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三十几年前，章四旦娘嫁过来的时候，村里的姐妹们无不羡煞了眼。是啊，能找一个吃公家饭的老公，在那个年代得要多大的造化啊。她老公章四阿伯也确实是个百里挑一的好男人，勤恳，顾家，任劳任怨，比起那些油抹水光的登徒浪子是要有多强就有多强。要不是生了先天不足的二儿子章海强，这么幸福的日子，可不是他们家祖上几辈子吃斋念佛才修来的吗？
　　章四阿伯是村里唯一的电工，是除了干部之外，村里唯一吃公家饭的人。牛角湾有一个变电站，变电站连着水泵房。水泵抽出的水经过开凿在半山腰的引水渠，流到邻近缺水的村庄去。那时候并不是每家每户都有照明电，章四阿伯因为工作的关系，和几个村干部一起，家里率先用上电了。
　　那一年干旱，邻村的稻田晒开了坼，水泵房没日没夜地抽水。因为电闸时常会自动跳开，章四阿伯只得整日整夜地守在变电站。那天晚上，一条一米多长的乌梢蛇溜进了变电站，钻进了控制箱里，接触到了那些裸露的电线和金属片。控制箱里顿时火花四溅，乌梢蛇真成了乌梢，被烧得乌漆抹黑，变电站一片黑暗，顾眼四望，只听见稻田里的蛙鸣此起彼伏。
　　章四阿伯摸索着找到手电筒，准备修复故障。他把蛇从控制箱里剔下来，仔细察看了一番。还好，只烧掉一根铜钱。打开柜子，找来一根一模一样的铜线，章四阿伯就开始接线了。
　　因为是带电操作，章四阿伯不由得有些战战兢兢，生怕一不留神就被电打了。偏偏脚下没有站稳，滋溜一下，章四阿伯控制不住向前倾倒，一张满是热汗的脸不偏不倚撞在了裸露的电线上。
　　天哪！这可是高压电！章四阿伯来不及喊痛，下意识地把身体挣开。这下可好，整个人像摇摆的烟囱一样，从楼梯上跌落下来。
　　章四阿伯是昏迷后第三天苏醒过来的，他不清楚自己是个什么状况，因为家里人都不肯告诉他实情。医院的房间暄闹而燥热，风扇不停地转，却平伏不了章四阿伯一颗焦灼的心。
　　章四旦娘这几天衣不解带地守着章四阿伯，可以看得见，她为他熬出了黑眼圈。大嫂带着两个儿女，去了城里的表姐家。为了父亲的事，章冬秀只得退学回家，她倒无所谓，反正不是读书的材料。章冬秀用单薄的身体，和二哥一起操持着家里的一切日常事务。乡下事情多，在没有出栏之前，猪是必须喂的，饿它一顿就要掉不少肥膘，这与收益是息息相关的。还有那一头耕牛，也不能让它饿着，否则到了来年春耕的时候，它能不能够出力就是个问题了。
　　强曼本来就是一个做庄稼活的好把式，现在唯一的区别，不过就是没有章四旦娘和大嫂的念叨罢了。没有了管束，强曼和冬秀，兄妹两个就像脱缰的野马，简直是无所不为，就差没把他们老章家的房子给掀了。
　　章冬秀邀了一帮小伙伴到家里玩儿，隔年的腊鱼腊肉做了两大锅，就为了招待这群从没在一起吃过饭的孩子。我和姑妈家的表弟表妹也有幸受到邀请，和章家兄妹一起享受着饕餮盛宴。
　　好哇，强伢子，搞这么多腊鱼腊肉。你嫂子不在家，你就一顿乱搞是吧？我明天告诉你嫂子，看她不打折你的狗腿。隔壁匡红晖在城里做木工，回来的时候碰巧看到我们吃饭，就半真半假地吓唬着强曼。
　　爹爹，我也要吃腊肉。匡红晖的小女儿拖着鼻涕，挣开她爸牵着她的手，眼光直直地看着碗里。
　　吃吧！吃吧！章冬秀连忙投其所好，盛了一碗腊鱼腊肉给他女儿。
　　真是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匡红晖叹了一口气，喃喃道：哎，叫我说什么好呢？现在不年不节的，有象你们这样吃的吗？你们这两兄妹，真是十足的败家啊！
　　秀妹子，我们去医院看看爹吧。晚饭后，章冬秀正在洗碗，强曼突然提出一个建议。
　　看爹是应该的，可是家里没人，丢了东西怎么办？章冬秀不无担忧地回答道。
　　我们快去快回，并且不让别人晓得，应该出不了什么事的。强曼既然有了打算，又怎么肯轻易放弃。他一边说着话一边给自行车打气去了。落日的余晖照耀在强曼家矮矮的院墙上，把他奋力加气的姿势投射出一团黄色的光晕。
　　兄妹俩一人骑一辆自行车出了门，蹬了不到半个小时，两个人来到了伤科医院。他们进去的时候，章四阿伯正在睡觉，章四旦娘靠着病床坐着，手里正翻着一本小人书。
　　姆妈，你一个人在这里，撑不撑得住，要不要叫二哥来顶替你几天？听说爹是骨折，什么时候做手术？到底是小女儿，在章四旦娘面前，章冬秀从来都是撒娇任性，有什么说什么。
　　看到女儿为她担心的样子，章四旦娘心里的一团郁结之气顿时消散于无形。她无限怜爱地抚着章冬秀的肩，说道：你爹明天做手术，你们来得正是时候，正好给你爹加加油，鼓鼓劲。
　　章四旦娘竟然没有责怪他们的不宣自来，而是安排他们住了一晚的招待所。第二天，在章四阿伯进院之前，一家人其乐融融，在病房里吃了一顿丰盛的团圆饭。
　　在一家人大快朵颐的那天下午，章四阿伯做了骨折手术。手术实施的是局部麻醉，在胫骨的外侧植入钢板，用螺丝固定，再把切开的肌rou缝好。手术非常的艰难，一直做了五个小时，总算是大功告成。
　　出院后，章四阿伯在家静养了一年，之后又做了一个手术，取出了体内的钢板。又休养了半年，章四阿伯这才开始上班了。
　　章四阿伯出事那年，章海兵还在服兵役，为了不让他分心，章四旦娘没把这事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