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二年夏季的一天傍晚，原平市区的一家锅贴店里，一男一女两个外地人临桌而坐。相互都觉得眼熟，便上前搭讪，一说才知道，两人竟然是同校同专业的校友，而且论文导师竟是同一位教授。男的是师哥，比女的早三届，校大人多时间短，不是风云人物，不是校花校草，曾经在校园里擦肩而过，留下点印象而已。没想到竟会在这里面对而坐，真所谓他乡遇故人。两人拼为一桌，叫来啤酒，畅聊起来。师兄现在南方一家著名的媒体做记者，专跑社会新闻。师妹正在为硕士论文忙活，出来收集材料。
　　师妹好奇，你们南方的媒体怎么关心起这山西的大山沟来了？
　　师兄说，有人给我们报了个老料，上边觉得有意思，就派我过来看看。不是矿难，是个借条。不是农民工讨薪，那个叫白条。师兄打开笔记本电脑，你听说过吗,去年南都报过的，广东一个地主的后代，拿了个游击队借枪借粮的条子，要政府还。你没听说过，在网上一搜就能搜到。原平，也有一个。就是这个，你看，我就是跑这个来的。
　　电脑上是一张借据的照片。师兄说，昨天已经去过了，村名挺逗，山门村，村口有两块石头，你今天去的呀？真够巧的。请了个老收藏一起去的，他也好奇，如果是真的，政府不还钱，他就买下来做收藏。对，爱好这个，所以连咨询费也没要我的。他说是真的，纸绝对是当时的纸，墨也是老墨，品相很好，绝对的老物件。他出价一千块。
　　政府那边呀，这家去年看了广东的那个消息以后，拿着条子找过政府。他家的情况跟广东的那个有好多不一样。一个是后来被按汉奸镇压了，借条时间是民国三十一年，就是一九四二年写的，好象是四三年还是四四年被镇压的。罪名是汉奸，在伪政府作事。借汉奸的，要还不要还是一个问题。汉奸这个问题也不好说啦，就是这个山门村，有两个人被鬼子领着汉奸杀了，死的很惨。好象就是借条的那年吧。说他们给八路报信，打了鬼子一个伏击还是怎么着，对，反正是鬼子吃亏了。他们家里一直争取平反，政府就是不给，还说是汉奸。
　　最关键的还不是这个，查了一下，没有过云中山游击队这个组织，咱们没有，国民党阎锡山那里也没有，有记录的土匪也没有打过这个旗号。更没有刘大车这个大队长，现实的记载没有，民间传说也没有。曾经有个游击英雄，叫刘大个，也不是游击队大队长，是八路军武工队的。他这个事就别在这了，条子再真也没用，不知道是谁借的。哎，谁借谁还吗。
　　师妹兴致勃勃地听着，把画面放大，翻过来，掉过去地看，发现了问题。那收藏家注意过这个字没有，不只是写得好，怎么看怎么象是女的写的。你看这笔锋，这儿最典型，清秀，隽永，绝对是女的手笔。而且，好象是在故意装做是男的笔锋。对，我学过书法，我不是书法特长生，我是舞蹈特长生，北京高校招书法特长的只有对外经贸和化工两家。
　　师兄对书法不甚精通，但极为赞同师妹的见解。一石是多少，是容量，十斗。问过专家，一百四十斤吧。原平县志里也有，农业那部分。我开始看见借条，不觉它是真的，就因为这个。莜麦是原粮，还不是莜麦面。磨成面以后，也就一百二十斤了。一个大队要是一百号人的话，只够一天吃的。二十人也就五天。他家是地主，就这点粮食还地什么主呀。这件事的新闻价值也就在这，条子是真的，事对不上。真相会是怎么样的呢？
　　师妹突然想起了个事，这落款是刘大车，这山门村往里边去的这条山沟，老百姓叫它大车沟，你没听说吗？有关系，有关系。忻府区有个洋人坟你知道吧？不是洋人坟，是洋人坟那个地方，曾经游击队打死了一个鬼子大官，老百姓就用那个游击队长的名字称呼那个地方，叫红堂沟。说不定，这个大车沟，与这个刘大车之间有什么关系。对，这个刘大车可能不是正式的八路，所以大车沟的叫法政府没认。红堂沟啊，那个人后来有什么问题，叛变了。不是当汉奸，是去阎锡山那边。那山沟里的道，自行车都走不了，肯定不是走大车的沟。这刘大车了叛变啦？不太象。没记录呀，叛变前是干什么的，不是说没有吗，那叛变后呢？犯错误了，这也是一种。
　　我去山门村呀，一是为论文，一是为玩。大车沟里边有个八路庙，你没听说？村里人没讲过？我的论文选题呀，抗战民间传说与抗日文学创作。你看过《历史的天空》吧，姜大牙与日本军官一起喝酒的段子，有印象吧？约酒的原由是引用的史实，就是聂荣臻送日本小女孩。后边引用的就是东边定襄的樊队长的故事。对，传说的成因，传说与史实的关系，传说的演变，然后传说与文学创作的关系，老套吧？进展，怎么说呢，进展还可以，只是调查结果与开始想象的相差太大。这点跟你差不多，我是说你跑的这条新闻。喝酒这件事，当事人已经不在了。我问过专家，都说不可能。这个那个的，三大类吧。一类是日本在忻州的驻军等级没有那么高，也就是大队级，不会有联队长，有县志为证。县志上说三九年的时候，日本驻军是真野部，七个中队，九百五十人。专家说，正是一个加强大队的规模。第二类吧，是说当时这一带驻军很多，路东有新二师，路西有骑一军，这都是阎锡山的部队。八路军有三五八旅，县游击队也就四五百人，按实力能排得上第几？这里是有军史记录的。第三类是说，游击队的战斗力并不强，县志里没有记录过象样的战斗。专家举了一个例子，有一个很有名的战斗，叫什么来的，滑石片，对滑石片。先是日本人一个大队一下来就把我们一个大队二百多人给打掉了，只用了半天时间吧。然后在他们回去的路上，我们的两个团把他这个大队七百多人干掉了。这说明，至少在那个时候，日本人不会太重视游击队的，会请你一个游击队长来喝酒吗？
　　师兄笑了，这点咱们很相同，往好处想，否定的结果也不错。总是一个结果吧，比没有强。借条要不要还呀？这个问过专家，不只一个，大学教授，资深律师的。债务关系成立，是一定要还的，即使后来被当汉奸镇压了，一码归一码。怎么算价？没查到，好象以前有一先例吧，山东的，解放军借的柴火，按现在的市价给的钱。不是政府，是借柴火的部队，现在的部队。一石莜麦值多少钱，两三块一斤吧，一石撑死也就五百块吧。对，对，还不如收藏家出的价呢。你调查的传说基本上都被否定了吗？
　　差不多吧，咱两相反。你那吧，专家都是支持的。我这吧，专家都是否定的。对，专家就认东西，大活人站跟前也没用。你的事完了吗？乘机玩两天吧。去大车沟。有关系，跟你的借条有关系。你从山门村一直往里走，里面有个八路庙。我手机里有照片，我给看。这个是滴水崖，那可是好地方，漂亮。这个，就是这个，就这么小，比我高点，没你高。只供着这把剑。这是特写，全锈了。那大爷说，这庙可神啦，特殊时期的时候，来了一帮人，非要拆这庙，说是破四旧。说有报应，他不信，拍着胸脯，我不怕天打五雷轰。结果刚到了庙跟前，天还真的打雷了，山里打雷的效果比平地上利害，那帮人一看真打雷了，又要下雨，就全跑了。人刚走，这雷也不打了，天也晴了。还有这个九六年吧，这地方发洪水，这水就到庙门下边一点，就不往上再涨了。你认识这剑？
　　这应该是中正剑吧，这可能是供的是国军将领吧。忻口战役的时候，在这时牺牲了好几个将领，郝梦龄呀，刘家琪呀，，就死在南边的大白水，郝梦龄的墓是在武汉。
　　是挺奇怪的，八路不应该有这东西。唉，服务员，可以把电视的声音放小点吧？谢谢！对了，你们店有锅魁吗？不是你们原平的特产吗？没有。那个叫什么来的，麻叶。也没有。黑豆浆，黑豆是你们这的特产，高蛋白低热量，男的喝了强身健脑，女的喝了美容养颜。出口日本，不让说了。那就黑豆浆吧。咱们刚才说哪啦。啊，想起来了。不过那个大爷说了这么一回事，七九年还是八零年，来过一个大干部，专门来看这八路庙的。女的，好象不是山西人，从北京来的。那大爷没见过，那天他不在，是听他爸说的。后来没再来过。这大爷还说了一个事很奇怪，也是他爸跟他说的，就是抗战中有两年吧，他们沟里这三个村子不交公粮，不给八路交，也不给鬼子交。你不信哈？
　　我毕业后干啥？还没想好呢。什么？好主意，当编剧，写抗战剧本去。不好写，实际上我们对他们不是很了解，生活呀，思想呀，不能瞎写呀。这些戏，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写的，反正我不行。这次吧，听到许多抗战方面的事。这个原平吧，那个时候叫崞县，参加抗日的人可多了，好象是有两个团还是三个团都是由原平人组成的，没多少人活下来。杨子晶呀、李秀清呀，芦素琴呀，对，都是这一带的妇女干部，都死了。大的三十，小的二十，比我现在还小。知道这些人，这些事以后，再胡写八写的。当然啦，我要是写的话肯定比现在这些戏强。哈哈哈……
　　两人一直聊到锅贴店打烊，相互留了手机号码，并肩出门，各奔东西。
　　多保重，没准在什么地方还会见面的。
　　二零壹三年四月十七日第一稿
　　二零壹三年四月二十八日第一次修改
　　二零壹六年八月二十九日第二次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