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挖煤的劳动强度也不过如此，到底是正值盛年，不到一个星期，强曼就适应了井下的作业环境。
　　工头，你看，这个瓜娃子劳力还不错吧？强曼拉煤的时候，带他来见工的江达培倍儿有面子地问道。
　　是不错！一看就是听使唤，肯下苦力的人。可惜我这里的矿工大都是些偷奸耍滑之人，生怕自己比别人做得多，拿得比别人少。
　　矿工们多是一些河南帮和四川帮，像强曼这样来自湖南的倒没有几个。少数几个湖南人，都是和江西搭界，来自株洲各县市的。他们的口音和强曼差得太远，甚至很难听明白。
　　喝酒，抽烟，嫖女人，强曼竟然一样也没学会。不是学不会，是他太过淳朴，总觉得这不是一个正派的男人该干的事。
　　下班之后，工友们一个个吆五喝六，吃酒赌博，弄得满屋子乌烟瘴气，唯有强曼蜷缩在被窝里，也不抵制，也不参与，只是一个人静静地想他的心事。
　　章海强，我说，你也太不合群了吧？和哥儿几个打个小牌怎么了？不会打？不会打哥哥教你呀。不想学？不学就不学，那你借两百块钱给我啰。江达培输光了钱，正想要捞回本，就向强曼求援道。
　　你借钱又不是做什么正经事，再说我和你非亲非故，为什么借给你？
　　我起码给你介绍了一个工作吧，老子要不带你来，你不是还在沿街叫卖你那些满大街都没人要的破烂货，为每天的生计发愁吗？
　　可我不是已经答谢过你了吗？我请你下馆子，请你看录像，难不成我为你花的钱还少？
　　真是个死脑筋，他妈的见死不救，老子再也不搭理你了！江达培输完最后五块钱，忿忿地离开了牌桌，到外边撒尿去了。
　　强曼做了一年半，直到那里再也采不出煤了，这才离开了。之后他在湘赣边界一带又流浪了一两年，最后辗转来到株洲的某个小煤窑。开煤窑的窑主是当地的一位农民，看着四邻八乡许多人靠着采煤富裕了起来，他也不甘其后，砸锅卖铁加入了这个行业，希望借着这个煤窑完成他的原始积累。这个小煤窑的作业条件比之前那个还要简陋，还要事故频发。只因为窑主光想着要赶快回本，所以很多该投入的设备都没有到位。
　　强曼上的是夜班，别人睡觉的时候他在干活，别人干活的时候他在睡觉。这里三天两头就有人受了伤，从此以后永远做不了体力活的。看到这些，强曼丝毫不为所动，他不是不害怕，而是放弃了与命运的抗争，他是彻底麻木，对于“贫贱”、“富贵”两个词的认知已经很模糊了。
　　也许是命里注定，就在强曼度过他生命里的第三十一个生日的那个午夜，在地下七十八米处，一次强烈的瓦斯爆炸，夺去了同他在一起的一十三名矿工的鲜活生命。
　　除了强曼，这些矿工都是来自于遥远的四川省某一个村的，他们有的是带了妻儿老小来的，他们的妻儿老小就住在地面上的工棚里。
　　遇难矿工的遗体一具具从地底下掏出来了，那些死了男人的矿工家属哭哭啼啼的，她们披了一身重孝，开始为自己争取一笔数目诱人的赔偿金。
　　自打半年前开始，窑主才收回所有前期投入，眼看着就要开始赚大钱了，谁知道竟发生这样的事故，真是活该他发不了财。
　　商议赔偿的时候，因为得到了窑主两千块钱的封口费，家属们都对强曼和另外一个不是他们村的死难者的死讯保持了沉默。只要他们不说，只要他们不照强曼和那个死鬼留下的家庭住址找回去，强曼和那个死鬼的家人就永远不会知道，强曼和那个死鬼曾经来过这里，并且长眠在这一片青山之下。
　　那些个寡妇们每人拿着十几万的赔偿高高兴兴地回老家去了，只有强曼的家人对他的离世还一无所知。“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强曼如果按部就班地讨了堂客，有了后，他暴死的阴魂会不会给他的女人和孩子，给他的老母亲报一个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