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的小房间里清静了不少，小浦在医院还没回来，屋子里的人仿佛都缺少了说话的兴趣，浩子一声不吭地趴在地上做着俯卧撑，小刘塞着耳机在手机上看电视剧，时不时地发出几声欢笑，余祥海斜靠在床上看书。
　　姐姐知霞打来了电话，余祥海抓起手机犹豫了片刻，翻身下床走到了门外的走廊里。
　　姐姐知霞问他读书的事情接下来是怎么计划的，余祥海说已经找好了考研辅导班，明年开春就把工作辞了，专心复习功课。姐姐知霞问他钱够不够，余祥海说省着点用的话，应付到考研应该没问题。姐姐知霞停顿了片刻，小声问道：“要是明年考不上，你打算怎么办，你想过没有？”
　　余祥海沉默了，眼睛无助地眺望着窗外黑漆漆的远方。他当然想过这个问题，想象过金榜题名和名落孙山的场景，这样的反差让他感到了沉甸甸的不安，最后索性把问题丢在了一边。
　　“要是考不上，就继续努力呗。”
　　“你想考到什么时候？就一直在上海漂着么？你难道不能考虑一下爸爸的想法么？”
　　“嗯，爸爸的想法我也不太清楚，好久没和他联系了。”
　　“那你和他联系呀，打个电话就这么难么？今年冬天特别冷，爸爸都感冒发烧两次了，以前他的身体可不是这样的。”
　　“好的，我找个时间和他联系一下。”
　　“还有，”姐姐知霞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这个春节你回家过年么？”
　　余祥海紧皱着眉头，他就害怕姐姐问起这个问题，“哦，过年啊，应该不回来，过年上班工资加倍的，我想多赚点钱。”
　　“你不觉得这样做很过分么？去年你就没回家过年，你知道爸妈有多伤心。你一个大学生，不知道怎么和父母好好沟通一下么？老是这样冷战下去，对你，对这个家有什么好处呢？”
　　“姐，我知道的，我再想想吧，你也别逼我。”
　　“不是我逼你，是爸妈一天天地在变老，他们都是为了你好，但是他们要是不好了，你能安心么？”
　　“唉，我知道了。姐你早点睡吧，我明天也要早起。”余祥海哆嗦着挂断了电话，空荡荡走廊里吹起的冷风好似姐姐知霞的怒气阵阵袭来，只是他现在没动力去多想别的，能够再去多看几页书才是他眼前最想要的。
　　礼拜天是一个好天，散布在城市上空的雾霾被强大的北风吹得没了踪迹，太阳也出来露了面，只是没有了往日通红的神采，颜色白白的，无精打采地悬着，仿佛有心事似的。
　　余祥海起得和往常一样的早，赶到公司驮了一大捆快递就急急地上路了。他把汇嘉花园作为第一站，进了小区先送了几件小东西，估计欧老师应该已经吃完了早饭，就往3号楼方向开去。
　　刚拐过3楼前的小花坛，余祥海就看见一辆120救护车迎面开来，顶灯闪动着的蓝色涂满了两边路人惊诧的脸。让过了救护车，余祥海把助动车停在3号楼门洞口，抱起大盒子上了楼梯。
　　402室门口站着十来个人，边探头往里面张望边互相说着什么。余祥海的心跳倏忽之间加快了速度，“出什么事了么？”他心里腾起的问号和手里捧着的盒子一样的重。挤过围着的人群走到客厅门口，余祥海看到一个警察背对着他站在客厅正中间，手里拿着笔记本正写着什么，旁边有两位中年女士面朝着警察。余祥海认识其中的一位，那是小区居委会的曹主任，矮胖敦实的身材在不停地摆来摆去，余祥海听不懂她讲的上海话，但是看神情应该是比较激动。另外的那位余祥海不认识，深驼色的大衣裹着她修长的身材，白净面庞衬托出嘴唇有点青紫，她默默地在听曹主任说话，不时抬起拿纸巾的手擦拭眼睛。
　　看到余祥海走了进来，曹主任停止了叙述，大声说道：“哎，小余你来得正好。陈警官，这位是送快递的小余，他也经常和欧老师接触的，你可以问问他了解了解。”
　　余祥海满脸狐疑，小声地问曹主任：“欧老师，他怎么了？”
　　“欧老师，他呀，”曹主任的嗓门又粗又急，两只眼睛像夜晚的灯笼突然红了起来，“欧老师犯心脏病，来不及抢救，走啦！”
　　余祥海吃惊地半张着嘴巴，双手死死抓住怀里的纸盒子，眼睛瞪得老大，“不，不会吧，我昨天打电话给他，他还好好的。”
　　“哎呀，我们都觉得不可能，可事情就是发生了呀。是我发现的，早上我到欧老师这里来拿照片，上个礼拜我们合唱队参加区里比赛的照片，欧老师拍的。”曹主任对着警察急促地说着：“大概是快八点的样子，我敲门一直没人开，可是客厅里有放音乐的声音。我又是大声喊又是用力敲门都没人答应，等了十几分钟我就慌了，叫来物业的人把门撬开，就看见欧老师，”曹主任伸出胖胖的手指着警察身边的长沙发，“看见欧老师坐在地板上，斜靠着沙发，右手捂在胸口上，眼睛闭着一动不动，脸色白得吓人。我不敢乱动他，就打了120，又报了警。120急救车来了抢救了一会儿，医生就说是急性心梗，发现太晚了，没办法了。”
　　说到这里曹主任的眼泪溢出了眼眶，旁边的那位女士也低头转过脸，肩膀不停地颤抖。
　　“急性心梗！”听到这个词，余祥海的心脏就像是被电击了一下，神色仿佛是走夜路遇到了恶鬼般得难看。
　　“小余同志，欧老师是独居老人，平日里接触的人也不多的。你经常给他送快递，应该对他有些了解吧，你想一想欧老师平常身体怎么样，有什么反常么？”
　　听到警察在问自己，余祥海的大脑从空白状态又开始了快速运转，“哦，我看欧老师挺健康的，没听他说有什么不舒服。他人也很好的，很乐观，很健谈。”
　　“嗯，看起来这是一场意外，欧老师是心脏病发作。这几天都很冷，老年人起得早，容易诱发心梗。”警察合上了笔记本，“你是家属是吧？”他问曹主任旁边的那位女士。
　　“嗯，是的，欧老师是我舅舅。”
　　“那好，具体死因要等医院开出证明才能正式确定。你拿到证明以后到我们派出所来办后面的手续。唉，社区里的独居老人有好多呢，曹主任，我们接下来要好好商量一下怎样关心好这些老人，不要让悲剧再次发生了。”
　　“是的是的，陈警官，我会向街道里反映这个情况的。”曹主任点头应承。
　　警察又在房间的四处看了看后就走了，曹主任到门口和那群人在说着什么，余祥海直愣愣地站在客厅里一动不动。
　　“小余，我舅舅经常说起你，你对他很照顾的，谢谢你啊。”耳边是中年女士轻声的话语，余祥海回过神来，看到欧老师的外甥女正看着他，脸上是勉强挤出来的微笑。
　　“哦，没什么，欧老师对我也很好的，真不敢相信会发生这事。”
　　“是啊，以前没听舅舅说过心脏不舒服，怎么会突然就没了呢。接到曹主任的电话我就赶过来了，可是舅舅已经被抬到救护车上了，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中年女士又陷入了悲伤。
　　“她女儿呢？欧老师的女儿怎么没来？”余祥海像是大梦初醒似地脱口问到。
　　“她女儿在法国，怎么会赶得过来！”
　　“法国？欧老师说她住在‘融情水岸’啊，就在前面不远的。”
　　“‘融情水岸’？那是她出国前租房子住在那里的，都是五六年前的事情了。”
　　“她女儿不在国内啊？可是欧老师说她在国内工作，还一直买东西给她女儿呢，我送来过好多的。”
　　中年女士重重地垂下了眼帘，她缓慢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一个遥控器放到了茶几上，又理了理额前散乱的头发，叹了一口气说：“唉，这是我舅舅的一桩心事。我那个表妹唯唯，脾气犟啊，像她爸爸。我舅妈死得早，舅舅一直没有再婚，就是怕女儿受委屈。以前小时候他们父女两个还是挺好的，可是唯唯高考的时候两个人就起矛盾了。”
　　余祥海也像是被思绪带回了过去似的，期待地看着中年女士，安静地听着她诉说。
　　“我舅舅要女儿考个财会专业，说女孩子不要太累，安稳一点就好了。唯唯自己有主张的，她喜欢艺术，要考艺术专业。为了这个呀父女俩争吵了多少回了，我也来劝过的。”中年女士环视了一下客厅，仿佛又看到了从前的战场。“后来是女儿让步了，学金融去了。可是呀，她毕业后刚一工作就搬出去自己住了。这样过了两三年，唯唯自己又报考了一个法国的艺术学院读研究生去了。临出国前她才和她爸爸说，我舅舅想阻拦也晚了。”
　　“那她后来回来过么？”
　　“没有呀，她爸爸生气也就是为着这个。唯唯毕业后就在法国工作了，起先还和她爸爸打个电话什么的，后来嫌我舅舅问得太多了就联系少了，最后干脆不联系了。她现在也就是和我过段时间通个电话，问问家里的情况。我劝过舅舅的，叫他平心静气，接受现实就算啦。舅舅嘴上说是想开了，不生气了，其实我知道，他每天都在想女儿，可是女儿远在天边，又见不到面，他心里是不好受的。你说他给女儿买了那么多的东西，我想他大概是想让自己觉得女儿还和他生活在一起，还在他身边，心里能够好受一点吧……”中年女士说到这里就说不下去了，拿着纸巾的手止不住地颤抖，眼泪在脸颊上倾泻。
　　余祥海扶着她坐到了沙发上，好一会儿她才稍稍缓和了些，看到茶几边上放着的大盒子，中年女士问余祥海：“舅舅这次买的是什么，这么大的一个纸盒子？”
　　“是一棵圣诞树，欧老师盼了好久了的东西。”
　　“圣诞树啊，”中年女士一听眼圈又红了，“圣诞节那天是唯唯三十岁的生日，舅舅他肯定是想着给女儿隆重庆祝一下的，可是就没等到那天……”
　　余祥海发现电视机柜边上的富贵竹已经被挪到了餐厅的角落里，想是欧老师要在腾出的空地上架起那棵圣诞树。
　　“麻烦你还是把盒子放到唯唯的房间里去吧，就是进门左手边的那间，放在这里我看到了也难过。”
　　“好的。”余祥海捧起纸盒子，推门走进了唯唯的房间。
　　房间不大，灰白色的薄纱窗帘半拉着，室内光线不太暗。淡黄色的床罩铺得平整，似乎是没有人睡过。靠窗的小书桌、床头柜还有电视机柜上放满了东西，余祥海扫视了一圈，都是护肤霜、香水、面膜和指甲油之类的女用化妆品，包装盒都没拆开。欧老师把这些东西摆放地整整齐齐，地上也一尘不染，他一定是经常来收拾的。余祥海不由得屏住呼吸，仿佛女主人就在房间里似的。他一侧身，看到床头柜上放着一只彩纸包扎起来的小礼盒，下面压着一张贺卡，余祥海轻轻走过去，伸手把那张贺卡拿在了手里。
　　这是一张很漂亮的贺曼卡，淡蓝色的封面上斜挂着一抹弯月，一位身穿洁白礼服的小姑娘端坐在月亮上面，紧闭着眼睛，双手合十、面含微笑，像是在祈祷，或是在思念。
　　余祥海打开贺卡，里面写着几行字：
　　唯唯：生日快乐！愿健康和幸福陪伴你每一天！你的脚步无论走多远，我都能听见。
　　爱你的
　　爸爸
　　余祥海把贺卡放回柜子上，转身走出了房门，看到那位中年女士正站在客厅的电视机柜前，手里拿着一个CD唱片的盒子看得出神。余祥海走到她身边，中年女士对他说：“我舅舅早晨就是在听这张唱片。”余祥海低头看着唱片封面，上面印着《最美的声音—大提琴家马友友作品精选集》，封面和塑料盒中间还夹着一张纸条，是那种娟秀的宋体字，笔迹已明显褪色，写的是一句话：“音乐可以使相距最远的心灵得到沟通，献给爸爸”。
　　那台CD唱机播放键旁的红色小灯还在一闪一闪，余祥海的心也随着不停地在起伏。他转头把目光落在了那张长沙发上，仿佛看到欧老师正坐在上面，侧着身、闭着眼，凝神静听着他女儿送给他的这张唱片。此刻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只能看到在跌宕曲折的旋律中他的脸色渐渐变红、呼吸不断加快、心跳也越来越剧烈，在一个清冷的冬日早晨，悄无声息地倒在了自家的客厅地板上，再也没有起来。
　　“这是快递单，圣诞树的包装也完好，麻烦你代欧老师签收一下吧。”余祥海把单子和笔递给了中年女士。
　　“嗯，好的。”中年女士缓缓地点了一下头，接过了单子和笔，手却抖得厉害，豆大的泪珠像从天而降的陨石，狠命地砸在单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