙食团而不要钱。”
　　“玲子，我看见有车到寨子坪，你们可不可搭便车呢？”我问。
　　“有拉煤的车进去，还有拉木材的，还有拖拉机，当地人熟悉驾驶员，他们经常搭车，我们不熟悉，搭车也危险。那次乡政府的吉普车来寨子坪，我和谭老师坐过一次。”
　　“上次先老师到寨子坪买木材，我差点坐拖拉机进来了。我想来参观一下你们的学校。”
　　“你来，我们就在学校门口拉一幅大标语：热烈欢迎观峨乡扫盲办齐主任光临我校。”“把‘扫盲办’三个字去掉好不？”我说，吴玲咯咯地笑。“你这小吴老师，竟敢取笑‘齐主任’。”我扬起手佯装要打她。
　　“齐老师，学习提纲……”吴玲提醒我。“我没忘。”我把备课本递给她，“就在这上面，你看书的时候，要按我拟的提纲做笔记，重点的问题要在书上勾画出来——不过大部分，我读书的时候就勾了。还有书，等会儿我给你装在袋子里。还需要本子不？”
　　“不需要，我有。”吴玲说。
　　“当老师的没什么便利可占，本子粉笔的可以占点。”我笑着说，“社会上有人说当老师的‘多吃多占’。哼！多吃什么啦？多占什么啦？——多吃粉笔灰，多站讲台。”我装腔作势的表演，又让吴玲嘻嘻嘻笑弯了腰。
　　“你的笑神经发达哦。”我说，“不过，笑比哭好，哭比愁好。”我把削好的苹果递给吴玲，“不要只顾笑哈，吃苹果。”她接过苹果，“哭比愁好！”“是啊，哭出来，总比憋在心里好，不是吗？”“嗯，有道理。”她咬着苹果点头。
　　“齐老师，有一件事情，上次我没跟你说……”吴玲一边吃苹果，一边对我说一件命运攸关的事：
　　教育局召开全县代课老师会，传达省市关于逐步取消代课教师文件。当天下午散会后，胡局长通知吴玲和任香兰到他办公室。其实在县招待所午餐的时候，胡局长到各餐桌上敬酒，就专门问吴玲和任香兰是那个乡来的，叫什么名字。我听先老师说过，胡局长就是他常说的红鼻子局长，他原来是县人大副主任，去年才调教育局当副局长。他是管人事的，除了局长，他算第二权力，诸如教师调动，代课老师的去留，应该是他说了算。
　　他还把省市的文件给吴玲和任香兰看。之后他让任香兰先走，只留下了吴玲一个人，他对吴玲说，聘用代课教师的事，不是教育局力争，吴玲不可能当上代课教师。他所说的应该是事实，吴玲的叔叔找张局长帮忙的事，管人事的局长不可能不知道。
　　吴玲还说，代课教师考试寒假就要搞，先考教育学和心理学，由教育局组织。胡局长让她好好复习，没有资料就去找他，他还把办公室电话给了吴玲，还说到了沙河可以直接到办公室找他，也可以到邮局打他办公室电话。
　　“吴玲，你的机会来了！”我说，忽然又冷静下来，“他怎么这样关心你呢？”
　　“他说认识我叔叔，经常见我叔叔在张局长办公室。”吴玲对我说。我想，这应该在情理之中。
　　“他还建议我去读大专函授，如果我愿意，他可以帮忙，他说只需要跟闵江教育学院领导打声招呼就行。”
　　“不对啊，这是几月份啦，函授还能报名。也许说的是明年吧。”我有些疑惑。
　　“他还说，函授有时要耽误上课，不过他可以给乡领导打招呼。”
　　他为啥单独留吴玲下来？为啥如此主动关心吴玲呢？还给吴玲办公室电话？我心里在想，莫非是……如今官场上不乏好*之徒，因为有了权，什么阴谋诡计都可以想得出来。
　　“我去水池洗个手。”吴玲说。“你把毛巾带去，顺便洗个脸嘛。”我递给她毛巾，伫立站于窗前，窗外秋色如画，我却视而不见……
　　一辆黑色轿车在闵沙路上行驶，开车的是红鼻子局长，旁边坐的是吴玲。哪来的黑色轿车？教育局只有吉普车和面包车啊！红鼻子局长原是人大副主任，弄一辆轿车还不容易。小车开至大鲵河段，大鲵河畔绿树成荫，“好美的风景！”红鼻子局长赞叹不已，他一只手握着方向盘，一只手，不，一只魔爪伸向吴玲……吴玲侧起身子，竭力地躲避。一辆卡车呼啸而过，红鼻子局长吃了一惊……
　　黑色轿车开进了闵江教育学院，红鼻孔局长找到了吕校长，啊！真的是女校长，风韵犹存的中年女校长。“哦，胡局长，你好你好！”吕校长先伸手。“这是我干女儿，我带她来报个大专函授。”“怎么才来呢？你不是报明年春季班吧？”吕院长说。“你说下学期来？”“你提前报也可以，我带你找教务处胡主任。”“哦，胡主任，家门呢！”
　　从闵江教育学院出来，胡局长带吴玲去逛闵江最大的商场。“时间还早，我带你见识见识。”胡局长说。琳琅满目的商品，让吴玲目不暇接。“我给你买过挎包吧，以后是大学生了，没个像样的包不行。”吴玲接受了。来到日货专柜，“我给你买个理光相机吧，漂亮姑娘配这个，好留个影。”吴玲又接受了。
　　我不敢再往下想了……结局是：吴玲代课老师当定了。不到两年吴玲调进了县城，摇身一变，便成为沙河县小的正式老师。
　　吴玲满面春风地回到寝室，“齐老师你在想啥？”“我想你刚才说的事……的确要慎重考虑。”
　　“这事情你跟叔叔说过吗？”我问吴玲。“说过，叔叔阻拦我，他说胡局长犯过错误，降了级，所以……我想先听听你的意见。”“犯了什么错误？”我问。“叔叔没跟我说。”
　　“玲子，我觉得有句话是‘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还有一句是‘无功不受禄’。”
　　“齐老师，我懂你的意思了，你跟叔叔的意见一样。”吴玲表情平静，她又补充说，“当时，我也感觉不对，走的时候，她说给我回家的车费，难道我连回家的车费都没有吗？我告诉他，我孃孃在沙河，我到孃孃那儿。不过，走时候我还是说，谢谢局长关心。”
　　“看来，我们吴玲，啊，错了！你吴玲高中没有白读，聪明而有礼貌。”“齐老师，你别夸了，我脸都要红了。”“红了吗？让我看看。”我盯着她羞涩脸庞，我心里在想，我是不是太自私了，这么好的机会，就被我给否定了。红鼻子局犯过错误，犯什么样的错误？她叔叔为什么也阻止呢？他应该比我了解官场……万一我们都判断错了呢？我们都是吴玲一生不可原谅的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