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月妮和石妮眼看着都上学了，六十年代初的中国农村，物资特别匮乏，若是想要吃得好一点儿，也不是那么容易。
　　穆石妮考上了碳铵垄中学，这是附近十里八乡，仅有的一所初中。计划经济时代，乡下的小孩都怀着一个鲤鱼跳农门的梦想，可升学的指标是那么稀少，而且还要看家庭成分，政治表现，谁也不敢奢望自己就能够小学，初中，高中，大学一路顺顺利利地念上去。
　　乡下的孩子都是走读，月明星稀的早上，穆石妮和小伙伴们奔走在上学的路上。小河边，水车吱呀呀地转，野鸭子在水草间觅食，早起的庄稼汉推着独轮车，打着手电筒，行进在通往县城的山路上。
　　石妮，这么早就上学啊！你这么勤奋，老师会给你发一张大奖状的。上屋场的军曼一边推着车，一边打着哈哈。穆石妮想起了自己的功课，不由得涨红了脸。
　　走进教室的时候，天才刚刚溅亮，找到靠窗的座位坐下，穆石妮掏出手抄本，开始背俄语单词。穆石妮的功课都不大好，唯有俄语成绩，每次都能够及格，这也是她想要再接再厉，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切入点。
　　可形势不容乐观，这次期中考，穆石妮的七门功课，有五门亮起了红灯。连一向引以为豪的俄语，也只刚刚过了及格线。想想母亲年少时的求学历程，再对比一下自己，穆石妮怀疑是他们家的遗传基因出了问题。
　　甜妹儿初中念了半年，就回去嫁人去了，说起这事，牟家冲的女孩子们都把它当作一个笑话。甜妹儿嫁人是早了点，可呆在学堂里又有什么意思呢？真把自己当文曲星下凡吗？
　　穆石妮左思右想，没等到毕业，还是把学给退了，因为她明白，以她的成绩，即使熬到毕业的那天，也注定考不上高中。退一步海阔天空，早放弃，早认命，早适应，最起码会少受父母一些唠叨，少听左邻右舍的一些闲话。
　　姐妹俩对外公外婆耿耿于怀，若不是因为要照顾他们，穆挺一家本来可以在省城生活得好好的，怎么会回到这没有一丝希望的牟家冲呢？可有什么办法？|也许她们这辈子，甚至连她们的子子孙孙，都只能老老实实地做乡下人了。
　　因为没能生出个儿子，穆挺心有不甘，想不到五代单传，老穆家真的在他手上断了香火。可是总有变通的法子，他可以招一个上门女婿。穆月妮长到十七八岁，延续家谱的重任不由分说地落到了她的肩上，谁叫她是长女呢？
　　乡下被女方招上门的男青年让人看不起，姐姐要招郎了，四里八乡的后生仔们都不愿意凑这个热闹，招郎的风声放出去一年，楞是没人来应承。
　　到了第三年春天，总算招到了一位。小伙子倒是挺机灵，干活也勤快，只是他们家吃了上顿没下顿，穷得揭不开锅。条件不错的小伙子，谁愿意倒插门呢？穆挺要的就是他们家穷，所以很快把大女儿的婚事确定下来了。
　　眼见得小外孙就呱呱落地了，因为他爸爸是倒插门，所以小外孙就成了孙子，名正言顺地随了穆挺的姓，续上了老穆家的香火。
　　孙子满月那天，穆挺把乡党邻里，许多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朋友都请来了。穆家后继有人，穆挺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
　　穆石妮退学后，每天就是打柴，莳田，放牛，喂猪，日子一天天过去，眼看着就到十八了，估摸着也得谈婚论嫁了。可她是出了名的犟脾气，招惹不得，有谁会情人眼里出西施，独独看上了她，并且能够包容她所有的缺点呢？
　　对门的左旦娘热衷替人说媒，牟翠微拜托她好几次了，叫她帮着留意着，看能不能给石妮说一门好亲事。
　　左旦娘真的给石妮介绍了一个后生，就是冬桃岭下的一户卫姓人家。他们家兄弟五个，老二因为性格暴烈，和弟兄姐妹们处不来，虽然还没成家，可也被父母分出去另过。
　　当地人把没结婚的男人统称为伢子，卫家老二当然就成了别人口中的卫二伢子了。此刻卫二伢子正在城里做工，卫二有一身蛮力，这是最好的本钱，就跟着几位老大哥去城里闯荡。七十年代初的X城正在发展阶段，那时候汽车还不普及，货物运输主要靠人力，这就给庄稼汉们提供了门路。
　　卫二伢子，恭喜，恭喜，你要走桃花运了！你爹捎信来了，左旦娘给你做介绍，要你回去相亲。
　　卫二正在街上拉板车，就听到有人报喜来了。卫二正愁找不到堂客，不觉喜笑颜开，他交卸了差事，大步流星地赶到了家中。
　　这个钱真好挣呀！相亲的时候，卫二不无炫耀地对穆石妮讲，得亏我有副好身板，六七百斤钢材，拉上二三十里，一点都不费劲，就跟玩儿似的。什么时候我也带着你姐夫……
　　不是姐夫，是哥哥！穆石妮抗议着给他纠正道。
　　姐夫哥，姐夫哥，姐夫，哥哥都是一样的啦！什么时候我也带上你哥哥，上X城挣大钱去。
　　我哥才不去呢！参加农业生产，无尚光荣！我哥要做新农村的劳动能手。穆石妮第一次见到卫二伢子，看他的路子有点野，就吓唬他道，我劝你也别再出去了，你成天在外头投机倒把，小心生产队会把你抓去关牛棚，搞批斗。
　　听到石妮这么说，卫二不觉黯然，讷讷着道，你说咱们农民怎么那么命苦呢？同样是在城里做工，那些吃国家粮的，就人五人六，高高在上。都是劳动人民，咱农民做的都是最脏，最苦，最累的活儿。工人吃饭有粮本，可咱农民就得买黑市粮。想想都不公平哪，我要是托生在工人阶级家庭就好了。
　　你就做梦吧，看你这样子，愁眉苦脸的，像个工人阶级吗？穆石妮有心给卫二添堵，他越不痛快，她心里就越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