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芬芸一见到乐昌英格外亲热。两人本是一起长大的，如同亲姐妹，父亲又是把兄弟，那年在乐昌英家里的“三句半”后来她一字不漏学给郎芬芸听，尤其是父亲乐开来那句“钱歹着呢，”百说百笑，百听不厌。但是，郎芬芸心里总觉得好像是买来的丈夫，许官说钱，哪有这么做媒的？
　　这天两人结伴到坯饼车间上班，郭小华喜滋滋地接着她们开玩笑说：“有了你乐班，我们车间质量奖有希望了。”乐昌英眼睛瞪得滚圆，指着郎芬芸说：“主任哦，别搞七捻三的拎不清哦，她老板是钱厂！别看我，指望她。你千万别搞错了主角哇。”
　　“哼，”郎芬芸赶紧申辩：“他是他，我是我，井水不犯河水。我们可是狗不理包子，人见人喜欢，这夫妻名称怕是不中听了。”
　　郭小华听了也没有往深处想，引她们到车间指着几台冲压机说道：“这就是你们的位置。哦，万一碰到什么难题，可以找我，我不在，找伍科。”乐昌英点点头。“但是你们是归官林管的，考勤奖金之类可不在分厂。”
　　“我们知道的，你忙你的去吧。”乐昌英笑了笑，拉着郎芬芸走到机台前。
　　坯饼车间半成品检验班六个人，负责三台冲压机下线的半成品检验。坯饼检验与成品标准不同，主要看冲压后的饼子的厚薄光洁度，再看饼子边缘除毛刺的状态等。质地的好坏在于第一道工序，溶化浇铸的配料相当重要，就像大楼地基，基础要好。所以熔铸轧车间汪狄才那么说。乐昌英来之前专门讨教过官林，因为官林在这里呆了六年，三个车间的生产过程，道道工序倒是清清爽爽的。官林虽说与姜厂连襟，但是企业管理尤其是质量工艺确有一套，与姜厂专门搞徒有虚名的“精品工程”有着完全不同的思路。他认为工作求好求精求实，提“精品工程”有点哗众取宠。姜厂注重口号声势，造势能力特强。对这个连襟的所为“三求”也是不屑不顾。他们每年中秋节在老丈人家，免不了一番口舌之争。好在求大同存小异，不影响官位大局，对外那是口风一致，稳如磐石。
　　乐昌英新任班长，照例要召集一次班会，很有点宣誓就职的味道；或者说是联络一下感情。
　　下午四点，半成品检验班六个人就趁着冲压机停机的空闲，在车间的偏北角落临时碰了个头。乐昌英开宗明义说道：“今天大家先碰个头，聊聊情况。我是那边来的，有些情况不熟悉，请小云老柳邱老板米师傅们带点我。”
　　郎芬芸手拍拍凳子说：“放心，有我呢。乐班，你碰到啥事体同我讲。”
　　米师傅不服气说道：“你又不是班长，逞什么能？你在那边工作谁不知道。”
　　“怎么啦？鬼你个头。我怎么啦，谁不听乐班的，有她娘的种。”
　　“芬芸，”乐昌英急忙阻止道：“能在一块工作，也是缘分。大家畅口欲言好了。”
　　米师傅叫米琳，她家老板是厂工会干事叫宣开开，负责劳动纠纷民事调解。她平时倒是个少言寡语的人，然而一说话就见血，哪个都敢碰一碰。听了乐班的话，米琳不说了，一旁的邱老板摇起了头。职工喊她邱老板，简直是阴错阳差。她本名邱紫，丈夫开了个节源桑拿澡堂，十元通吃，一票到底，还捎带推拿按摩，人家戏噱称她为老板，实际应是老板娘，略去了“娘，”是讥刺她开桑拿这件事。邱老板才开了两年，倒有了连锁店。她这家单缴营业税就二十多万。见郎芬芸说米师傅，邱老板插嘴说：“小郎，你可别误解了米师傅，桑拿里面泡头汤——她可是老资格的检验员呀。”
　　“米师傅和我是老乡，我们就喜欢拌嘴。你管的着？”郎芬芸又拍了一下凳子说：“咱检验班，半成品的，在乐班的带领下就要和慎洁赛一赛。我就三个不相信，兔子真的跑不过乌龟啊！”一句话把大家说的笑起来。唯独老柳没有笑，也没的吭声。老柳叫柳笤，大大的老实圪塔，脾气性子慢得出奇，小孩子养在裤裆里都不急。干了九年检验，没有一次大误。丈夫在职工医院，内科大夫，姓麻，可是职工们都喜欢喊他“麻虎钳”。原来最初厂医院不分科，一个职工牙疼，麻医生值班，见了就说蛀了拔掉。隔了几天这位职工找他拔牙，嘴张开不到半分钟，好了说。那人问是怎么拔的，麻医生就回答了两个字“虎钳。”事后传开来，人们都说麻医生狠，拔牙用老虎钳。为此，传到院长那里，细一打听，原来那牙已经晃动，单单剩下一点儿筋连着，手轻轻一攥就掉了。用了个小嘴钳拣出来了事。乐班心细，见柳笤不语不笑就问道：“柳师傅你看还有啥说的？”柳师傅摇摇头，不吭声。
　　乐昌英只得接过郎芬芸话头说：“我看这样吧，芬芸说的也对。要赛，赛质量，赛安全，赛团结。除了我和芬芸，你们四人都是老手。小云最短，检验历史怕也有三年了。何况你阿哥汪狄又是主任，技术也学的差不多了。咱们换下班，一台机器三人一班，我和米师傅芬芸，邱老板柳师傅小云。大家看怎么样？”
　　郎芬芸站起来刚想说，见车间大门外慎洁的身影一闪，好像是往二楼去，眼睛瞅着嘴巴就停了。乐班看大家都望着她，挥了下手，半成品检验班的分工碰头会就结束了。
　　郎芬芸几步走到门外，看到慎洁是上了二楼楼道，又看了下表，离下班时间还差五分钟，于是收拾东西准备下班。她惦记着小昌，晚饭菜还没的，得去一趟菜市场，顺便弯到超市，脱脂奶粉家里早就没的了。想到小昌，郎芬芸火急火撩的。最近小昌饭吃少了，中午摸额头，又不发烫，只是说胃口不好，吃不下，真是急死人。手伸到口袋，一触到那张纸，心里头一股无名火腾地升起。“第二次写的离婚报告”！这个该千刀的，小妹的“我心依旧”依然没打动他。钱留生才歇了三天，竟然又递上了他的第二份报告，逼着她签字。
　　“自愿离婚，没门。”郎芬芸心里愤愤不平。陡然想到小妹说他有了相好的那句话，看了一眼乐昌英，这个媒人的女儿精得很，消息灵通人士，老鬼和慎洁真好假好，她肯定知道，得问个清爽，阿有这回事。
　　乐昌英将冲床检验灯一关正准备走路，郎芬芸悄悄地说：“昌英，咱们下班一道走，自行车放在厂里吧。”
　　“有事啊？”
　　“嗯。问你一件事。”停了片刻又说道：“大事。”
　　“瞧你神密兮兮的样。好。哎，那你现在说不就结了？”
　　“又不是一两句话能完的。”
　　乐昌英顺手从工具箱里拿出一本检验工艺小册子夹在胳肢窝里，听到下班的铃响了，就沿着厂区二环绿岛与郎芬芸并肩向家属区走去。
　　石陵硬币厂面积挺大的，不像沪东和沈丹两家，它是九十年代新建的，占地一百八十多亩，东西长七百多米，南北宽八百多米。《厂志》载：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国家大小三线企业布局调整，军工企业一零九兵工厂与川西人行下属专用机械设备制造厂成建制搬迁到石陵市宁江区组成现代化硬币制造厂。这特殊企业的称号也特殊，原先叫一一三厂，排在三个硬币厂之首。三个硬币厂分据东南北三向，形成鼎足之势。一一三厂后来又以所属地名为厂名，才叫石陵硬币厂。它座落在宁江区利民镇东南角隅。乐昌英和郎芬芸刚走到办公大楼，猛听到一阵嘹亮的歌声传来：
　　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
　　打败了日本狗强盗，消灭了蒋匪军。
　　我是一个兵，爱国爱人民，
　　革命战争考验了我，立场更坚定。
　　嘿！嘿！枪杆握的紧，眼睛看得明，
　　谁敢发动战争，坚决打它不留情！
　　“哈哈哈，”郎芬芸往常走到这里，习以为常的歌声没有半点特别，今天侧耳细听不由得捧腹大笑起来，这笑声感染了乐昌英，她也望着她抿着嘴笑。原来开饭前驻厂武警都要唱歌，站在桌前，唱完《我是一个兵》坐下就餐。郎芬芸仿佛看到了那一连串的音符在直奔。两人在余音缭绕的饭香之中加快了脚步，穿过武警驻地就到了厂大门。而职工家属区则偏向西北，出了厂门步行十五分钟基本到位。因为有心事，所以郎芬芸必须抓紧这宝贵的时间，澄清事实，解开谜团圪塔。但是又涉及到隐私，这提问必须得法，否则，画虎不成反类犬，鱼未吃上落得一身腥。郎芬芸信奉家丑不可外扬的古训，即使有矛盾，通过组织解决，就是这感情也不例外。郎芬芸是在正统家庭环境中长大起来的，出生在五十年代，父亲又是解放前的老党员，大公无私，个人利益服从集体利益，那是铁心的很。郎俊辛所生三个千金，就属老幺思想踏上了当今时代的步伐，许多想法与大姐二姐格格不入。否则依着小妹芬春，哪会等到第二封离婚报告出笼，男方一有情变的苗头，察觉不爱老婆的点滴，马上先下手为强，走人了。现在月薪二千的女性，谁怕谁呀，离了谁不能过？郎芬琳则抱着“等等瞧拖一拖”的想法，总觉得命运兴许会有个转折。而郎芬芸恰恰相反，乍一见到离婚报告，简直懵了，晴天霹雳般。四十老几的人，离了，带个小孩，咋过？女无夫无主，天生得有个男的管哪。仓颉造字，夫字前加丈，一丈之内才是夫妻呢。她出生在苏州西边一个巴子镇上，自古接受的就是成家过日子要勤俭的教育，千好万好，结发夫妻毕竟知疼知热，知根知底。养条狗十八年还通人性有感情哪。一想到钱留生会和慎洁好上的阴影，郎芬芸心中就隐隐作疼。
　　眼看二环绿道尽头人影稀疏，出门再拐个弯就见到家属区，这话头还没得挑起来。乐昌英瞧着郎芬芸心中耐闷：这个嘴快如刀的，今儿个怎么啦，说有事又不说。乐昌英拨拨郎芬芸问道：“芬芸，说呀，什么事这么吞吞吐吐的，你的肚肠子变弯了，盛的住话了么。”
　　郎芬芸一逼，脸急得通红，看看四周，又憋了好一会儿才低低说：“昌英，我们是好朋友不是？”
　　“嗨，就这句话。”乐昌英不觉好笑起来。
　　天上，白云中间夹着几根长长的青色条，实际上应该换个说法，是青天中飘浮着长长的白云。那团白云像是有人推着，向北阵阵掠过，翻滚跳跃着。月底就要出梅了，所以原先空气中窒闷的水潮湿气，显然已经淡了点，稀了点。只是，石陵周围空气中的浮游物逐渐增多，依然不是那么气爽。
　　已经到岗山超市门前，乐昌英见郎芬芸还不说，又催道：“什么事啊？”路上，骑自行车摩托车的职工，早已不见了踪影，要是自己骑自行车怕是早到了家。今晚还得到区党校听课，今年是大三，就要拿大专文凭，虽说是党校的，说管用就有用，聘用到干部岗位，评职称硬杠子照过。关键是聘干跳出工字头，有个大专文凭，柳昌勤书记也好说话一点。这在厂里叫着拉着党校文凭做虎皮，实用不大，糊人还可以。
　　“你不说，我走了。”乐昌英沉不住气了，向前疾走了几步。
　　“我，我，也是听说的。听说，我家老板有外遇你阿知道？”话一出口，郎芬芸又后悔起来。眼睛看着乐昌英，怕她会推诿不说。
　　“知道。我一年前就知道了。也是听人说的。你家钱厂同邻居好上了。”乐昌英的回答令郎芬芸大吃一惊。
　　“你，你怎么这么肯定？”
　　“这有什么奇怪的？现在哪个有头脸的没有个情人呀？你呀，还没开窍。利民镇开发区那边，百家湖四周，歹呢。买下房子，住个年轻的看院，周末相会，就像鹊桥般七夕相会那般。”
　　郎芬芸更吃惊了：“没人管？”“管？这叫市场。双方自愿，资源不浪费。一方有钱无处去，一方无业要吃饭。自然资源浪费多可惜。你啊真是老土。”“那，你说你说，我家留生和……和谁？”郎芬芸气得直抖嗦。早晚一天会有人收拾的，郎芬芸心里坚定不移想。
　　“这，我就不清楚了。”说到细节，乐昌英停了话头，警惕起来。人命官司那个上面起，可不是闹着玩的。“那，那你说，邻居……”郎芬芸盯紧一句。
　　“唉，邻居？我说要得好，邻居赛金宝。不是么？”
　　“你？”“你什么你？你还是问钱厂自己吧。我给你说个原则。看人有无外遇，就看脸色神情，喜在内而形于外。看那眼睛——你家钱厂的神色怎么样？”“废话，他那酱黄瓜脸色，喜不喜你能见呀？真是的。”见到乐昌英反悔改口不肯细说，皮球又踢给自己了，嘴上说道：“好，你对我打马哈哈，好。一上来，你不是，你不是回答的干干脆脆的么？”
　　“你啊，真是实心眼。上次我去听课，听到人说的，我说的是当今风气：你没见我们厂隔壁的那家制箔的民营股份制有限公司的邢老板，三天一换秘书，歹呢。”
　　听到“歹呢”这句话，乐昌英又是故意学着那腔调，倒把个郎芬芸逗得笑起来：“那女的不告啊？”“你看，你又白活了一把年纪！告？玩过了，邢老板安排个美差岗位，管人管物管事的，与钱打交道的，再没本事自然见到钱总会拿吧。两三年一过，捞个大笔钱不就了了。”
　　郎芬芸见到了家属区的民绿路，眼睛看着自家扬式楼说道：“我真搞不懂你，你的思想真是跟上趟了，比我家小妹还开放。你可要把握自己哦。女人有三紧：嘴紧、手紧、裤带紧。一马不配两鞍，一女不嫁二夫。”“封建封建。看起来，我的那个老师说得好，现在还是要反封建，不是资本太多，而是封建思想阻碍了社会进步。你这个思想落伍多时了。”说着见后面汪狄正走过来就站到冬青树一边说道：“芬芸，都什么年代了，你还这么封建专一。你不见不求朝朝暮暮，但求一朝拥有。只要两情相悦，花下死了也心甘情愿，值得。不白活一回，不白走一遭。这些浪歌淫曲撩拨的人心痒痒的哦。哎，芬芸姐，什么时候咱们也去潇洒走一回。”“怪论怪论。”郎芬芸问了个隐私不得其解，脑瓜里倒涌进了许许多多新潮开放思想，不觉拍了下脑袋：自己真的是封建落伍了？那么女娃的贞洁真的不要了？见郎芬芸怔怔的，乐昌英赶紧挥挥手自顾回家去了。郎芬芸弯过民绿路叉道，进了扬式楼。
　　刚到一楼中间台阶听得有钥匙声，小昌边跑边喊：“我来开我来开，爸爸，我来了。”抬眼见是小妹芬春立在门边。
　　钱留生一下班，照例记好工作日志，所遇所感所想，听到的建议，临时想起的措施办法，一一录在日志本上。那本子咖啡色，封皮面子上“中国人民银行”下一行有“中国人民银行人事司”烫金在上，本子中央是行徽志“人”字入皮三分，其淡金色清晰可见。这是总行成立五十周年，每位中层干部发了一本纪事留念。钱留生放在办公室里，作为杂记，有工作随笔，私人韵事，交流短语，警句摘录，活象一本百科全书。特别是与慎洁的交往，每个细节都记得，回忆也是一种享受，尤其是情感上的喜悦，痛也是福啊。然而，钱留生清楚，这记录不得出现慎洁名字，于是用“shen”代替，以拼音做密码，两人相约，连手机查移动话费也是同一统一的，密码为“419991，”谐音“死要久久久要在一块”。他刚记下上午更衣室的甜蜜感受，突地口袋手机“嘟嘟”的响，掏出一看，一条新信息，钱留生读着数着，四十三个字，九个标点：
　　钱，下班呐，还在忙？牛么也要吃料啦
　　:(
　　钱留生一笑，继续翻键往下读：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谁说的？韦庄啊。愿我们互相牵挂，互相提携。洁
　　钱留生身子一动，打下一行字：
　　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李隆基说得好。祝福你找到了可喜人儿。钱
　　一点发送，那上面跳了几下，信息走了。
　　突然，钱留生才想到自己祝福她啥呀，自己是可喜人儿吗？看着窗外，天逐渐黑了下来，路灯闪烁，透出了七彩光色，照在草坪的绿叶上，泛出青青的色光。这夜色的五彩真像人生！钱留生叹了口气。自己这婚，犹如入梅，阴阳失衡，机理失调。回家？家庭上空堆积着残云，终日灰霭雾挂的。那脸色哦，更是冷冷惨惨。遇到她火爆起来，干黄梅般，旱你个半死；遇到她三姊妹串通回来，又成了烂黄梅，七拖八拖拖到你胡子发白，东西霉了也不见得有个清朗。这夫妻到了这个份上，谁不盼出梅？钱留生带上门，下的楼去。清爽清爽的空气扑面袭来，还有几天就要出梅了。出了梅就好了，天高云淡，自由自在，浑身轻松，多爽呀。看到南边那白云翻滚的更厉害了，风头又大了点，灰蒙蒙的夜色携裹着阴沉沉的凉气伴随着钱留生，他走在路上，使劲用手挥赶着身上那层层雾气，越赶越多，搞不清哪来的，只得稀泥巴涂由着它去。
　　慎洁到了家才看到钱留生的回音信息，盯着那行字，细细沉思起来：祝福，找到可喜人儿？啥意思，我找到谁了！慎洁一转头，看到饭桌上压着一张纸，又是富守行写来的。分开以后，婚是离了，藕断丝连，每周都要来一二次，门的钥匙也不还给她。最近又要复婚，缠着她。常说女人的心思真难猜，当今这男人的心思更难猜。这富守行啥都好，就是有点“娘娘腔。”当初，富守行厌烦了，说离吧，带着小孩走了。慎洁好强，宁断不弯，不肯迁就他，这种从不低头属于一种面子情绪吧，可是心底里实在是愿意离的，自己才四十不到就守活寡，多难受哇。一言不合，倔脾气上来了，十八头牛也拉不回。婚是你富守行提出来的，又不是小菜豆腐，如此随便。不要说有钱留生……一想到钱留生，慎洁赶紧来到厨房。每周四，两人相约一道吃个晚饭的。慎洁今天特地买了“呼啦圈”，大蒜炒炒，卤熟了的，加点糖，鲜洁着呐。钱留生口味特别，猪大肠偏偏吃得那么香，几乎每天一顿也不厌。慎洁也怪，就喜欢看他油嘴里嚼着滑溜溜的圆皮圈，津津有味。慎洁边烧边对着厨房的镜子注视：那镜子里露出甜甜的圆脸蛋，看着直挺丰满的胸脯，有点得意。一想到富守行那种种胆战心惊不寒而栗样子，慎洁曾经和富守行分析了半天原因，可能是税票印刷的压力太大，站在太阳机边上看那税票纸眼眼一眨不能眨。尽管这样，国税局过个三五月就来反馈，不是税票错码就是缺页少张，尤其是那七联的，一份上千上亿的金额，出了差错儿戏不得，分厂管事的大小头整天敲他的木鱼。这小日本的太阳机也作鬼，一到寿限大毛病没的，小毛病不断；配个国产零件上去就是不合榫眼。税票质量事关厂誉。一点点错了全厂通报不说，免月奖不说，一枪几个洞：年终企业管理综合奖、质量奖、绩效工资缓涨，按比例奖金扣一定数额的它奖。钱还是小事。记得第一次质量问题通报在厂广播里读出来，富守行走在路上，小腿都打抖嗦。只觉得路上职工的眼睛象剑似的刺穿了自己的五脏六腑，见到有人低低的议论，总以为在挖苦他富守行。自己当了这个太阳机机长简直活受罪。一旦通报，疑神疑鬼的阴影要两三个月才能消去，而心里头的圪塔就像周芷若练九阴真经，一口真气在丹田就是散不去。也许是黄梅季节，水气太重，纸张易潮吧，老是出质量事故。第二次通报更惨，太阳机错页竟然上百份，天啊，难道我富守行不配吃印刷操作的饭？罚得这样，这检验也是，小琳来了可是检验老班长啊，也跟着作了个冤大头。想到小琳，富守行心里头生出了许多的歉疚。多亏了她为他说话，原来是太阳机捣得蛋，要不更惨。富守行外表柔弱，内里钢硬得很。这几天他简直过着地狱般的日子，简直就是但丁说的，地狱之门，地狱之走廊，懦夫受刑之地也。几番下来，他的精神的弦都快崩断了。男人需要安慰，有了事又只得自己扛。富守行知道慎洁是个富有生气活灵活现的生灵，而他不行，虽然离了婚，富守行还在等待她的回头。富守行在煎熬之中幻想着，等待着美丽的圣女的降临——只想作伴的洁女。
　　婚是离了，这富守行还是割舍不下。尽管慎洁叫他别来找她，富守行还会来。特别是最近富守行听到风声，慎洁有了意中人，于是富守行一下班将事先写好的条子压在饭桌上。凭慎洁不要他的钥匙，富守行就十分感激。究竟是夫妻一场，一夜夫妻还百日恩呐，何况又是恩爱分手，由爱而分毕竟不同于由恨生厌而分的夫妻。慎洁看富守行那条子是这样写的：
　　小慎：和好吧。夫妻本是同林鸟，你我有缘有份相识一场，谁知中途而甩手拜拜？心中纵有千千结，依旧夕阳红。
　　慎洁看了一笑，怕是最近他被通报思维搞叉了，怎么同夕阳红挂上勾了？
　　小慎，多年的情意难道就这样完了？究竟是什么原因？
　　慎洁抿嘴又笑了，明知故问，这原因就是那原因，你还不清楚？
　　小慎，两人相处不容易的，深爱你的守行，永远永远。虽说分开离了，这么长时间了，但我在心底里是想你爱你的。请允许我给你发信息，和好吧。再给我一次机会。
　　慎洁看完条子，看看墙上那个挂钟，下班快一个小时了，钱留生还不来，打开手机写道：钱，你在哪？好吗，快点。发完信息，找到笔在富守行的条子后面写道：你错了，我们的关系结束了，别再来找我。否则别怪我不客气，不要让我恨你。写完看看，又补充两句：不要再给我发信息，我不要收到你任何信息。彼此保重。刚写完，听到门口有脚步声，心中“扑通”一跳，血液涌上，全身发软，站起又坐下。都老大不小了，怎么还会有初恋的感觉？奇怪，怎么不进来？慎洁扶着墙走到门边，打开一看是富守行。
　　富守行见慎洁开了门，一步跨进客厅，鼻子嗅了嗅说：“真香哟，猪大肠。”走到厨房揭开锅盖，红烧的，那大蒜青白相间，绿叶油汪汪的，金黄颤颤挂缀在呼啦圈四周。富守行拿起一双筷子顺手夹起一段边吃边说：“小洁哟，吃这，就要吃大肠这一段的，这段肥而不腻哟。小肠段没劲的，瘦瘠巴啦的。老婆哟，你的手艺可是越来越好喽。”嘴巴上因为说话，顺着嘴角，那口水涎往下直滴，富守行又不能手擦，油光光的。慎洁递上毛巾说道：“你别瞎喊，离婚了，谁是你老婆。我们是同志。”
　　“我知道的喂。我们本是恩爱夫妻，怪我不硬气。否则哪会离啊，害你受了滋润之苦。”说的慎洁脸微微一红。“老婆，唉，不，小慎，最近我看到了希望。”
　　“什么希望？”
　　“我们镇上药店也进了伟哥啦，那可是宝贝哦。”富守行说着就想抱慎洁。
　　“你老实点，否则我喊人了。”慎洁退后一步。
　　富守行走到慎洁跟前，右手就抓了一把慎洁的右膀子，脸就靠上去想吻一下。慎洁往客厅凳子上一坐说：“你不改呀，怎么回事？”
　　富守行瞧瞧慎洁脸色，唬着，知趣的停止了动作。
　　“我的条子你阿看到了喂？”
　　“你不提我倒忘了，拿去。我的答复都写在上面了。”说着就把富守行原先的条子还给他。富守行略略看了一眼慎洁写的，沉默了片刻，从口袋里掏出钥匙递给慎洁说：“好吧，既然复婚无望哟，我也就死心了喂。以后我们还是好朋友啊。门的钥匙放这，有什么困难哟说一声，我毕竟做了你十五年的老公的喂。”说完低着头出了门。
　　慎洁倒呆住了，没想到富守行倒有点君子风度，不纠缠，不蛮来，更不强吃强做，顺顺心心的离她而去。突然慎洁心里觉得，富守行人还是不错的，想到平时他的种种好处，一时怔怔的。那平时的恩爱涌上脑海，心里倒感到有点愧：人家已经够苦的了，为了这分开值得么？慎洁有点恨自己，难道人就不能做无性夫妻老伴。
　　郎芬芸一进家门，郎芬春就喊道：“二姐，快，爸爸高血压病犯了，大姐叫我们快去。”
　　“咦，不是控制住了么，怎么又犯了？”郎芬芸一脸怅惘。
　　“他知道了你的离婚报告。也不知道谁这么缺德，第一次写的那报告连同我的无题诗句，爸都知道了。”
　　“那爸说什么？”
　　“爸说没的出息，翅膀硬了，见鬼了。也不知说谁呐。说二姐夫不像，说你也不是，不会说我写那无题诗句吧？”郎芬春噘着嘴说。
　　“爸怎么晓得是你写的，那上面又没的落你的名字。”郎芬芸说着话，急忙招呼一旁瞪大眼睛的小昌吃晚饭。
　　“姐夫呢，还加班哪？”听到小妹问钱留生，郎芬芸撸了撸嘴，待小昌背书包出门晚自习去，才将下班同乐昌英的答话告诉了小妹。郎芬春一听马上说：“二姐你又错了。这些话不能问的，心知肚明。哪有像你这么傻不来兮的问人家，谁敢说？”郎芬春瞧着二姐，又多了几根白发，上前想扯掉它，郎芬芸摇摇头问：“小妹，留生同慎洁到底有没有一腿呀？我看，慎洁外表挺自重的，人家又是有学历的，哪象我们这些粗人。”郎芬芸说着走到里间，拿出第二份离婚报告给郎芬春看。
　　“怎么又打了一份？”郎芬春一看就火了：“二姐你就干脆离了吧，有对劲的我帮你重找一个。现在越有学历的知识越多的越看的开，出轨的也越多。”
　　“别瞎扯蛋。”一说完自己就哈哈笑起来，郎芬春脸一红说：“你啊，又来了不是。我是说学历高的更加追求质量生活呢。”
　　“小妹，你听我说，我不能离。留生他家三代是高血压，他父亲五十出点头就死了，他大哥中风了，前几天他大姐钱留英来电话说，躺在床上不能动了。中风由高血压引起，他家高血压是遗传病史，狠着呢。我离了他怎么办？再说，小昌呢，还要上大学，这大学一年一万多呐。加上我又是残花败柳了，上哪找老伴啊！”
　　一席话说得郎芬春直愣瞪，眨巴了半天眼睛才说：“那，你们还有感情么？”
　　“怎么问这个话。”郎芬芸一脸不高兴：“昨夜……，没的感情，他来这个，哪会有孩子？”
　　郎芬春脸又一红还是忍不住：“二姐，这是两回事。你要多上网，看看女人频道女人生活就知道啦。男人的情性是分开的。你要多看看家庭杂志妇女杂志之类。女人由性会生情，男的不行，性完情完。”
　　郎芬芸一听就笑道：“我知道，我知道，你说的就是男人性而无情。真的是武则天时代，口气都反了。你竟然比我二十年婚龄过来人都懂得多。可是我不相信你二姐夫也是这样的人。哼。再说，厂里马上分大房子了，副处级九十多平方米的，他不想要了。”
　　见说不通，郎芬春转了话头说：“爸在职工医院，我们快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