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角湾的黎明
　　杨欢畅
　　一
　　章四娭毑一夜未曾合眼，天刚蒙蒙亮，她就一骨碌爬起来，给刘三阿公打电话。电话响了半天，楞是无人接听，章四娭毑心里那个着急呀。她敲了敲孙女月秋的房门，吩咐道：娭毑上街找你强曼去了，缸里有米，园里有菜，你自己搞饭吃，好吗？
　　章四娭毑急匆匆地出了门，场院里早起觅食的麻雀被她惊得扑楞楞地飞走了，可她顾不上这些，脚下生风似的，转眼就到了村口。
　　专事摩托车载客的成西平已经准时出现在村口的晒谷坪上，见章四娭毑远远地过来了，就扯开喉咙问了一句：海强伢可有消息了，是不是真的在株洲？
　　不晓得咧！但愿他在那里吧。等章四娭毑坐好了，成西平就发动了摩托车，一溜烟似地向着湘潭城驶去。
　　章四娭毑很快进了城，找到刘三阿公做事的棉麻蚕茧公司，推开传达室的门一看，刘三阿公还在床上挺尸呢。
　　刘三阿公，醒醒啊，我是四娭毑呢。你昨儿跟葛南兵说的，秦康裕在株洲一个什么工地上看见咱们家海强伢了，到底有没有这回事啊？一说到海强伢有消息了，章四娭毑那个情绪激动啊，她使劲摇晃着刘三阿公的手臂，希望他给她一个满意答复。
　　真是个扫把星，一大早鬼喊鬼叫的。还让不让人睡一个安生觉？老子昨晚上打牌打到三点，还不是因为你的事。要跟领导请假，不把领导陪好了哪能成？刘三阿公骂骂咧咧地起床了，为了回避，章四娭毑来到了棉麻蚕茧公司的院子里。
　　不一会儿，接刘三阿公班的大李来了，刘三阿公洗漱完毕，就让章四娭毑陪他到街道拐角处吃早点。章四娭毑哪还有心思吃东西，胡乱扒拉了几下，一口汤灌下去，就准备买单了。只见她从贴身的棉袄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一层层地打开，取出一张十元钞票，拍在桌子上，心急火燎地说道：老板娘呢，我们还要赶路的，快点找钱啰。
　　太阳出来的时候，章四娭毑和刘三阿公已经坐在开往株洲的长途汽车上了。
　　章海强的确到过株洲一个什么煤矿，可那是一年以前的事。自从和嫂子桂喜吵过架后，章海强就一直在外面流浪。先是进了湘潭城，后来辗转来到江西萍乡和株洲一带。靠着沿街乞讨，维持着他如草芥一般微贱的生命。有好心人看他年轻力壮，又不疯不傻，就教他做了点小买卖，谁承想他竟把小买卖做得有声有色。就在章海强踌躇满志，想要大展鸿图的时候，一次拦路抢劫，让他重新变得一无所有。也许是勘破了自己缘悭命蹇的八字，章海强开始变得安于现状。后来因为世事因缘，他竟然到了红旗煤矿，每天爬进爬出，挣一点辛苦钱。可章海强光棍一个，又到了这个年纪，他是再也不指望发多大一笔财，岂能受得了那种约束，听说做了一年多，正好那座煤矿关了停，章海强就支了工钱走了。
　　章海强以后就一直在外，累了，病了都没人管。他帮人插过秧，收过稻子，做过蜂窝煤，红白喜事帮过忙。既然大嫂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章海强就不能回去，回去了也不过做她不花钱的劳力罢了，还不是白白便宜了她。
　　这些年里，章海强去过大城市，到过许多记不起名字的小镇，到过工厂，到过矿山。他所有的家当，除了一个破破烂烂的行囊，就只剩一个讨饭用的不锈钢碗。吃饭的时候用来盛饭，乞讨的时候用它来装钱。他过得无忧无虑，悠哉乐哉，哪里还知道，家中六十多岁的老妈妈会为了他的杳无音讯急得头发一把一把地掉呢。
　　在外面流浪久了，章海强对于家的概念也越来越模糊。家留给他最深的印象是什么？是不是老母亲在正午哄着小孙女月秋入睡？可月秋是大哥与那个恶女人生的，和章海强半毛钱关系也没有。对于家的印象还有什么？是不是黑夜里看那头老牛在不停地反刍，反复地咀嚼？可章海强喂了那头牛那么多年，却被大哥三千块钱卖了，一块钱也没分给他。对于这个家，章海强只有付出的份，从来没有得到过一丁点，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回报。说到底这个家只是大哥章海兵的家，因为什么都是他堂客说了算。
　　蔡桂喜嫁过来之前，章海强很是欢喜了一阵子。都说长兄当父，长嫂当母，老章家今后的日子红不红火，都要仰仗着大哥大嫂了。大嫂的确是一个泼辣的女人，可她的泼辣似乎用错了对象。都说大嫂是个厉害码子，嫁过来没几天，就给了章海强一个下马威。
　　菜园里有一个沤粪的池子，每当家里的粪池快满了，章海强就要做清理，把大粪挑到菜园里去。这是一件既脏且累的工作，其他人从来没沾过，都是章海强包圆了。
　　强伢子，粪倒到池子里就不管了？做事怎么这么偷工减料？章海强正倒完一担粪，大嫂到园子里摘菜，碰巧看到这一幕，就对他横加指责起来。
　　章海强感到奇怪，沤个粪，可不是把粪倒进池子里就完事了吗？因此也没放在心上，挑着空粪桶继续去粪池舀粪。
　　到了吃午饭的时候，章海强洗干净了，换上一身好一点的衣裳，正要坐到饭桌旁的时候，大嫂发话了：强伢子，你今天不把菜园里的粪给我用锄头捣碎了，就休想吃午饭。不信你就试试看。大嫂说到做到，没收了小姑子章冬秀给章海强拿的碗筷，并且使劲瞪了她一眼。章冬秀看了可怜巴巴的二哥一眼，可她不敢得罪大嫂，也只得听之任之了。
　　章海强最终拗不过大嫂，硬是换上开头换下来的脏衣服，去菜园把粪通通捣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