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下决心来上海的时候，余祥海肯定不会想到有一天他会当个快递员。
　　这座被称为“魔都”的城市，在它的穹窿之下庇护了多少怀揣理想的外来青年，也包括余祥海，一个不肯在自己父亲面前低头的人。
　　余祥海的老家在江西，家里有父母，还有一个比他大五岁的姐姐。他老家那里交通不甚方便，但却是山清水秀。他父亲很早就开始利用当地适宜的气候种柑橘，先是在自家田头上种，后来又不断承包别人家的地，二十年的辛劳下来已经颇有规模，拥有两百多亩的柑橘园，是当地有名气的“柑橘大王”。
　　中国人的传统观念总归还是会发挥威力的，“柑橘大王”的父亲自然是把事业延续的希望寄托在了这个独子的身上。余祥海很小的时候就被父亲一早叫起来到柑橘地里帮忙除草施肥，人手不够时还要踮着脚尖给做嫁接的师傅们递茶水，吃苦受累是免不了的。余祥海倒是不怕辛苦，他很早就明白了就是那些吃过的苦使得他本来柔弱的身体变得强壮起来，也使得他后来每天走十多里山路去上学却从不说一句埋怨。只是余祥海对种柑橘实在是一点兴趣也提不起来，父亲教了他很多怎么辨苗、怎么扦插和撒肥料的技术，余祥海听得只是入了耳，却进不了心。每次当父亲带着他和姐姐在柑橘园里漫步，敞开衣领、指着眼前一大片葱绿中密实点缀着的金黄果实大声称赞时，姐姐知霞都会高兴地蹦来跳去，还时不时地揪住一个柑橘亲吻，而余祥海却沉默地走在后面，生怕不知哪里会有熟透了的果子掉下来砸到他的头。
　　余祥海喜欢的是建筑。他外公以前是走村串乡给人造房子的工匠师傅，也许这就是他这个兴趣的发蒙来源。村子里但凡有人家造新房子，余祥海和其他小孩子一样会跑过去看热闹，不过别的孩子感兴趣的是砖头和木棍能否当趁手的武器，他则是仰头呆看着大人们是怎么架檩子、怎么开窗户的，有多少次都是姐姐知霞来拽他回家吃饭才肯走的。家里请人来柑橘园搭两个大暖棚的那会儿，他父亲叫余祥海帮师傅搬水泥和钢条，他倒好，居然一本正经地和人家讨论起暖棚要架几根钢梁、树几根柱子才算牢靠。干活的师傅说“余老板啊，你这个儿子有出息，将来是盖房子的料”。父亲沉着脸，低声告诫儿子不要乱插嘴，后来看他还是老往干活工人的跟前凑，就干脆打发他去伙房帮他妈妈做饭。
　　余祥海和父亲爆发第一次冲突是他要考大学填志愿的那一年春天。按照他父亲的心思，当然是要儿子上农学院，能学到柑橘的种植技术那更是再好不过了。可是余祥海执意是不愿顺着父亲指明的道路走下去的，他明确宣布志愿都要填建筑专业，有省内的，也有外地的。和父亲从争吵到被父亲摁在床上打屁股，余祥海也没有改变想法。他妈妈是个没主张的人，只会躲在一边流眼泪，还是姐姐知霞赶回家来在父子中间苦劝。她劝爸爸不能逼得太急，影响到了弟弟的情绪，要是考试发挥失常那就什么前途都没有了。她劝弟弟要体谅爸爸的苦心，就你一个儿子，全指望你能够把来之不易的家业经营下去，不要太自私。最后达成的协议很奇怪，只是也实在没有别的高招了，那就是余祥海可以考建筑专业，但是必须是省内的学校，不能离家太远，而且大学毕业以后就必须回家帮父亲料理柑橘园的事情。余祥海马上就答应了，他明白什么叫做“缓兵之计”，心想姐姐到底还是护着自己的。父亲想了一天之后也同意了，不过他郑重地警告儿子要是不信守诺言，以后就不会再花一分钱到他身上。
　　那一年的高考余祥海考得不太好，虽说也是进了省内的一所建筑学院，但不是他向往的建筑设计专业，而是学的工程造价。他当然心有不满，但是一看到眼前这一大片绿油油的柑橘园和父亲严厉的目光，余祥海也就毫不犹豫地上学去了。
　　大学毕业之日就是摊牌之时，这个余祥海心里是很清楚的。刚毕业的那年夏天余祥海都待在家，除了帮妈妈干点杂活，他还常主动到柑橘园里头转转，跟在父亲忙碌而又沉默的背影后面。他已经能够和父亲聊上好一会儿了，谈得也都是柑橘的长势和销售市场之类的，说到这些时父亲就显得特别亲切和有耐心，一个人在那里讲个没完，像是恨不得要把肚子里的本事都教给儿子似的。余祥海心里知道，他只是在找个合适的机会和父亲摊牌。
　　第二次冲突就这么来了。余祥海清楚地记得那是临近中秋节的一个晚上，一家人正围着桌子吃晚饭，姐姐知霞带着小外甥也在，她是来看父母的，余祥海就是要等姐姐回家才和父亲说这个事情。余祥海轻声地叫了声“爸”，说他想过完中秋节后去上海，准备复习功课报考建筑专业的研究生。刚才还在说笑的姐姐知霞和妈妈顿时没了声响，瞪大眼睛直盯着余祥海，不大说话的父亲仍旧低着头，大口大口地嚼着米饭，像是没听见。
　　余祥海放下了碗筷，说：“爸，我还是想去学建筑设计，对柑橘树实在是没有感情。”
　　“那你对你的爸爸有没有感情？”父亲把碗重重地一摔，“我供你吃供你穿，盼了四年，指望着你能快点回来帮我的忙，你倒好，回来了还是想出去不务正业！”
　　“这哪是不务正业啊，这是我理想中的事业。我不想以后一辈子就和浇水除草打交道，那样我会发疯的。”
　　“没有浇水除草哪有你的学费！啊！你没看到我在柑橘地里跑来跑去的是为了什么？我是在为你的将来拼命，你懂吗？”
　　“我的将来我自己去挣，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就是在浪费生命！”
　　“自己喜欢的事情？你那个成天砌砖盖房子就是正经事了？我们是农村的，地是命根子，种柑橘就是最正经的事情，劳动果实！劳动果实知道不？看着就踏实！”
　　“我不是要盖房子去，我是设计房子的。你那套想法太落后了，我不想和你一样围着土地打转。反正我的主意就这么定了！”
　　“你滚出去！”父亲突然拍了一下桌子，“你去找你的什么理想事业去吧！你妈身体都不好，我为了种橘子都直不起腰了，你还要去上海，一千多里地啊！你是我从小养大的儿子吗？”
　　“爸！现在是啥年月了，你们是为别人活，我们现在的年轻人想要为自己活一次！”
　　“放屁！为自己活？不知天高地厚、胡思乱想！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想着要挣大钱，哪有那么容易！好吧，你去尝尝味道就知道了，你现在就给我走！”父亲高扯着嗓子，右手猛然一挥，手表正磕到桌子角上，表面霎时成了个大花脸。
　　余祥海站起来就往门外冲，被人轰赶的滋味让他浑身发烫。姐姐知霞紧跟着追了出去，急着伸手拉他的胳膊，小外甥在外婆的怀抱里哇哇大哭。
　　“别去拉他，叫他赶快走！只是你记住，你别再想得到我一分钱！”
　　“钱我自己挣，不用你管！”余祥海奔出房门时狠命地大吼了一声，身后留下的是姐姐知霞不知所措的哭泣……
　　到了上海以后，余祥海才知道一切都并不简单。十月份的研究生报名他是赶不上了，最早也是要参加第二年的考试。最主要的问题是钱，他去打听了一下读考研辅导班的学费，还有以后上学的费用，再加上这中间自己的房租和生活费，算了算真是一大笔花销。离家时姐姐知霞硬塞给他一万块钱，但是这只够他几个月的生活，以后怎么办呢？余祥海记起了自己曾经对父亲大吼过要靠自己，好吧，那就只有自己去觅食了。
　　他决定先上班去，赚到一笔钱能够支付上辅导班期间的所有开支后就不干了。他有造价员的证书，很快就找到了要他的建筑公司。可是干起活儿来以后他才知道，像他这样没有经验的毕业生只能做最简单的业务，既学不到东西，工资还低，除去吃饭和租房以外，要想存下钱基本是梦想。又换了一家单位，情况也没有多大起色，余祥海开始犯愁了，突然间明白了那四年平静的读书生活背后原来是他父亲的那一堆堆柑橘在支撑着。
　　余祥海也犹豫和迷茫过，可是当他走在上海的大街小巷，眼前掠过无穷样式的建筑时心里又止不住地泛着激动，他反复对自己说这就是我的目标、这就是我的梦！梦想就在眼前，触手可及，我一定要多挣钱，尽快挣到钱！
　　一次余祥海看到电视新闻里说如今的网上购物火爆得不行，快递员都在超负荷工作，辛苦但是效益不错，勤快的人一个月挣万把块不成问题。余祥海心动了，想着快递员这个活儿虽然又累又脏，但是能够在较短时间里赚到钱，这正是自己眼前所需要的，自己年轻，力气也有，现在也不是顾体面的时候。说干就干，余祥海比较了一下，找了这家叫“神通快递”的投了简历，只是他抹去了自己是大学生的身份。余祥海记得穿上蓝色工作服的那一刻，心里居然还有几分轻松。一旁的几个同事凑过来笑他看上去不像个快递员，而是像个演员。
　　笑话他的人里头就有小浦。刚来的时候余祥海正要找个新住处，小浦说“我住的地方还能挤一个人，要不你也过来吧”，于是余祥海就和小浦还有浩子他们住在了一起。余祥海跑的是小浦原先负责的区域，做快递的要多挣钱全凭多拉快跑，要是知道哪条路是近路、哪个小区的保安怎么打交道之类的，肯定能提高效率。小浦在没事的时候就常把这些心得告诉余祥海，余祥海自然很感激。时间长了余祥海发现小浦很喜欢和自己聊天，一天发生的事以及心里的想法都会告诉自己。小浦对余祥海的这份信任也不是没来由，对小浦所说的余祥海有耐心听，不像小刘和浩子那样老是挖苦和取笑他，有时候还会帮着小浦分析指点。还有，余祥海向小浦透露过自己也曾经是游戏高手，还给小浦看了账号里的装备。小浦高呼“大神”，缠着要讨教秘诀，余祥海说早就不玩了，留着只是做个纪念。
　　在余祥海眼里，小浦就是他的小弟弟。小浦是广西人，在老家读到了中专，今年也就二十岁。余祥海问他怎么会跑到上海来的，小浦一下子就来了精神，忙不迭地说开了。小浦说那一年他是跟着同学到上海来玩的，没想到被人骗光了钱，只好去找警察。那个处理案子的警察态度非常好，还帮忙安排他们的食宿。骗子虽然没抓到，小浦的心却被烤暖和了。同学回老家去了，小浦却留了下来，说是喜欢这个城市，想要感受一下。小浦以前干的活儿都不长久，挣到的钱刚够自己花的，目前的快递员是他干得最长的工作了，主要也是觉着收入比较高。余祥海说你想要多挣钱是为着讨老婆吧，小浦一听就急了，说你怎么和我老妈一样啊，成天催着我找对象结婚，我都在上海了还常打电话来问谈女朋友了没，好烦人。我筹钱是为了自己的一个伟大目标，不过这是我的秘密，不能说。好奇心催使着余祥海刨根问底，最后两个人同意交换彼此内心的秘密。小浦说他的伟大目标就是有钱后回老家拜师学艺，自己开一个修汽车的铺子，而余祥海告诉小浦自己是大学生，是在攒钱准备考研。小浦说：“哇！你这是潜伏啊！考研究生，千秋大业啊！海哥，我读书少，你以后要多指点我。”
　　小浦告诉余祥海自己去过上海很多地方，连崇明都去玩过。余祥海问小浦上海到底有什么地方吸引你的，小浦一说起来眼睛里就放着神采。
　　“上海热闹啊，人多，哪像我们那里的小县城。地方又干净，吐痰还用餐巾纸包着呢。”
　　“这些其他城市也有的。”
　　“还有呢，美女特别多。海哥，淮海路上好多美女呐，随便哪一个都比我们中专的校花好看十倍！还有嘛，吃的东西特别多，我们那里只有桂林米粉。去年我妈来看我，我就带着她去吃日本菜呢。”
　　“哦，是哪一家？”
　　“嗯，叫味干拉面！”
　　余祥海咧嘴笑了，小浦也笑了，十分得满足。
　　“那你喜欢上海，也要学学人家的样儿，不要再乱穿马路了，也不要到处抽烟，上次你不是在电影院里被罚了三百块吗？”
　　“哎。海哥，我实话跟你说，我觉得在这里我就是一个过客，匆匆的，早晚是要走的。他们那套我也学不像啊，一走到马路上人家一看我的样子就知道是外地人，我只要感受一下就好啦。”
　　“那可不是这样说的，你喜欢上海是个文明大城市，那也要叫自己变得文明呀，俗话说‘近朱者赤’，环境是会改变人的。说话做事有样子了，你妈妈才会放心，小姑娘见了也会喜欢你，对吧。”
　　“海哥，你又来了。我一个送快递的，再怎么文明别人也不会尊重你的。‘我们只是过客，何必在意太多，曾经亲密又如何……’”
　　“别唱啦，好好说话。”
　　“哦，好的，海哥你说。”
　　“自己有好样子了别人才会尊重你，你干嘛不试试呢，不然你到上海就白来了。”
　　“好吧，我努力争取一定试试！”
　　“那好，你先把你的臭袜子洗掉吧。”
　　“遵命，海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