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祥海做快递只有半年多，经验却摸索出了不少。他负责跑的区域里有好几幢写字楼，各个快递公司都盯得很紧。余祥海知道要和大小公司的前台搞好关系，就经常自己花钱买一些好看又实用的小文具送给前台的那些小姑娘们，对业务量大的公司，他还会额外赠送一些好玩的东西，比如肉肉植物。加上余祥海看上去就像个大学生，前台小姑娘对他的印象都不错，所以余祥海每天的收件业务就很多。至于那几个居民小区里的送件业务，余祥海也不马虎，知道好口碑也能带来业务量。对每个小区的门卫和保安余祥海都很客气，就是有个别喜欢刁难人的余祥海也不计较，还是笑脸对人。时间一长保安们就主动为余祥海揽活儿，向小区居民宣传“神通快递”的服务好。
　　年轻人是居民区里快递件的最大客户群，不过随着网购越来越流行，一些老年人也加入了“剁手党”，欧老师就是他们中间给余祥海留下深刻印象的人。
　　欧老师对每一个快递都看得仔细，签收之前还总要拿把剪刀把包装袋子剪开看看里面的东西是不是完好的。余祥海不会像小浦那样在心里埋怨他耽误时间，反而觉得眼前这位头发花白、脸庞消瘦且少有表情的老头儿做事很认真。有一次余祥海上门时欧老师不在家，他就打电话联系，欧老师说他在小区活动室排练合唱，一时回不来。余祥海说那就把东西放到门口保安室。欧老师起先不同意，说万一里面的东西是坏的算谁的责任，余祥海就说他可以等欧老师在家时再送过来，不过要等到把其他快递送完才行，时间会比较晚。类似的情况有过几次以后可能欧老师也觉得不好意思了，就同意自己不在家时可以叫保安代收。
　　余祥海记得把快递交给保安签收时保安看了又看，生怕包装有一点破损，还说那个欧老师小问题都会搞半天，难怪以前在大学里是教会计的，太会计较了。
　　余祥海领教到欧老师的计较是在一个飘着小雨的下午。那天他给欧老师送一个比较大的纸箱，写着是微波炉。欧老师开门看见余祥海捧着纸箱挺费力的就连声说谢谢，余祥海说东西太大了也挺沉的，要不我帮你拿到厨房去吧，欧老师说好的，余祥海就这么第一次踏进了欧老师的家。当余祥海返身从厨房走回客厅，就听到欧老师半是恼怒半是指责地在说：“哎呀，你看看呀，我刚拖好的地板，全是你的鞋印子，还带进来那么多雨水，年轻人你也太不注意了！”余祥海低头一下，一串鞋印从门口一路扭曲着爬向厨房，深深浅浅的，像是一张张带着坏笑的鬼脸。
　　余祥海顿时脸就红了，慌忙说道：“欧老师对不起、真是对不起，我没注意，弄脏你地板了，我帮你拖干净吧。”
　　“不用不用。”欧老师沉着脸，低头抄起拖把用力地抹去那些湿漉漉的印记。
　　余祥海一时间都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行动，更不敢移动一步，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不过此时他才有机会扫视了一下欧老师的家。这是一套常见的三房住宅，客厅和阳台打通，两边各有一间朝南的卧室，餐厅比较小，在东北角上，旁边是朝北卧室。客厅收拾得的确很干净，柚木色的家具透着清亮的光，电视机柜边挺立着一株高高的富贵竹，三只遥控器并排肃立在茶几上，沙发后面的墙上高高低低地挂着十来幅照片。
　　欧老师挥舞的拖把步步朝着余祥海逼过来，余祥海急忙弯腰脱下鞋子拎在手里，边逃跑似地冲向门口边说：“欧老师，真不好意思，我走了，走了！”
　　有了这次光脚的经历后余祥海马上就学乖了，他在背包里准备了一副鞋套，只要是走到客户家里去的他都会主动先穿上，余祥海觉得这样做是对别人的尊重，也是给自己减少麻烦。
　　欧老师对余祥海这招的反应很意外。那天余祥海给欧老师送去四个快递，也挺沉的，在欧老师签收好后余祥海说：“欧老师，我帮你把东西搬到客厅去吧。”还没等欧老师说出“不麻烦”三个字，余祥海已经麻利地抽出鞋套套在了脚上，捧起四个盒子大步走进了客厅。欧老师跟在后面边赶边说：“小伙子变细心了嘛，不错不错。就放到茶几边上吧，一会儿我自己整理。”
　　余祥海曾经对小浦说过“自己有好样子了别人才会尊重你”，欧老师对自己态度的变化证明这句话是有道理的。
　　欧老师差不多每个礼拜都有快递，时间长了余祥海和欧老师就成了熟人，见面时话也就多起来了。欧老师说余祥海看上去就不像是个送快递的，和那些毛手毛脚的小伙子不是一路人；他说余祥海干工作认真负责，不因为送快递枯燥又辛苦而放低了责任心，说他做快递员是在“行万里路”，比“读万卷书”更能够认识社会和磨练自己；他还说现在的年轻人大多心气高却能力小，余祥海能够把送快递做得这么投入说明他是个可以从做小事慢慢变成做大事的人。这些话在余祥海心里扎下了根，欧老师说这些话时余祥海都只是微微一笑，但是心里涌起的暖意使得他难抑激动，倒不是因为欧老师说了自己的好话，而是余祥海觉得眼前的这位退休教授严肃的外表下面是宽厚的心胸，他是懂得沟通的人，他愿意跨越年龄的沟渠来看清年轻人的心思，理解他们的想法并愿意给他们适当的鼓励。每次泛起这番感慨的时候余祥海就忍不住想到了“父亲”这两个字，想到了自己远在千里之外的久无音讯的父亲。
　　其实，父亲也打过几次电话给余祥海，前两次余祥海都没接，后来接了，但是说自己正忙着，简单说了几句就挂了。父亲在电话里问他现在做什么工作，余祥海说是在建筑公司管预算，父亲又问怎么旁边老是这么吵闹，余祥海说正在工地上。父亲从来没问过他钱的事情，余祥海当然也不会提，他知道只要一提这件事情他就输了。钱的事情余祥海只告诉姐姐知霞，他们经常联系，余祥海把自己的想法都对姐姐说了，除了做快递员没告诉她。姐姐知霞问他读考研辅导班的钱还差多少，自己可以再给他一部分。余祥海说用不着，自己已经攒了不少钱，再过半年就差不多了。余祥海还告诉姐姐知霞说在上海很过得惯，和这里的人相处得很好，叫她别担心。姐姐知霞说你和陌生人都能很好相处，怎么和自己的父亲就合不来呢？爸爸说打电话给你你都不接，再这样冷战下去有意思么？姐姐知霞还说今年春天爸爸在柑橘园查看果树时突然晕倒了，医院说是急性心梗，一种很吓人的病，绝对不能劳累，更不能激动，爸爸却叫我不要告诉你。余祥海沉默了好久，说那你劝劝爸爸少喝点酒。姐姐知霞说要劝也该是你去劝，这不是喝酒的事情，爸爸这是被你气的，心碎了。所以余祥海很害怕接到姐姐知霞的电话，害怕她又会告诉自己什么不好的家里事，他更害怕接到父亲的电话，因为他实在不知道如果父亲问到钱的事情，还有考研，他该如何作答。亲人之间不需要客套，那么余祥海平日里对待客户的那些礼貌和周到对父亲来说都是多余；亲人之间需要的是坦诚，可是余祥海觉得父亲根本不理解自己，那么他也不会让父亲走进自己的世界。要是父亲能像欧老师那样该多好，余祥海知道这是个幼稚可笑的想法，可是他却抑制不住地这么想。
　　欧老师的快递中经常有女性用的东西，比如鞋子、皮包，还有化妆品。余祥海观察过，欧老师应该是一个人住的，那些女性用品又是买给谁的呢？余祥海当然不会向欧老师打听，在心里却种下了一个疑团。
　　疑团的解开也是在不经意之间。有一天余祥海给欧老师送一个大盒子，来开门的欧老师额头上顶着老花镜，手里正举着一把铁扳手。
　　“快进来吧，是落地台灯来了，太好了，放到客厅去吧。”
　　“哦，好的，你忙着啊。”
　　“是啊，浴缸的下水管子堵住了，报修了两次还没人来。物业的服务态度啊真要向你送快递的学学。”
　　“呵呵。我帮你把台灯装起来吧。”
　　“那要耽误你送货的呀。”
　　“没关系的，装起来应该很快的，你也不是正忙着嘛。”
　　“哎，我是想着‘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哦，对了，你走的时候别忘了拿那个。”欧老师用沾着铁锈的手指朝客厅桌子指了指，那里躺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
　　“后天就是端午节了嘛，我包了点粽子，给你十个尝尝，五个豆沙的，五个肉粽子。”
　　“谢谢欧老师，你还会自己包粽子啊，真厉害。”
　　“我嘛，还有很多本事没机会露一手呢。”欧老师微微带着笑意，悠悠地转身走进了卫生间。
　　这种DIY的落地台灯对一个理科生来说是太容易了，余祥海都没看说明书，几分钟就装好了。原来是客厅沙发旁边摆着的那盏落地台灯坏掉了，深咖啡色的灯罩低垂地像一位沉思的老者。卫生间里传来欧老师拧扳手的响声，余祥海正好抬头对着沙发墙上挂着的那些照片细细看了起来。照片大都是黑白的，有些看得出已经有点年头了，拍的大多是一个小姑娘站在不同的房子前面，也有几张是她和一位中年男性的合影。余祥海一眼就认出那个男的是欧老师，照片里的欧老师显得那样年轻，而且一点也不严肃，一直在笑。
　　“这些照片都是我以前拍的。”余祥海的背后响起了欧老师的话音，他赶忙转过身，看见欧老师边擦着手边朝自己走来。
　　“哦，我看看，拍得很不错呢。”
　　“我学校毕业后就喜欢上了摄影，一架135相机用了好多年，你肯定都没见过。”
　　“嗯，我只用手机拍照。欧老师，照片里的是你女儿吧？”余祥海大着胆子问了一句。
　　“哦，是的，我女儿。”欧老师擦铁锈的手停住了，若有所思地盯着照片，“这些大都是她小时候拍的。”
　　“她不和你住在一起的吧？”
　　“嗯，她都工作了，自己住，就在前面的‘融情水岸’。”
　　“‘融情水岸’啊，我知道，是高档小区呢，我常到那里送快递的，也许还见过她的。”
　　“她工作多忙啊，没时间买东西，你见不到她的。她用的东西我帮她买，你不是送过来好多么？”
　　“哦，那些化妆品什么的都是你买来给她用的啊。”余祥海好似如梦初醒，欧老师的脸上却泛起了几丝绯红。
　　余祥海看到了欧老师情绪的细微变化，赶忙转过头，指着最左边的一张照片说：“欧老师，你女儿很喜欢在老房子前留影吧，你看，这张是大光明电影院，很典型的美国早期现代派建筑。”
　　“是的，是大光明电影院，那天我带她去看《勇敢者的游戏》，天气又好，就在门口拍了几张。”
　　“这张里面的白房子应该是嘉道理别墅，它的设计是左右对称的，欧式古典的样式。”
　　“这个是上海市少年宫，以前大概是叫什么嘉道理别墅吧，上海的小朋友都去过那里的。”欧老师顺着余祥海手指的方向凑到照片前边端详边说。
　　“这张是石库门建筑，‘全福里’——嗯，你看它的门头样式已经是新式里弄的风格了。”
　　“对的，我以前就住在这条弄堂里的前客堂，后来建高架桥就给拆了，可惜啊。这是我女儿搬家前在弄堂口的拍照留念。小余啊，我发觉你对建筑很了解嘛！”
　　“我比较喜欢建筑，自己瞎琢磨的。”
　　“不错嘛，建筑是给灵魂居住的家，你的这个爱好很有意义啊，要是能把爱好变成事业，人生就完美啦。”
　　欧老师笑眯眯地看着余祥海，余祥海却在欧老师直视的目光里躲闪，“欧老师，台灯我装好了，你试一下吧，我走了。”
　　“哎，粽子！别忘了拿！”
　　“哦，对对，我差点忘了，谢谢。”余祥海抓过桌子上的塑料袋，三步两步走出了门口，飞速地逃离了欧老师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