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来临之前的最后一个礼拜里，余祥海稍微轻松了一些，每天只要送七八十个快递，回到住处也比往常要早。小浦从医院回来了，余祥海把自己的下铺换给了他。医生关照小浦要在床上静养两个月，好在保险公司的赔款都给了，小浦不用为生活费担心了。余祥海对小浦说叫你妈妈来上海照顾你吧，小浦居然犹豫起来，想了想说还是算了吧，她来了又要问我谈女朋友什么的，肯定很烦人的。余祥海说那你每天吃饭怎么办，小浦笑得像一朵花，说可以叫外卖啊，还说争取每个礼拜洗一次澡、换一次衣服，哥几个别嫌弃他邋遢就成。看到小浦说得那么胸有成竹，余祥海也只好咽一口唾沫不说话了。
　　新年的到来是悄无声息的，可是余祥海却能明显感觉到。每天送的快递里零食大礼包越来越多，那是人们为着过年在做储备；新衣服和新鞋子也越来越多了，那是辛苦了一年的人在犒劳自己。或许新年的到来真的是意味着新的希望，催生着新的计划和打算，余祥海心里也就像是蛰伏着数不清的春笋急着要破土冒尖，总有一股念头在催促他要采取行动，让他再也不能用忙碌而又疲乏的工作来强迫自己不用去多想什么了。
　　圣诞节那天是个好天气，虽然气温很低，但是终于能见到阳光。余祥海送快递路过海兴广场时，看到一棵高大的圣诞树矗立在广场入口的地方，浓郁的青绿色远远就能望见，树上缀满了各式的礼物盒子，还有黄澄澄的铃铛，不时有人站在圣诞树前拍照，摆出各种姿态，发出各种笑声。余祥海不想赶时间，就在街边停下了车，像是辛苦了一年的老农在查看田里的收成，静静地看着人们在圣诞树前嬉笑。有一家三口牵着手来到圣诞树前，小女孩围着圣诞树欢快地转着圈，妈妈在后面跟着。爸爸一把抱起女儿举过了头顶，女儿顺势坐到爸爸的肩上，妈妈麻利地按动着手机，刻录下了这满满快意的时刻，一家子都在笑。余祥海也看得陶醉，仿佛他自己也化身成了那棵挺立的圣诞树，和他们一起融进了那温馨的尺寸天地之中。广场上风大，吹得圣诞树上的盒子和铃铛不停地摆动，像是许多只眼睛正朝着余祥海眨眼示意。余祥海想欧老师的那棵圣诞树要是架起来，也该是像眼前这棵的样子吧，不知道他给女儿准备的礼物会挂在哪枝树梢上。脑海里盘旋着这些想法，余祥海才觉察到在广场边站久了，身上已经沾惹到了些须寒意，于是翻身上车继续前行。身后的圣诞树在余祥海心底投下了长长的影像，他突然觉得好眼熟，那葱绿的挂满了盒子和铃铛的圣诞树，像极了父亲果园里那果实累累的柑橘树。
　　小浦天天躺在床上，可是一点都没闲着，整天戴着耳机摇头晃脑的，嘴里唱着不知名的歌。进入新年没几天，余祥海发现小刘和浩子居然和小浦凑到了一起，三个人晚饭后的时间都在热烈地议论着什么歌星和选秀的事情，每个礼拜五晚上三个人则各自端着手机，一起看《中国好歌曲》，从头到尾一起大呼小叫，和电视里的现场观众一样的癫狂。这时候的小浦总是活力四射，他模仿歌手的演唱，点评歌手的唱功，讲述歌手的经历故事，一兴奋起来还会跳下床，支起右脚在房间里又蹦又唱。小刘和浩子则是小浦的忠实观众，不吝惜抛洒出掌声和赞扬。余祥海当然嫌他们吵，但是却没说什么，心里甚至还有一点快慰，三个往昔只习惯蜷缩在自我小天地里的人终于在歌声里找到了交流融合的门道。
　　新年第一天的晚上余祥海给姐姐知霞打了个电话，他还是躲到走廊里去打的。他问姐姐家里都还好么，姐姐知霞说家里没啥大事，妈妈一个人在张罗过年的杂事，爸爸呆在果园里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去年家里的柑橘丰收，销路却不如往年，爸爸心里肯定是着急了，他叫人把柑橘园里一间堆东西的房子整理了一下，打算年后就住在园子里，和工人们一起弄新苗嫁接的事情。余祥海静静地听着，在冰冷的走廊里不停地左摇右晃，他想要找到一种坚强的姿势可以支撑自己说出到了嘴边的那句话。
　　“姐，我过几天就回来了。”
　　“回来？是回来过年么？”
　　“嗯，是的。我，我还想和爸爸谈一谈。”
　　电话那头是静默，余祥海听到了姐姐知霞低声的抽泣。
　　“姐，我想过了，这样和爸爸冷战下去也不好，我会和他谈谈的，说说我的想法，也听听他的心思，我想我们总能找到共同点吧。”
　　“好啊，不管怎么样，能回来过年就好。你多住些时间，和爸爸好好说说。”
　　“嗯，我知道。”
　　“要不要我和爸妈说一声你要回来了，让他们准备一下？”
　　“哦，先不要吧，我回来之前会和爸爸打个电话的。”
　　“这样好，你自己告诉爸爸，让他有个惊喜。”姐姐知霞的语气变得轻快起来，余祥海也像是卸下了心中的一块石头，朝着冰凉的窗玻璃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余祥海去辞工的时候，马经理惊讶地连眼珠子都快要掉下来了。余祥海说自己去年没回家过年，今年想早点回去。马经理说想早点回去你可以请假啊，去年底的加班奖金也马上就要发了，何必辞职不干了呢。余祥海犹豫了片刻，对马经理说自己有了新的打算，过年后不确定是不是还回上海来。看出余祥海是不想说得太多，马经理叹了口气，说小余你以后要是来上海没找到合适的活儿，记着还到我这里来啊。余祥海笑了笑，微微点了点头。
　　不用再早出晚归地送快递了，但余祥海也没闲着，连着几天都在外面跑。他还去了一趟欧老师的家，只是想去看一看，他看到的是紧闭的房门，门把手上挂着几束已经枯萎了的白色菊花。
　　对于自己马上要回家的事情，余祥海也只是和小浦简单说了说。小浦起先还不相信，后来就有点眼泪汪汪的了，问海哥那你的“千秋大业”怎么办呢？余祥海咬着嘴唇想了想，还是没有回答，只是安慰小浦说又不是以后见不到了，手机也可以随时联系，你先安心把腿伤养好。
　　让余祥海犯踌躇的是给父亲打电话，他思前想后，却拿不准怎么说才合适，还有父亲对他的态度，会不会一说又发火了，这个余祥海实在不能确定。他不是没想过放弃，对姐姐知霞做一次食言，仍旧按照眼前的轨迹继续走下去。可是每每有了这样的想法后他就会躁动不安，仿佛他的想法已经铸成了大错，油然而生的后悔使得他心生寒意，好似自己又回到了欧老师离去的那个清冷的早晨。
　　和父亲打电话是在一个下午，余祥海觉得这个时候父亲可能不太忙。走廊里的潮湿和阴冷让余祥海有种迫切想逃回房间的冲动，只是拿着电话的手在止不住地颤抖，提醒着他现在必需要做的事情。
　　电话那头父亲的语调显得很平静，这让余祥海有点意外，但也稍稍心安了些。当余祥海说过几天就要回家来过年时，父亲的口气里才露出了一点欣喜，连声说：“那好那好，本来我和你妈打算到你五叔家去过年的，你回来了我们就不去了，叫你妈多备点年菜，还来得及。”
　　“家里的柑橘园还好吧？”
　　“去年收成是不错，就是不太好卖，这几年种柑橘的人多，价钱也上不去。”
　　“爸爸，现在城里人都在网上买水果，就是电商，像淘宝那样的。我们家也应该要搞一个，这样知道的人就多了。”
　　“就是做网站吧，你姐姐以前提过，我不太懂这个，也找不到合适的人来弄。”
　　“嗯，这个，我可以帮你建个网站。”
　　“你呀？你回家没几天又要走了，以后我找谁去摆弄啊。”
　　“爸爸，我想，我想这次回来和你谈一谈，就是关于我以后的打算问题。”
　　“哦，好啊，你有啥打算？”
　　“我也没太想好，就是想和你商量一下。姐姐说你的身体不好，我觉得自己要是一直不在家也不太合适。”
　　“我身体好的很，你姐姐是在诓你早点回来。你这两年在外面应该也学到了很多东西，有新想法也正常，回家再慢慢说吧。”
　　“爸爸，我给你买了一块手表，‘上海牌’的。”
　　“买手表干啥，我现在用手机看时间也方便。不过‘上海牌’手表以前很有名的，上海是个好地方啊，只是我还没去过。”
　　“嗯，上海的确不错，就是离家太远了。爸，以后我可以陪你去上海玩。”
　　“那要等果园里都安顿好了才行啊，眼下我可没这个心思。”
　　“嗯，好的，以后会有机会的吧。”说这句话时余祥海的口气像是在喃喃自语，心里涌动着异样的感觉，不敢去细想这句话预示着的是期待亦或是无奈……
　　临近春节的那几天，小小的房间里少了很多动静。余祥海已经回去了，小刘也走了，浩子在网上抢不到火车票，正在想别的办法。斜对门那几个餐馆里的小姑娘大概也回家去了，走廊里整日都是静悄悄的，偶尔传进来几声隔壁老太婆在走廊里踱步时的自言自语。小浦仍旧一成不变地过着日子，房间里没人时他就把放歌的声音开得很大，要么就戴着耳机大声地唱几段，还有就是盼着礼拜五早点到来，能够看到他喜欢的《中国好歌曲》。他妈妈打来过几个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家，他总说春节公司缺人手，加班费又高，就不回来了。当他妈妈问到他有没有谈女朋友的时候，小浦就连忙打断说正忙着呐，没时间闲扯，还把那条绑着石膏的左腿不停地晃悠，仿佛在向他妈妈示威。
　　一抹金亮的夕阳铺撒在小房间的地上，使得满屋的沉寂似乎也有了一丝讨人喜欢的热度。小浦正躺在床上听歌，有人敲响了房门，他起身蹦跳着去开了门，门外站着一个快递员，说是给小浦送快递的。小浦疑惑地拆开了包裹着的塑料袋，露出来一个阿迪达斯运动鞋的盒子，上面贴着一张字条：
　　小浦：
　　叫你妈来上海吧，她要是知道你受伤了却不让她来照顾你，会伤心一辈子的。不要嫌她啰嗦，好好和她说话，你可以不谈女朋友，但不能不理你妈。
　　这双运动鞋是我送给你的新年礼物，别忘了你的心愿，穿着三叶草去大剧院看音乐会。还有，麻烦照顾一下那株绿萝，我把它放到窗台上了，多晒晒太阳，它会活得很好的。
　　海哥
　　小浦用力撑着小餐桌，有点僵直的身体慢慢转过去对着窗台，他看到了那个插着绿萝的花瓶正挺立在夕阳之中，半瓶清水折射着缕缕霞光，绿萝的叶子透亮又青翠，像温柔张开的手臂，正朝着小浦亲切地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