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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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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第14章黄瓜是我买的

  郎芬芸自从钱留生大哭以后,一直冷静地注视着,观察着。但见他的下嘴唇起了个水泡,有个红痣几尽溃烂,就是猜想不出他内里有火的原因。天气开始凉了下来。他在家好似魂不附体,坐卧不安。就像那叫春的猫,四处乱转,不同的是猫可以声势力竭的叫,他却只能阴阴的沉默着。郎芬芸暗暗地骂了句:还哭,哭个鬼呀。肯定不是好事才哭的。会是什么呢?见钱留生脸色严峻,阴沉可怕,她也不好明问。难道是大哥病重了,得抽个时间问问。
  正在郎芬芸思虑不开,“丁铃铃,丁玲玲”声急促地响了起来。
  宁静一下子破了。家中沉闷的空气亏这适时的铃声冲淡了点,闷闷的气氛顿时有了点生气。她见钱留生接着电话,自己走到阳台。她惦记着那几个钱,自己就要去体检,还要查两对半,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要钱呢,这钱不翼而飞。郎芬芸望着黑漆漆的夜晚,民绿路的树荫随路灯光的透射,从窗户里映照过来,斑驳陆离,婆娑晃荡。二楼的前窗底下是一个大院子,那是郎芬芸车间开中精轧机的冷辉机长住的,他院子里长了棵枇杷树老高老高的。说到这棵枇杷树,原是他爱人小琴的父亲那年办喜筵从老家带来载下的。郎芬芸站在窗前,推开窗门,手可以勾到树顶的叶片。那硕大的叶片就像钱留生那年从连云港带回来的海带,肥肥厚厚的,水一浸泡,腻枯搭浆粘粘的。枇杷叶发出淡淡的草青味,洋溢在空气中,随着夜风吹进了房间;郎芬芸这才知道,该关窗户了。郎芬芸又用手摸了把那叶子,想到张小琴真够苦的,生了骨瘤,左小腿锯了小半截;冷辉够意思了,伺候的服贴周到。真是贫贱夫妻百事爱,毫无哀愁的感觉。她坐在床帮沿上,记起业余高中靳老师讲的那课《项脊轩志》,许多背景都模糊不记得了。但是最后一句话,却是这么多年,总会在不经意间就想起。品味一番“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当初,那个该死的靳老师硬叫她背,为此还吵了一架。不想这背会了的东西,多年了还扎根在脑海。她望着窗外夜景里的翠绿,亦真亦幻,真的好羡慕张小琴。
  钱留生捂着耳朵听着那电话,身子站的笔直,听着听着,嘴巴里“嗯嗯”的,右手不自觉地弯下腰揉搓着膝骨。那圆圆的膝盖膑骨有点酸。肚里没吃什么东西,然而一点也不觉得饿,反倒像有点涨,鼓鼓的。一会儿,又挺立身体,换到右手拿话筒,嘴里咕噜着:“唔唔,知道了,知道了。”电话里的声音很高,清楚得很。是大姐钱留英打来的:“我问你,大哥半条命都快没了,你一分钱不寄来家。还是芬芸媳妇给我的六百,一直用到现在。你倒好,几千块钱竟然不同芬芸招呼声就不见了。我问你,钱干啥用的?你有空来家一趟。你大哥快不行了,吃什么吐什么。见一面少一面了。人家芬芸可贤惠着呢。贤妻你不珍惜,非要弄得家破你才歇。你不整歇掉那个家不罢手是吧?”钱留英说着,在那头抽泣起来:“我家那死鬼有家不归,死吕华只知道钱。以为每个月汇个钱来家就行了,把我当保姆养,给他看家带孩子。可是你呢,小弟,是把钱贴了出去了罢。你们男人看起来没的一个好东西。”钱留生耐着性子听她诉说着,责怪着。那年在石陵市读书,冬天大雪,校门口门卫叫他去领人。大姐披着身雪花,胳肢窝里夹着塑料白膜包好的棉被,手上还拎着十几个鸡蛋,煮熟了的,见了面说是大哥来不了,硬叫她来看看,天冷加床被。钱留生差点泪水滚下来。现在见到大姐抽泣,虽然不见她的脸庞,然而仿佛看到了她的耸动的双肩,倾诉着心中的不平,捎带着讲他两句。
  钱留生问:“姐,咱大哥到底怎么样了?他才五十六还差五个月哪。”
  “哼,你还记得他的年纪?福没享几天,血压高了,又是个中风,又跌了跟头,好事都让他占全了。亏你还想到老家,你那西边的两间瓦屋给你嫂子卖掉了,才卖的一万一千多块,勉强配了三个月药。还不敢住院,在家里吃药。现在是拖一天是一天吧。阎王老子早晚收他去和父亲做伴呢。你让芬芸接电话。”
  钱留生赶紧放下,走到隔壁对坐在床帮的郎芬芸说道:“喂,听电话,大姐叫你呢。”
  郎芬芸拎起电话,刚喊了声“姐,”眼泪就无声无息流了下来。有泪无声谓之泣,最伤心的就是泣了,干脆嚎倒不可怕。
  “我知道,我知道。你又受委屈了。”钱留英就像看到郎芬芸在流泪似的:“千万挺住,浪子回头金不换,总有他回头的一天。你在乎他的,你是顾家的,你舍不得小昌的。你操持家自个身体又是这样。最近还乏力么?”
  “大姐,”郎芬芸又喊了声:“他,他还没有说出钱的下落。我只好问别人了。我肚里窝不住的,一窝闷在心头,一到晚上,躺在床上就做恶梦。好像有人咬我,要吃我一块肉似的。姐,我多么想好好和他过日子,真的。可是我实在吃不消。以前他掐,那紫斑还在呢。这次更好了,往我心头上撒盐。我受不了了。姐。”
  “我知道我知道。好妹子,你身体当紧,其它都是假的。钱能买来健康么?刚才我都说了,他大哥西房卖了吃药,哪里留的住根哦。我不是咒他们钱家,都没的长寿的,男的都那样。”
  “姐,别这么说。”郎芬芸抹了把脸:“姐,你也要看开点,兄妹到这步也可以了。你看护照应这么多年,也尽心了。否则你一个人来我们家住,咱们姐妹说说知心话多好。”
  “一样的,好妹子,你有什么一定来电话啊。万事都要看开。别和他计较,他遗传有病,我知道的。你早点睡吧。”说完挂断了。
  慎洁一回厂,隔天上班向陈贞珍主任做了汇报,谈了学习情况。
  陈贞珍问道:“963品验面机的操作都掌握了?”慎洁一笑:“没问题。我本来就有基础的,主任放心好了。”
  “听说这两种饼子的验面机差不多呀?”
  “是差不多,961、963不过面积材料大小的区别。两种验面机性的能也差不多的。主要是传送带子的速率有快慢不同。因为961品小,带上的饼子满盘了就来不及看,容易漏废。963品的饼子大,传送带上可以满点快点。”
  陈贞珍再问:“哪这两种币种的外观工艺验面的标准都清楚啦?”
  “清楚。元币的关键看边缘有无缺口,镍包钢材质有无水迹——这个一般很少的。”说着话的当口,钱留生在门口转悠,慎洁见了瞄了一眼也不招呼。还是陈贞珍眼尖,喊道:“钱厂,阿有事体?”
  钱留生看了一眼慎洁对着陈贞珍说:“没事,我找段刚。你看见了么?”
  陈贞珍指指隔壁:“在左喻办公室个别谈话呢。钱厂你的三讲材料交了么?听说要交到干部处呢。柳书记还要抽看。”
  “我交了。材料就是给人看的,我才不怕呢。我讲的都是真心话。”说到“真心话”眼睛朝慎洁扫了一眼:“讲真心话,结合厂情,结合自己工作,我主要讲了几个建议。讲了硬币币种系列化要以五元为交汇点的问题。”
  慎洁见他们聊工作就说:“陈主任,我先下去,机上等我呢。”陈贞珍点下头:“你同曹佩招呼声,这几天她还是努力的。”。见慎洁下楼,钱留生跟在后头问道:“慎洁,你怎么没有到更衣室换工作服啊?不换衣服怎么进车间呢?”慎洁头也不回说道:“我外衣一脱,里面就是无钮扣工作服。”说着急急忙忙顾自下楼梯去。刚下到一楼楼梯口,“梁祝”的手机铃回旋悦耳,一看那号码是钱留生的,拿起故意问了句“谁呀”,急忙挂断。
  钱留生坐在自己办公室里,闷闷不乐。一会伍元拿着月度生产计划安排表来让他审批。钱留生略略扫了一眼,见963品有半个数,问道:“伍科,元币生产线才安装调试好你就安排半个数,能完成么?计划要有余量,超额不要紧,完不成可是自打嘴巴的。”伍元也不分辨,提笔将零点五改成零点三。钱留生又责怪说:“你看,计划的随意性太大了吧?我一说,你也不科学计算一下,就减去零点二个数,你的根据是什么?”
  伍元一时愣住,脸上极不自然,好像有话说又不说。僵持了片刻,伍元回头就走。钱留生生气了,说道:“伍科你回来,你还是我提的名才当的这个科长,有意见就说话,闷头走算啥?”
  “这个计划我都计算了两天,精确的很,钱厂你鸡蛋里挑骨头,我有啥好说的?”伍元在办公室门口说道。这时汪狄急匆匆进来,跑到钱留生桌前,拿出一份材料说:“分厂要盖个章。钱厂你同左喻说下。”
  钱留生接过材料,一看是篇《精益管理好,主材消耗少》,草草读了一遍,中间还有一段文字:角币铝材和其它配料消耗控制,通过工艺和设备条件属于硬控制,更主要的是要引入精益管理思想用于币制生产,这是软控制。钱留生细细读着不觉皱眉头问道:“汪主任,你的精益管理思想就是这硬软控制么?你们车间的主辅材料有三十多种,主要是运用了指标考核体系控制的,与你的这硬软控制怕是大相径庭吧?”
  汪狄见钱留生揪住他的这段话找岔子,就解释说:“钱厂,我们车间所提出的精益管理思想与指标考核体系不矛盾;它是在原先的生产方式基础上的拓展,说穿了,就是降低成本,提高效率,还必须不增加资金投入。”伍元插嘴说:“这是典型的只要马儿跑得快,又要马儿不吃草。好,依着汪主任,我们分厂的超产节约奖提成可以翻番了吧?”
  汪狄撇了一下嘴,钱留生哼了声说道:“精益管理是好,我也赞成。但是指标体系是多年形成的,你能突破那些指标么?”“就是,”伍元说:“钱厂清楚,象条片成品率百分之九十二,白饼成品率百分之七十一点五,你还能变么?”
  汪狄胸有成竹般的笑着说:“你们一唱一和没的关系。你们再往下看,三个月的试运行,采用调整生产方式,换了弧形辊,条片厚度均匀了,指标到了百分之九十三点三呢,已经超了一点三了。”伍元看了一眼钱留生说:“你换材料提高了指标率,还不是指标体系起的作用?不能说是你的精益思想哦。”
  钱留生一听忙说道:“伍科这你就不懂了,但凡新的管理思想,一般是换汤不换药。现在的文抄公可多了。新的层出不穷,大学教授都抄,得名又得利的还少么?”汪狄大为尴尬,说出的话却出奇的平静:“嘿,照你们这样说,我是文抄公咯。发明和借鉴是两回事。一种新的管理思想总会遇到阻力的。”伍元马上堵他说:“我们不是阻力嗄。”
  “工厂不能一成不变的,要有点创新,否则怎么发展深入?老瓶灌新酒还是需要的。公司明年为啥创优达标升级?”
  汪狄心里憋住一股劲,骂道:好你个伍元小子,平时和我称兄道弟玩儿,现在帮腔作势拆他的台。他不怪钱留生,因为他想磨正,容不得别人改变他搞得指标考核法,生产方式最好固定不变。而你伍元就不同了,你主管生产计划调度,怎么就不顾生产实际,一棍子打死这精益管理呢?他再也想不到,伍元这么做是从反面说得。伍元是钱留生提名科长不假,但他从此背了个人情债也极不好过。逢年过节不去拜,见到钱留生朝他瞪眼就觉得亏,总觉得欠了他八辈子的债。人情债大如天,此话应在了伍元身上。伍元自由惯了,他心里有点恼火,早晓得当头这么累,八抬轿子抬他也不干。做个普通职工比中层干部快乐的多。或许是简单的生活都如此吧。不必算计,只要做好自己的工作,其它的不必费神。这名利权位累人,当开始攀登仕途的台阶起,人就失去了快乐,或者说,从开始有那样的念头起,人就不能彻底的轻松。总说平常心,能做到的有几人?又或者,你不去计较,但别人和你计较,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还是以前那种离群索居,自得其乐的乐趣好,至少省得看脸色行事。
  汪狄见伍元不吭声,心里有点醒悟,自他当了科长,整个人变了个活样:原本他是自由潇洒、无拘无束、独来独往的。汪狄就见他好几次同慎洁下围棋呢。那时才刚进厂,两人又是同学,嘻嘻哈哈的,那象现在,瘟头鸡似的。
  不管怎么说,钱留生还是帮汪狄改了几个材料数字盖了章交差。又同伍元一道排定了下月的生产计划,打发走了他们才舒了口气。掏出手机那屏幕上一片空白,心里象泛白沫似的,又像那夏天煮的一锅大麦粥,在三十几度的高温下放了两天两夜,上面一层泡沫,不能动,一动就散发出阵阵的馊味,几里外都闻到。
  “洁,真的不理我了?我爱你的。昨晚一到家,我去你那推门,半天无动静,防盗门都锁了。凉透了我的心,难道你真这么绝情?三年哪,情深切切,你说的喝了那交杯酒,一世好到头的呀。”千言万语,超了十二字,只得将十三个标点去掉,但留个结句标点,手一揿发送了。
  他将手机摆放在桌子抽屉里,好几次周围传来几个轻声的“啪嗒啪嗒”音,他的心抖抖嗦嗦的,拉开一看,那蓝屏上空空如也。钱留生陷入了绝望的境界。到了下午,实在忍不住了,又拨响了慎洁的手机。谁知这次竟然不接就按死了。一会来了一条新信息:
  你再打电话发信息,连朋友也不是。不要来找我,我们的关系结束了,不要让我恨你。
  晴天霹雳,钱留生两眼发糊,手脚像是麻木般的端坐在椅子上,好一阵才下定决心,我来个天天追,天天一个信息,不愁打不动你的心。烈女就怕好男磨。钱留生有股劲,不见棺材不落泪,见到慎洁这几句话,心里反倒坦然了。随即写道:
  洁,请你允许我在心里想你爱你,允许我给你发信息,允许我给你充三年的值。纪念我们好了三年。永远爱你的生。
  发出以后,盼望能来个回音,终于到了下班也不见踪影,急忙下楼想看看慎洁的背影,谁知道只看到成群结队的职工走上了二环绿道,须臾间,人散厂静。
  钱留生坐在办公桌前,思绪像是天上的云,笔头子在纸上跳个不停,只一会儿,写出了一段信:
  洁:
  知心一人天下也难求,真正要找到有情有义的呵护你的谈何容易?我是在乎你的,你知道的。我即使说错了话办错了事,也是嫉妒你太想你造成的。你不理我,我要说说我的冤屈:一件是我身边一时无私房钱充值不能及时,后来趁回连云港老家探望大哥偷偷积攒了点。二件是我每天都想到印花车间见你的,但身不由己啊。三件是天天想你,想不到就发火。哪知道你误会了我对你的的情义。在我最爱你的时刻你离开了我。我简直——三年情义,想不到就这样说没了就没了?
  你一定记得:“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你一定记得:“两朵隔墙花,早晚成连理。”你一定记得:“挥金陌上郎,化石山头妇。”我不是挥金郎,可你要做化石妇啊!洁洁洁,我的洁,你是我心中永远的结。
  我的唯一的爱人,不要离开我。我们还有几个三年呢?我们好好珍惜相处,有误会就消除;真心想爱难道就这样轻易放弃么?好洁儿,我爱你的。希望在网上在聊天室里遇到你。网名QLS。
  写好以后找个信封装好,直奔利民镇邮局。
  钱留生到家离下班时间已经过了三个小时。他走到扬式楼低下故意咳嗽了几声,见慎洁屋里的灯倏忽歇了,又听见几声“嘿嘿”的笑声,好像是个男的?心里头有股火冒又冒不出,和我刚断余情还在,云雨温馨未散,又结上了新人?天哪,痴情男子负情女,反了反了,真正世道变了。上的二楼见自家防盗门锁着:郎芬芸也不在家?漆黑的,摸索着找到灯开关揿下一亮,一团影子,就见郎芬芸头发散盖在脸庞上,坐在客厅的凳子眼睛直盯着从门口进来的他,好似有道寒光。钱留生咋一见那模样吓得倒退了一步:“你、你干啥不讲话不拉灯?吓死我呀。”
  郎芬芸满脸的怒气,眼睛一闪,看到钱留生大喊道:“呸,你这个挨千刀的,干的好事。想不到那钱买了子的窟窿。”说得钱留生打了个激棱,干脆坦白了吧。钱留生一想到这句话,脑子里突地冒出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双腿朝郎芬芸面前一跪说:“我错了,你再宽容一次吧。”男儿膝头有黄金。这一跪倒把郎芬芸跪醒了。
  “你这个男人,没的骨气。上次让你哭懵了。这次又来跪套了。阿呸,呸。”郎芬芸越想越气,一气就急,怒急上火,涨红了脸骂道:“你的毛张纸多,猴巴巴样追着送给那婊用。哼,找情,找个黄狗还要买块黄烧饼呢。你有钱有权,尽管玩好了。玩死你与我无关。我的钱今天不还给我,没门。”
  钱留生听了这话,心头稍微松了口气。原以为郎芬芸知道了那钱是罚款交帐花去的;听这话的口气,不像。随即从地上爬起,注视了眼郎芬芸:“你都说这些干啥?我肚子还饿着呢。”右手不经意的按了一下嘴唇凹塘的小红点,用舌头口水舔了舔,走到厨房拿只空碗,揭开钢精锅想盛晚饭吃。锅盖一揭,里面空空的,啥也没的。心头一股凉气直冲到头顶。碗橱也同样,啥菜也没的。想发作,自觉理亏。只得拎起小铝锅舀了一小筒筒米灌了点水淘淘煮起了稀饭。
  一会儿,厨房里散发出米的香味,水沸腾的蒸气,飘扬到钱留生的脸上,他也不擦。只是静静的立着,眼睛盯着那锅盖。总想把事情捂着,可是能捂的住么?“扑扑”的一响,锅盖被沸水顶开滑到了一边。干脆不盖,任由火煮水跳倒省事。知夫莫如妻,心变妻知,情变妻明。丈夫身上些微的变化能躲得过妻子的眼睛?钱留生骤然感到有点窒息。手触到了裤袋子的手机,掏出一看,那冷冷的屏幕死一般的寂静。有次还说什么“相见何必渺渺,相别何其匆匆。人生难的知己,随意任它西东。前路未卜难测,只要两厢心通。”当时钱留生还改了句“随意任它西东”为“此辈夫复何求”,言尽而意未尽,又加了两句“万物业障因果,仁者怎不无敌。”语音尚在耳边回响,人已情了缘已尽。慎洁,好你个慎洁,竟然说变就变,说断就断。钱留生很怀疑藕断丝连这个成语的真实性。他佩服郎芬芸的眼光来。郎芬芸曾经说过,离婚女人心似铁硬,感情游戏进得来出得去,游刃自如,任意挥洒。钱留生心里有点恨:简直就像院里的子,有钱就有情,人走茶就凉。缠绵悱恻的感情都是发生在内心世界丰富、小说书看多了的人身上,可是慎洁文学作品也看了不少呀?!
  钱留生隐隐约约听到了一声铃响,周末了,原先两人曾约定,铃响以示挂念。莫非刚才慎洁旧情良知触动了来了铃声?他暗暗责怪自己,慎洁要断总有她的道理。难道是没有及时给她充值?猛然他想起慎洁说得那句“原因多着呢,你自己去想吧,”这句话犹如醍醐灌顶,简直可以说振聋发聩。蓦地钱留生细想起元都宾馆那夜慎洁的不辞而别。当时自己也没有说啥呀,哦,仿佛一道灵光闪现——“是她来找我的。”钱留生后背心脊椎骨一阵冷汗冒出:莫非就是这句话伤动了慎洁?设身处地为慎洁想,这可是出卖人的话呀。这句话比直接骂她下贱还毒百倍。自古男子主动,女子被动。现在说她找他,送上门的货,传出去不等于裸体走路,里子面子全没了?就是女子主动,天塌下来男子汉要顶呀。钱留生恨死了自己,怎么如此胆小。为了脱却那种干系,竟然说出这种没的骨气出卖慎洁的话来。男子汉敢作敢当,一诺千金,普希金为情还决斗呢,我呢当起缩头乌龟来。
  “呜,呜,”听得客厅里有低低的啜泣声。转身一看,郎芬芸坐在那凳子上,双手伏在桌子上,肩膀一耸一耸在抽泣。钱留生看着那双肩膀不觉想起郎芬芸的许多好处:那年自己刚进厂,举目无亲吃食堂。早一顿晚一顿,玩起来又没数。春节前到了咽口茶水都胃疼浑身无力的地步。到医院一查,患了慢性胃炎。躺在宿舍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还是郎芬芸拎着个暖壶,悄悄来到他的床头。至今他还记得她的话:“趁热,糯米煮的红枣粥,暖胃的。”钱留生硬撑着爬起来,喝了小半碗,身子顿时暖和起来。记得当时还反问了句:“你怎么知道我胃疼的?”“麻医生说的。”郎芬芸轻轻掖好被子说:“一人在外,身子骨要紧。吃饭定时定量。这里气候不比你老家。”钱留生的心为之一动,心头一热,拉住她的手不放。现在想来,既然拉了她的手就要走到头啊。怎么以前就没的感觉到郎芬芸有不是呢?现在却横竖都不是。情发乎心而言之于外,心动情动。情来也无由去也无由。钱留生叹了口气。二十几年磕磕碰碰,也许那情都随着锅碗瓢勺消失的无影无踪了。此后还有什么被他感动过么?没有了,或者记不清了。一诺千金,男子汉重诺言。自己当初的诺言兑现了么?就在那天,钱留生拉住硬是亲了又亲。还说,还说:“此生我就选定了你,一辈子待你好。”这句话后来又对谁说了?
  忽然,钱留生对自己刚才发的信息感到了惶恐,说是要给慎洁充值三年,而人家慎洁却回答的干干脆脆:不要费心,我不会理你的。自己向慎洁的承诺,况且三年哪,能一成不变么,能忠贞不渝么?如果说了又办不到,自己说话不就成了放屁。要说兑现的话,三十六个月,每月按十元计,钱倒是小事一桩,要月月充有这恒心?就算半年一充吧,慎洁始终不理自己,岂不是人财两空?一年给她充几百块钱,目的何在?报恩?知遇之恩么还是三年的情yu之欢?这钱买的来感情么?三年的情义就是几个手机充值费么?
  那钢精锅的米化了,水愈来愈少。拎开锅盖一看,竟然同饭似的。本想喝碗粥暖和暖和胃的,这么干又没的菜。返身到客厅将冰箱打开,见还有两根黄瓜,就抄在手上。
  “住手。这黄瓜是我买的,不准吃。”郎芬芸站了起来,冲到钱留生面前顺手就夺下黄瓜。钱留生不觉一怒,刚想发火看到她那虎视眈眈样又忍住了。谈对象时候的那股柔情蜜意呢?“好,好,我不吃总好了吧。我吃酱油汤。”
  “给你吃,养条狗还看家护院。吃里扒外。给你吃了,养壮了好出去找她,好拿我的钱养情人。”郎芬芸火爆爆地说。郎芬芸脾性子再急,碰到钱留生也没的辙。因为钱留生阴,你同他吵,他不回嘴;你打他他不打你。这人够狠的,算自己瞎了眼。再这么下去,自己不被他折磨死才怪,精神受活罪。没有感情倒算了,阴损你,谁吃得消?郎芬芸不怕吵,就怕对方三拳头打不出个闷屁来。干脆大家发一通恼火,大吵大干一架了事,那样子精神反倒畅快。就怕你想吵没对象。钱留生就是怪,他会同你罗里巴嗦的胡搅蛮缠,搞得你来头昏脑胀。亏了小妹提醒自己,那钱十有八九贴给了人家。自己一直还蒙在鼓里呢。肯定是贴给了相好的,现在不塞钱哪个好洞给你掏?难怪钱留生交代不出钱的趋向来。肯定是贴了,郎芬芸咬咬银牙:这样的丈夫不要也罢。人躺在你身边,心还不知道在哪。自己赔了人又贴钱,图啥?几年没的添一件像样的衣裳,上次同乐昌英看中的一双维纳斯皮鞋,在手中转了几圈,票都开了,就是没舍得掏钱。最后买了双三十几元的硬皮鞋,脚趾头都硌的疼。为了省钱,自己抠着,紧巴巴过日子。他倒好,眨眼功夫几千没了。
  钱留生坐在厨房的矮凳子上,盛了一碗半干半厚似粥非粥的吃着,实在难以下咽。拿起酱油瓶倒了一调羹,白白的米粥顿时红黄红黄的,略有点黑。闭着眼睛吃,咸味还好,还有点鲜,能入肚。吃着吃着,钱留生不觉肚子一阵酸疼。自己这是何苦来着?脚踩两只船,到头来老婆恨情人跑,唉,都是命中有这一劫。茫茫人海里偏偏又遇上了她,欲舍难离,欲断魂牵。想到慎洁的绝情,耳边犹似听到那“嘿嘿”的笑声。眼见得慎洁不再理自己,情感一时无所寄托,一阵空虚感袭来,心头那阵酸疼还带点醋味。眼泪突地下来了。
  那泪流到了那碗里,掺到了粥里,又吃到了肚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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