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秦康裕的确在伍坪镇见过强曼一面，当时他在攸县揽了一个修路的活儿，正是工程收尾，就等着验收的时候，他在农贸市场碰到了强曼。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两个人乍一遇见，都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仔细一看，这个人可不就是那个谁么？
　　强伢子！秦康裕！两个人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认出了对方，秦康裕撕下一页纸，留了一个电话给强曼。因为有几十号人等着要吃饭，他只能长话短说，匆匆和强曼别过。
　　不知是把电话号码弄丢了，还是怎么的，强曼竟然一直没有找过秦康裕。秦康裕一直依稀记得，强曼和他说过，他挖煤的地方叫孙家山煤矿。
　　刘三阿公带着章四娭毑，两人几经周折，总算在攸县的一家建筑公司，见到了秦康裕。谁知秦康裕能给他们提供的，就只有“孙家山”这一个地名。
　　在株洲呆了三天，加上来回奔波，刘三阿公请的一个礼拜的假眼看就要到期了，他只得丢下章四娭毑，回去上班去了。
　　章四娭毑四处打听，一路向前，终于来到了孙家山煤矿。
　　因为那一次事故，煤矿被彻底关停了，窑主也为此而背上了一身的债。那里的乡邻都在四处讨生活，没有谁还会记得“421矿难”。
　　一位齿危发脱的老樵夫从山上下来，章四娭毑急忙迎上前去，像碰到了救星一般，迫不及待地问道：老哥哥，你可曾见过我的幺儿？听说我的幺儿在这里挖过煤，后来就不知到哪里去了。
　　在这里挖煤的年轻人我倒认识几个。你是从哪里来的？你的幺儿姓甚名谁？多大年纪？老樵夫还算没老糊涂，放下柴担，认认真真地听她诉说。
　　我幺儿叫章海强，今年拍拍满满三十二岁，我们是湘潭县人。请快快告诉我，老哥哥是否认得他？
　　认得，哦，不，不，不认得。老樵夫好像有什么忌讳，突然矢口否认。章四娭毑不明就里，只觉得满心的期待化作了一片尘埃。
　　留守在孙家山的农民都是一些老幼妇孺，章四娭毑挨家挨户地打听，那些山民本来就不知情，而且事不关己，他们哪里就能够清清楚楚地告诉她。
　　看着高低起伏的山峦，和老家差不多的树林，似曾相识的水潭，章四娭毑那一种欲哭无泪，望眼欲穿的感觉越发加重了。
　　老人家，你还没吃饭吧？人要找，饭也是要吃的嘛。你老若不嫌弃，不妨在我这里将就着吃一点吧。一位带孩子的青年女子不忍看章四娭毑失魂落魄的样子，就给章四娭毑盛了一大碗饭。章四娭毑也不推让，只说了一声给你添麻烦了，就拿起碗筷，呼呼啦啦没一会儿就吃完了。
　　闺女，你是个好人呢，我给你十块钱，给囡囡买包糖吃吧。章四娭毑没理由白吃人家的饭，非的要给钱。
　　老人家，您可见外了，都是自己种的稻子，自家菜园里的蔬菜，值不得几个钱，你老可千万不要放在心上。青年女子倒是一个淳朴之人，她千万般推脱，终是不肯接受。
　　章四娭毑千恩万谢地告别了这个女子，又继续上别家打听。可她转了半天，楞是没找到一个明白人，所以也就无从问起幺儿的下落。
　　章四娭毑在一棵枝繁叶茂的樟子松下坐了下来，极目四望，松涛阵阵，远处的田畴尽收眼底。心神恍惚的章四娭毑不觉昏昏沉沉睡了过去，这一睡竟然就是两三个小时，醒来时已是夜幕降临，满天都是璀璨的星斗。
　　正是中元节临近的时候，乡间夜晚的空气，有一些燥热难挡。章四娭毑揩了一把汗，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一只野兔窸窸窣窣地从草丛间跑过来，碰巧撞到章四娭毑的脚上，这一下它可吓得不轻，慌头慌脑正想离开，却不料脚下被绊得一滚，随后仓促地爬起身，惊恐万状地一溜烟跑远了。
　　一阵和风吹过，带来一丝难得的清凉，章四娭毑顿觉心旷神怡，仿佛醍醐灌顶一般，一时间妄念全消。轻轻走过那一条斜坡，倚着一棵老树，章四娭毑双手合十，念念有神：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文殊菩萨，南无药师菩萨，我朱秀珍在此祷告，求各方神灵保佑我家幺儿章海强平安无事，早日回家……
　　章四娭毑在那个地方跪了差不多有一个小时，直到双腿麻木了，方才站起身。她不会晓得，离她十几米的地方，一个小土包下，就埋着她的幺儿章海强和另一个不知来自何方的遇难者。
　　章四娭毑就在这荒郊野外过了一夜，山林中野兽的号叫没有让她害怕，恣意饱血的蚊虫不曾搅醒她的好梦。章四娭毑梦到她的幺儿，穿着红马褂，牵着一位绝色女子，拜堂成亲了。
　　东方渐渐泛出了鱼肚白，树林间鸟雀啁啾，好一派热闹的景象。这里的黎明和牛角湾一模一样。在这崭新一天开始的时候，章四娭毑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她要即刻回家，马上！立刻！说不定他的幺儿正在家里等着他老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