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学年全乡教师会在中学召开，这次党委李书记亲自挂帅，分管文教的书记、乡长都来了，我作为乡政府的“扫盲干部”也要参加——李书记是这么说的。
　　开会的时候，我死活不坐台上，我算哪根葱。几张学生课桌，一张大红花床单，三五个青花茶杯。中学和中心小学的校长坐上去了，台上一共五个人，还算有点正规。
　　我和吴老师坐在前面进门左角，新增的代课教师吴玲坐在后面，还有一个在哪儿呢？我让吴老师指给我看，原来她就在吴玲的旁边：个儿不高，短头发，有一米五不——我怀疑，不是说当老师身高有限制吗？不够一米五，不能报考师范的。她跟吴玲站在一起，呸，不配。一个貌美如凤，一个丑如土鸡，两个站在一起，青萍伴荷花——我是不是有点过分了，一米五怎么了，为啥恨人家，为啥贬低人家？
　　不是说只招一个代课老师吗？怎么变成了两个？也许真的需要两个，也许大家关系都到位，只聘一个实在是搁不平。
　　吴玲的事总算落实了，最早是听祝老师说的。我问吴老师怎么回事，吴老师说空了吹，三言两语说不清。
　　大会开始后，先是介绍新增的教师，师范毕业分配来的，小学一个中学一个。分到村小的女教师是本地人，分到中学的是位男教师。新增的两个代课教师，都去寨子坪小学，离乡政府大概有七八公里路程。
　　乡长介绍新教师后，接着管教育的书记讲话，然后是乡长讲话，最后是李书记指示，这是不成文的规矩。中学小学校长讲点具体工作，不能算会议议程。
　　会议十一点钟就结束了，乡政府又舍不得统一安排吃饭，大家只好默默地散去。还是吴玲高兴，留在叔叔这里，跟老师们也熟悉，还有中午饭吃。
　　散了会，中学的老师就回办室准备明天报名的事，有的忙着收拾桌子，有的就坐在办公室闲聊。
　　“先老师，不是说你调走了吗？怎么又来了。”祝老师笑着说。
　　“哪个造的谣？”
　　“你别管，你老实说‘活动’过没有？有人在教育局碰到你。”
　　“碰到我就是调动？”
　　“听说某人表了态，今年不行就明年。”
　　“你娃儿朝内有人，消息灵通啊！”
　　“齐主任你还是找点关系嘛。”吴老师说。
　　“我，三代人跟朝廷不沾边，只有扎根山区一辈子啰！”我说。
　　“是不是想扎根，帮你介绍个女朋友，‘倒插门’干不干？”任老师见缝插针。
　　“他们任家在这四妹山是大家族，任老师可以给你介绍一个五妹子。”祝老师说。
　　“五妹妹，你给他介绍林妹妹，他都不肯。在这里只能‘青山处处埋忠骨’”先军说。
　　“扎根？来观峨乡两年了，你看他俩，没有一天安过心。”吴老师这一说，这让我想起那次学校的引水管断了，伙食团没法做饭，先军扔下课程跑到乡政府来，约我去龙滩坝，我俩在镇上吃馆子，在黄葛树下喝茶……第二天开教师会，王校长点名批评先军，还宣布扣他工资。“两个娃儿都不安心”，在全乡老师中就此传开了。
　　“吴老师是不是有点全盘否定啊！”我双手叉腰，“我是扎根山区志不移。”
　　“开饭啦，到十二点了。”先老师这一说，大家就散了。
　　吴玲从食堂打饭过来，坐在叔叔的位置上。“小吴老师，你好！”我一本正经的样子。“齐主任好！”她更装，还跟学生一样很有礼貌的站起来。“这回你如愿了嘛。”我说。“谢谢齐主任的关心。”她笑眯眯的样子，就像演戏。
　　吴老师进来了，先老师也进来了。先军说：“小吴老师，你要报答你叔叔哦，我知道你叔叔为了你的事……人家后台硬得很。”“先老师，我晓得。”吴玲谦虚的样子。
　　“先老师，你们这学期又选什么时间去我那儿，我们去打野免子。”吴老师说。
　　“好啊！”祝老师刚好进办公室。
　　“齐老师好久回学校来呢？”吴老师问。
　　“十月份，等市里到沙河验收了，扫盲就结束了。”我回答说。
　　“下午怎么安排？”先老师说。
　　“老搭档嘛，打扑克牌。”祝老师说。
　　“那齐老师呢？”吴老师说。
　　“下午李书记要找我说扫盲验收的事，你们玩。”
　　“走嘛，洗了碗就干起，喊一下任老师哈。”祝老师说。
　　伙房外只有三四个水龙头，老师们洗碗通常是排轮次。“刘老师，今天怎么吃伙食团呢？”我问身边的刘老师。
　　“今天老母亲想吃面条，我不喜欢面食就来吃伙食团。”
　　“其实还是自己做饭好，伙食团毕竟是大锅菜，弄不出什么味道。”我说。
　　“肯定嘛，有味道也不一定适合每个人。”
　　“齐老师我给你洗碗嘛。”吴玲说。
　　“谢谢，我自己来。”我跟在吴玲的后面，其实我迟迟没洗碗，就是在等她。水池边没有人了，我贴近她耳朵说：“百合花开的地方等你。”她若无其事的样子，既没点头，也没摇头。
　　我沿政府外边的公路走，两旁是葱绿的灌木林，山野小白花散发出芳香，花蝴蝶在林间飞舞。这条红沙路，许多时候我一个人散步，留下了数不清的足迹，也承载了我太多的相思。
　　我走进那片郁郁葱葱的松林，来到百合花开的地方，怎么没有人呢？我返回岔路口四处张望。再往松林深处走，也不见吴玲的踪影。往回走，忽然看见她——盈盈顾盼窈窕女，袅袅婷婷入梦来：她穿一件红白格衬衣，浅蓝色脚颈裤，真切切甜美少女高中生。在我的印象中，这是她最美的一次打扮。
　　“我以为你在这儿久等呢。”我说。
　　“我叔叔说，刚走上讲台，她有好多事情要跟我交待。”
　　“你叔叔为了你真是全心全意啊。”
　　“齐老师，你是从哪儿过来的？我看见你去乡政府了。”
　　“我从公路上过来，绕了一大圈……估计你会耽搁一会儿。”
　　“我们往里边走。”她主动拉我的手，我有点受宠若惊。
　　“吴玲，你考得好不好？不是说只招一个代课教师吗？”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事情的原委。
　　“根本就没有考试。她叫任香兰，是初中生。我叔叔说，当官的担心她考不过我，临时取消了考试。叔叔说，人家的关系硬得很，就是去年张小静当上林业员的后台。那次莉莉到山上来，小静还说帮我，其实她跟任香兰是亲戚。”“嗯，有这回事，当时是我叫她帮你一把。”我回忆说。
　　吴玲接着说：“叔叔告诉我，任的母亲跟张小静的舅妈是姊妹，张小静的表哥在县财政局，是县委书记的女婿，遇到的是同一个后台，叔叔说真是冤家路窄。好在叔叔也动用了各种关系，花了不少的钱。僵持不下，最后才决定暂时招两个代课老师。”
　　“怎么说暂时呢？”我问。
　　“教育局说，以后裁减的时候再说。”
　　“你这不是还很悬吗？”
　　“是啊！人家的关系那样硬，到时只有我走人。”
　　“哎！这是什么世道？老子当了国家主席，把这些贪官污吏全部撤职查办。”我脱口而出，方知这话幼稚可笑。
　　“齐老师，你也骂人。”她咯咯地笑，“齐老师，你甭担心，当农民就当农民。”
　　“不是当不当，而是不公平！四妹山，像你这样的高中生多吗？”
　　“我们那一届有三个，张小静和我，还有一个男生当兵去了。”她停顿了一下，“齐老师，谢谢你，你让我增长了好多知识。”
　　“你在说什么，我们是好朋友。”我脱口而出。
　　“我们永远做好朋友……”她突然紧紧地抱着我，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拉着我往前跑，“齐老师，我们去找百合花。”
　　“秋天来了，哪儿还有百合花。”我说。
　　她静静地站在一大一小两块岩石下边发呆。百合花凋零了，但它的叶子依然那样碧绿，它的干依然那样结实，它身边的绿色灌木青藤依然那样朝气蓬勃。
　　“玲子，花开花落，自然现象，就像人，青春不会永远，”我上前紧紧地搂着她，“我们应当珍惜。”
　　“齐老师，我没伤感。我是在想那次我俩摘百花的情景。”
　　“走，我们到平坦的地方。”我拉着她的手。
　　“玲子，这回你在寨子坪小学，还能见到你吗？”我把她揽在怀里。
　　“太远了，寨子坪离这里有十六七里，我只能住学校，星期六才能回家。”
　　“星期六我就在路上等你。”
　　“不行，还有谭秀枝老师，家在龙滩坝，二0七地勘队附近，她和我约好了，星期六我们同路。”
　　“完了，这回完了，想见你一面都不容易。”
　　“我想有机会的，今天不就见面了吗！”
　　“我想养一只鸽子，想你的时候就通过它‘鸿雁传书’。”
　　“你不如买一台发报机，想我的时候就发电报——‘嘀嘀嘀……’”她咯咯咯地笑。
　　“看你有酒窝啦！”
　　“是吗？你逗起我笑的。”
　　秋风吹来了，温柔地抚摸着松林里的绿叶，抚摸着散落在林间的野菊花，接着我们又听了呜呜的松涛声情。
　　“大鲵河！齐老师，这里能看见大鲵河。”
　　“是啊，看见了吗？它身边的绿岛。吴玲，我们来合作一首诗，你说第一句。”
　　“远眺大鲵河，”
　　“相依听松涛。”
　　“我不知道了。”
　　“你看看周围嘛，看看有什么可写的。”
　　“啊，我知道了，‘野菊花’——‘最美野菊花’。还有最后一句，该你啦！”
　　“献给有情人！”我含情脉脉地盯着她。
　　“我们把它连起来好。”我说。
　　我把松林当舞台，深情地朗诵着：
　　“远眺大鲵河，
　　相依听松涛。
　　最美小黄花，
　　献给心上人。”
　　“齐老师，是‘最美野菊花’，不是小黄花，还有……”
　　“野菊花不是小黄花吗？小黄花有颜色，还有，你穿那件小黄花衬衣好美。小黄花代表你，意思是说，你把美丽……”我不好意思往下说。
　　“齐老师，你真是……”她双手揽住我脖子。
　　“玲子，其实在松林中，你才是最美的景色。”
　　“你是一介书生。”
　　“书生就书生，我喜欢小黄花。”我紧紧地搂着她……
　　“玲子，我想看看你。”“不看，我想靠在你身上休息一会儿。”“我要看，就看一会儿。”她仰起头，闭着眼睛，任我轻轻地吻着，像春风抚弄杨柳，像雨丝滋润着绿叶，像波浪触摸着沙滩……
　　“我想坐下来休息。”她说着，柔软的身体直往下沉。“等我哈，我扳几根松枝。”我说。她蹲下来等我。
　　我把松枝铺开，“玲子，你来闻闻，有一股芳香，松针散发出来的。”“嗯，闻到了。”她坐到松枝上，我紧挨在她身边说：“你靠在我身上吧。”“你不打扰我哈。”“等你睡着了，我保证不打扰。”我说，她瞥了我一眼。
　　秋风在树林中穿梭，呜呜的松涛声，像音乐一样和谐，躺在我温暖的臂弯里，玲子像“酣睡的婴儿一样香甜”。
　　她的身体慢慢的伸展着，压塌了我的臂弯……
　　走出松林，深黛色的山峦仿佛近在咫尺，它的背景是橘红色的晚霞。蜿蜒的红沙路绕过学校，沿着山腰，一直延伸到寨子坪。公路旁是灌木青藤，松林前是碧绿的豆苗，挂满了鼓鼓的豆荚，不远处是茂密的青冈林。吴玲，红白格衬衣，粉红的脸庞，置身于这绿色宁静的世界，好一幅人间仙境美人图。
　　“霞光、山峰，好美！”我情不自禁。
　　“你该不会又写诗吧？”吴玲拉我的衣服。
　　“我有相机就好了，我为你拍照题诗：
　　蜿蜒红沙路，
　　晚霞映山峰。
　　松林绿叶处，
　　美人入画中。”
　　“我又不是美人。”吴玲拉着我的手往前跑，我们跑下山坡，翻上了山梁，“再见了……”她说，然后不停地向我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